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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山水看了她一眼,目光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其实反倒是我应该羡慕你…天下修行者只看到我这样的大逆傲笑山林,快意恩仇,却没有想到,你们只是有诸多牵挂,所以才无法和我一样,而我只是剑刚修成,所牵挂的东西已经全部没有了。山河破,宗门灭,别说是那些亲人好友,就算只是有过一些交集,还算是投缘的故人都已经死得干干净净,每逢夕阳,真是形影相吊,心境不免凄凉。”
药汤已经微沸,然而要等数碗水煮成一碗,还需不少辰光。
夜策冷听着白山水的话语,细想这十余年间事,恍然只觉得大梦一场。
那些鲜衣怒马,持剑傲笑的人们仿佛还在眼前,为何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呢?
白山水原本也已经不想说话,然而就在此时,她骤然感觉到了什么,眉头微蹙,道:“奇怪。”
接着微风拂动,她已经从软榻上起身,朝着门外行去。
夜策冷看了一眼药罐,然后跟上了她,有些凝重道:“什么?”
白山水没有马上回答她。
她的目光落在了墙侧。
墙侧是一条明沟。
雨檐上落下的雨水最终都会汇聚到这样的水沟里,然后这样的水沟穿墙而出,最终汇聚到长陵街巷的道路两侧中更大的水渠之中。
平日里淘米洗衣,洗车饮马,都是用的这些沟渠之中的明水。
因为前些时日的暴雨,此时这些水沟里的水都很满,几乎与地面和道路齐平,而且和平时相比显得污浊。
“有药气。”
白山水开口说了三个字。
夜策冷没有误解,因为在白山水开口之时,随着一股轻柔的气息从白山水的身上析出,流经夜策冷院落的这段水沟上开始蒸腾出淡淡的水雾。
水雾就像一条条最轻软的丝线结成的丝巾一样,缓缓朝着白山水的身前飘动。
不断有晶莹的细小水珠沉积下来,不断落在白山水的掌心,如草叶上的露水转了一转,然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策冷也开始嗅到了那些晶莹水珠里的药气。
她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药气的味道十分杂乱,竟是汇聚了很多种连她都不可得的灵药。
“这些药物只可能来自宫里。”
她转过头,看着白山水说道。
白山水点了点头。
许多对于世间的修行者十分珍稀的灵药竟然落入长陵街巷的污水之中,这种事情难以理解,恐怕也只有在长陵才有可能出现。只是就如长陵有夜策冷这样一名女子存在一样,这莫名化于污浊水流之中的灵药,对于她而言却也是天赐的机缘。
水雾始终轻盈飘动不断,在阳光下更是变得透明不可见,白山水掌心之中的晶莹水珠却是不断出现。
夜策冷看着这样的画面,道:“云水宫的御水之术果然天下第一。”
白山水的面上出现了奇异的辉光,她转头望向夜策冷,道:“云水宫的御水之术虽然天下第一,但是杀意却不如夜司首的天一生水。”
夜策冷看着她的眼睛,道:“或许可以互相学习?”
白山水笑了起来:“这本是存在于之前的想象之中,但总觉得不可得的事情。”
在接下来的一个呼吸之间,白山水收敛了笑意,认真的颔首为礼,道:“求之不得,而且或许我们还能一起参悟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孤山剑藏。“
……
叶帧楠洒扫好了墨园周遭的街道之后,又自行帮着周围的街坊做着杂事,修补房屋,担水劈材…梧桐落的人原本便纯朴,又见着叶帧楠如此能干,又听说叶帧楠无家可归,不需丁宁安排,这些街坊邻居就已经给叶帧楠安排了一间住房,三餐更是无忧。
在他端起梧桐落里街坊最习惯用的粗陶大碗,开始吃着晚饭的时候,他看到了有一条看上去很孤单,并不骄傲,但显得有些桀骜难驯的身影朝着自己走来。
他放下了碗,看着越来越近的这条身影,看着对方在这种夏日里身穿着的明显嫌厚的衣衫,微仰着头,轻声道:“我认识你,你是厉西星。”
在夕阳下缓步走来,走到他身前的少年正是厉西星。
“我是厉西星。”
他走到叶帧楠的身侧,在叶帧楠身侧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不擅长和人交谈的他一时又陷入了沉默。
叶帧楠有些好奇的看着他,“你来找丁宁?”
