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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的高秀芬。高秀芬的情绪不像在看守所时那么低落,头发也不那么篷乱而是被紧紧地扎在脑后,脸上泛着红晕和汗水,和他原来预料的完全不一样,他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松懈开来。
高秀芬看到周朴实后脸色更红了,极不好意思地低头说:“想不到你还会来看我。”
“为什么不能来看你,毕竟咱们同学一场。只是在看守所我有许多的不方便。”周朴实说。
“我想你一定还在记着这事,其实都怪我当时的情绪不好,后来我才想到你的处境很难。”高秀芬说。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我真担心你会怪我。”周朴实说。
“要怪的也应该怪我才对。”高秀芬说。
“你知道你这次错在哪了吗?”周朴实说。
“其实这三万多块钱不算啥,错就错在有人在背后算计我。过去讲两条路线斗争,现在的单位上讲的是看你跟着谁干?看你的背景。我不卖那钢轨,段长也会去卖钢轨,我不去用那笔钱应酬,段长也会用去应酬,看你怎么个应酬法?应酬给谁?”高秀芬说话时显得很平静。
周朴实似乎接受不了她这种心态,但觉得她的心态非常可怕,如果像她说的那样,这个单位、这个社会、这个国家不就乱套了吗?他没有随着她的话题谈下去,他说:“你出去后咋办?”
“咋办?”高秀芬思付了一会说“我怎么样才能提前出去?”
周朴实偷看了一眼的女管教,觉得她并没有注意他们。小声的说:“你有病吗?”
“没有。”高秀芬说。
“这就难了,一个是保外就医的方式出去的最快。一个是看你的表现,争取减刑。但减刑对你这样三年刑期的人来说最多能减半年刑,想减一年刑非常的难。”周朴实边说边斜视着女管教。
“我想托你把这些事给我父亲说说。”高秀芬说。
“好吧。”周朴实犹豫了一下说“我这次来给你带了一点零食,不过要通过管教才能交给你。”
“你能来看我就非常感激你了,请你务必找我父亲谈一谈。”高秀芬说。
周朴实果真是一个很守信的人,他真的再一次去了他极不原意去的地方——高秀芬的家,把高秀芬让他说的话说了。高秀芬父亲的语气仍然还是那么官套,他打心眼里不大乐意,在他认为把该说的话说完了以后便告辞走了,尽他最快的速度走下楼。他不知道高秀芬父亲在身后说‘谢’了没有,他走出楼道时感到天高海阔,高秀芬的家太沉闷了,真不理解这些领导干部是怎么样生存的。
风儿怀了孕的肚子已经挺出了怀,她提着一个专门用来浇花用的小塑料桶在阳台上精心地浇灌着花盆。这些花是她在闲情逸致的时候到别人家花盆里剪枝来的,有一小片仙人撑,一小朵牛皮树,一小支红玫瑰,还有一小朵属于兰根类的但她叫不出名字的白兰花。她抚摸着已经开了屏的嫩芽庆幸自己成功地给了这些小东西新的生命,但她又忧郁地注视着那小片仙人撑,为什么她还和原来一样没有一点点变化,为什么还不发芽。
周朴实回到家里,悄悄走上阳台,看见风儿专注瓦盆里小东西的样子非常欣赏,忍不住地用双手轻轻抚住风儿的肩膀。
风儿娇柔地回头说:“小心对面楼上的人看见。”
“就让他们看见吧,让他们妒忌我。”周朴实得意地说。
“知道吗,我原来不能站起来的时候常坐在阳台上看别人家的窗户,左邻右舍的阳台都封闭了,就咱和你家的阳台没有封闭。有的家的阳台是用木窗封闭的,有的家的阳台是用钢窗封闭的,有的家的阳台是用铝合金窗封闭的。那时我觉得谁家阳台封闭的好看,阳台里摆设的漂亮,就表明谁家最温暖,最幸福。现在看来是我家和你家最幸福,最温暖。”
周朴实把双手移到风儿的腰上说“可惜我不敢搂你的腰。”他用手摸了一摸她的腰带,又说“你的裤腰太小了,别勒坏了我儿子,来。”他神秘地“看我十九岁哪年给你准备的礼物。”
“有这等子事?”风儿惊奇万分。
周朴实神秘兮兮地把风儿引到卧室,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崭新的冬装绿军裤和一条绿色裤叉,他把裤叉围在腰上比划着活像一条短裙子。说:“我们当兵哪会啊,发的军装都肥大的要命,有一天发这条大裤叉的时候你猜大伙咋说?”