“我本来是想告诉他,我要走了。”厉西星看了一眼身侧的墨园深处,说道。
“你来告别?”叶帧楠大感震惊,“你是岷山剑会的前十,进入岷山剑宗修行,为何还要走?”
厉西星没有马上回话。
叶帧楠有些反应过来,但还是不解道:“现在你已经算是岷山剑宗的弟子,即便家中对你在岷山剑会中所做的事情不满意,按理也不可能再迁怒于你。以岷山剑宗的做事方式,也一定会护着你。”
“我自然不怕。”
厉西星摇了摇头,道:“只是无论我怎么违逆我父亲的命令,我父亲依旧是我父亲…我不怕别人对我怎么样,但我必须顾及别人对我父亲怎么样。”
叶帧楠呆了呆,他开始理解厉西星的意思。
“你想自己为此负责,那你要去哪里?”呆了呆之后,他忍不住看着厉西星问道。
“我还是回我的关外。既然他们都不喜欢我留在长陵,喜欢把我放逐在关外,那我回关外便是。”
厉西星站了起来,对着叶帧楠说道:“原本想亲自和他告别的,但是走到这里,想着这也没有什么意思,你到时候告知他也是一样。”
“等等…”
看着不再多说什么便朝着来时的路走去的厉西星的背影,叶帧楠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把他当成朋友,他自然也把你当成朋友。”
厉西星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身影在夕阳下渐渐拉长,最后消失在叶帧楠的视线里。
一名面容普通,衣着也是十分普通的中年男子在墨园的门口处目送着厉西星的离开。
就连叶帧楠都没有注意到他是何时到来,甚至直到此时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名看上去平凡到了极点,甚至会被人遗忘在视线中的中年男子对着依旧坐在树下凉席上的邵杀人颔首为礼,然后穿过大门,走向墨园的内院。
丁宁从最深处的小院里走出,遥遥对着这名看似平凡至极的男子行了一礼,“耿刃师叔。”
第二十三章 蝴蝶扇动的翅膀
耿刃平和还礼,然后看着丁宁说道:“厉西星刚刚来过,原本想要和你告别,现在他走了。”
丁宁微微的沉默了片刻,道:“他是个很值得珍惜的朋友。”
顿了顿之后,他又问道:“他去了哪里?”
耿刃异常简单的说道:“关外。”
“也好。”丁宁想了想,抬起头,看着耿刃,道:“耿刃师叔已经想到了我可以帮岷山剑宗立大功的方法?”
耿刃看着丁宁,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却是说道:“你大师兄张仪正在去往燕朝。”
丁宁皱了皱眉,“这不像是她的安排。”
耿刃点了点头,道:“‘夜枭’在张仪离开岷山剑宗之后亲自和他会面过,‘夜枭’是长陵旧权贵的首脑之一,所以这应该是出自他们的安排。”
丁宁沉默的想了想,然后问道:“所以岷山剑宗想我做的事情和燕有关?”
耿刃看着他,依旧没有正面回答,道:“你和王太虚的关系非同一般,我们想要借用王太虚的力量。”
丁宁看着耿刃,认真的说道:“你们想让王太虚做什么?”
耿刃说道:“想让他去燕,让他不再做长陵的江湖枭雄,而是做燕上都的江湖龙头。”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丁宁一定会有些震惊,毕竟一名已经在长陵站稳脚跟的江湖枭雄要跨越千山万水去一个陌生的都城称雄实在是很渺茫的事情,更何况那是敌朝的都城。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丁宁的神容始终很平静。
“为什么需要这么做?”丁宁只是平静的问道:“岷山剑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耿刃缓声说道:“元武皇帝在鹿山会盟一剑平山,力压三朝,然而通观整个鹿山会盟的全局,我们还有不少疑虑之处。楚、齐已尽全力,燕之仙符宗却不只于此。寻常修行者或许认为仙符宗比我岷山剑宗和灵虚剑门要稍逊一筹,然而我们却很清楚并非如此。”
丁宁认真的听着,眉头不自觉的蹙起:“所以你们觉得郑袖在燕可能另有安排?”
耿刃点了点头,语气平淡,但是却毫不避讳的说道:“在大秦,现在没有什么力量可以让岷山剑宗无法立足,但若是皇后还有一招强大的隐棋,那结果便会不同。”
“我会说服王太虚去燕朝上都。”丁宁说道:“他会听从我的建议。”
听着丁宁如此直接和肯定的答复,耿刃却是有些不能适应,微微愣了愣。
丁宁接着道:“在去年和军方那位将军的纠葛里,他的大多数兄弟已经死去,虽然因为薛洞主展露七境的关系,他最终到了此时的地位,但是长陵的水太清,原本便不适合他们这样的人生存。而且我听说燕上都比起楚都还要乱一些。越是乱,就越容易立足。”
耿刃点了点头,道:“燕帝看到了大秦强大的根本,想要学秦变法,然而却没有大秦当年那些能够压得住一群蛟龙的那些人。所以现在的上都,的确比当年变法时的长陵还要混乱一些。”
顿了顿之后,他看着丁宁,道:“市井之间的门路和规则,我们并不精通,你有王太虚这样的至交,去上都便正巧适合。我岷山剑宗明面上不可能插手这样的事情,所以那些落入郑袖视线之中的所有岷山剑宗修行者都不会去燕,但这不代表我们岷山剑宗没有剑去燕。”
“这我明白。”丁宁看了他一眼,道:“谁都会暗中藏着几柄剑。”
耿刃的眼睛里闪过了少有的光焰,这是对于丁宁的真正喜爱和赞赏,同时是对于事情能够圆满的欣喜。
“只要王太虚出发去燕,你便可以进剑塔参悟续天神诀。”
“背井离乡是别人背井离乡,学习岷山剑宗的至高心法却是你却学,你的生意倒是做得真好。”当耿刃离开,长孙浅雪清冷的声音便又在丁宁的身后响起:“燕都和长陵虽远,但郑袖的手若是已经伸到,便不会那么简单,别说你不知道其中的危险。”
“虽然危险,但对于我们的处境,这却是他最好的退路。”丁宁转身看着她精致的容颜,道:“你不会不明白这点。”
“有些事,一旦开始第一步,便不可能停止。”
看着不再说话的长孙浅雪,丁宁接着说道:“按理而言,若你真的赌赢了,夜策冷猜测出你是谁,便会很快来见你。她越是不出现,就越是代表着不同寻常,便越是危险。能走掉而不被卷进来的人,最好走掉。”
长孙浅雪看着他,嘴角泛起一丝讥讽的笑容,想要冷冷的嘲讽他一句,但不知为何,今日里却是又不想再说什么。
她转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向一侧的墙角。
那处地方有一束深色花,上面停着一只普通的黄蝶。
黄蝶轻轻的扇动着翅膀,没有任何风声,然而在她的心中,却是有一场大风暴在生成。
……
“药是丁宁倒入沟渠里的…就是刚刚夺得岷山剑会首名的那名酒铺少年。郑袖派了容宫女去见他,带去的灵药全部被他倒入墨园门前的沟渠里。”
夜策冷用手指夹着一张小小的纸卷,对着身侧的白山水讲述了其中的内容,然后面上出现了古怪的表情。
“去年的那场暴雨里,我回来见了赵剑炉第七徒赵斩。从那时开始,平静了许久的长陵便似乎风波不断。我记得在那天我见过这名酒铺少年一次。”
纸卷在她的手中变得莫名的湿润,然后慢慢变得被水泡久了一样柔软,最后变成纸浆从她的手指间滴落,她带着古怪的神气看着白山水,莫名的笑了起来:“细想来,倒似这一切风波的起源,都来自于那日我看了这名酒铺少年一眼。”
白山水没有说话,看着她古怪的笑容,知道不需要自己解释,她也已经接近了真相。
因那人而国破家亡,流落江湖草莽之间,又因那人弟子身边的长孙浅雪而导致师兄樊卓死去,又因那人的弟子而结识李云睿,哪怕身受重伤,却也因为那人弟子倒入了许多灵药入水渠,又和夜策能互相参悟绝学,得了诸多好处,连之前久久不愈的隐伤都能恢复,修为甚至也能大进。
自己这一生,也似乎早就堕入了这个宿命。
“你们长陵的建筑和道路都是这么方方正正,你们秦人的陵墓,是不是也都是方方正正的?”白山水也莫名的笑了起来,看着夜策冷问道。
夜策冷看着她的笑意,看着远处长陵的屋檐,再度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整个长陵都像个坟墓?”
“好大一个坟墓,不知道葬送了多少英雄豪杰。那些一时无敌的人物,也终究化成了枯土。”
白山水毫无淑女风范的大笑起来,她身前无中生有,再次凝出数滴晶莹的水滴,只是这次的水滴里无数剑光闪烁,好似隐藏着无数更为细小的透明小剑。
夜策冷的眼眸深处瞬间闪过一丝异彩,她真诚道:“白山水,你修剑果然很强。”
白山水看了她一眼,也是真心道:“我最强的还是运气。”
夜策冷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在领悟剑诀和修行之法上面,她原本不可能比白山水慢。
因为她在长陵成为修行者的时间比很多人晚,但是踏入七境却比绝大多数人快。
只是自从白山水到来,猜测出酒铺里那名美丽到连骊陵君都动容的女子是和那人有过莫大关系的长孙浅雪之后,她的心情就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平静。
尤其当确定那个人的传人真的可能出现…她的情绪就波动得更为剧烈。
此时她的双手不在震颤,但是手掌边缘的元气,却是如同细微的水流在不断的荡漾。
她以为自己已经经历过无数风雨,连元武登基前的数年腥风血雨都可以不动声色的承受,但是在很多年的等待终于迎来了结果之时,她却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平静。
她很急切。
“你大概还要多久才能恢复元气?”
再次抬起头之时,她看着白山水问道。
“耐心些。”
白山水看着她,道:“只差数日火候,我便能杀申玄。”
第二十四章 同一个清晨
能战胜和能杀死,这在修行者的世界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自去年渭河之上一战,白山水连连挫败,就好像长陵对于她而言真是充满了厄运的一座城,然而到了今日,却是否极泰来,修行境界更上重楼。
“恭喜。”
夜策冷轻声贺喜,又摇了摇头,道:“大浮水牢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是光能杀死申玄就足够。”
“我不可能出手。”
顿了顿之后,夜策冷看着白山水,接着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必须保证自己能够留在长陵。”
“我明白。”白山水微微一笑,道:“我若出手,甚至不会让人察觉你的天一生水。我知道凭我一个人根本不够,所以我会找公孙家的大小姐。”
“姑且称她为长孙浅雪,她欠我一条命,我师兄的一条命。”白山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她无法拒绝我。”
夜策冷平静的转过头去,道:“我希望你能够成功。”
“还剩下多少能够站在元武和郑袖对面的人?”白山水自嘲的笑笑,道:“如果这样都没办法成功,那便只有把长陵当成坟墓,把自己葬在了此处。”
……
酷暑已至,唯有清晨有数分阴凉。
墨园门外因为有着岷山剑宗那一辆马车的存在,很少有修行者经过,只有梧桐落居民居住的那一段院落对面,倒是越发变得热闹,慢慢的变成了一个菜市场。
王太虚从马车上下来,看着那边熙攘的菜市场,便不由得摇了摇头。
将墨园这样一处高冷所在变得如此平易近人,这种事情,也只有园里的那名少年才有可能做得出来。
墨园已经进过许多次,此时园里许多负责平时生活起居的也都是他的亲信,只是这次王太虚的脸色却分外凝重。
他快步直直的穿过了可以一览无遗的庭院,走进墨园最深处丁宁和长孙浅雪所居的小院。
在看到等待着自己的丁宁之时,他便皱了皱眉头,道:“连信笺都觉得不安全…是什么事情?”
“又过了一天。”丁宁看着王太虚微白的双鬓,又微微抬起头有些感慨的看着初生的朝阳,然后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