“你真神经病呀!”风儿忍不住地笑了。
“大伙都一致要求把这裤叉留着给未来的媳妇穿,今天不是用上了。”周朴实笑了。
“亏你们这帮人想的出。”风儿继续笑着“哪会呀,你可没想着我。”
“没想到你就对了,我哪时十九岁,你才七岁。我要是想到你是我媳妇那才有病了呢!”周朴实把裤叉围在风儿的腰上说“你穿着都有点大了,我一直压在衣柜底下没舍得拿出来,试试看。”
“现在试呀?晚上睡觉时再试吧。”风儿说。
“那就先换上这条绿军裤。”周朴实把裤叉放下,又拿起军裤。这时听见有人敲门,便扫兴地把军裤放在床上。说“真是来的是时候。”走去将门打开,惊讶地叫道“赵亭亭,那股风把你给吹来了。”
赵亭亭大不咧咧地说:“我路过这里顺便上来看看,哎,风儿呢?”
“你等一下。”周朴实跑到卧室把风儿按坐在床上说“进来呀!风儿在这呢!”
赵亭亭走进卧室,拉着风儿的手说:“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长胖了。”她看到风儿挺起的肚子惊讶地说“你们结婚了呀!”
“可不是嘛,我们今年春节结的婚。”周朴实搂着风儿的肩膀说。
“怎么不通知我一声,也好来祝贺一下呀!”赵亭亭拉着风儿的手说。
“还说呢!你就跟影子一样,说出现就出现,说消失就消失,我咋通知你呀!不过我和朴实结婚时办的非常的简单,就照了一张婚沙像,请他们办公室的同事到家吃了一顿饭,没有那么铺张。”风儿边说边站起来。
“呀!你能站起来了呀。”赵亭亭惊叫道。
“唉,小声点好不好,别吓着我儿子。”周朴实自豪地说。
“有这等子事,是在那家医院治好的?我可要给他们送一面锦旗,我的妹妹哟。”赵亭亭拉着风儿的手继续嚷嚷着。
“我可没去哪家医院去治,花不起那钱。”风儿神秘地笑着。
“老天爷保右,好人得好报呀。”赵亭亭向周朴实问道“周朴实,你把风儿带到哪家医院治好的呀?找的偏方?”
周朴实把风儿搂的更近一点说:“没钱去医院,也没有找什么偏方,我吻了她一下她就站起来了。”
“你们拿我开心呀,说故事呢!”赵亭亭一脸的不高兴。
“周朴实说的是真的呀!”风儿认真地说,赵亭亭仍然沉着一脸的疑虑,风儿拉着她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坐下,又说“亭亭姐姐,快讲讲你最近的情况?”
“我有什么好讲的,还不是在文化市场里卖影蝶。”赵亭亭没精打彩地说。
“公安局治安科专案组又找你了吗?”风儿问。
“我这个小人物,他们早就忘记了,该他们忙的事还忙不完呢,他们哪还顾的上我。”赵亭亭说。
“快说说亚莉姐姐现在怎么样?”风儿又问。
“亚莉也真是的,这么好的周朴实不要,却跟那个徐老板当二房。”赵亭亭说。
“怎么叫做二房呀?”风儿瞪大了眼睛。
“哪徐老板说和老婆离不掉婚,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和亚莉住在一起。”赵亭亭说。
“唉,亚莉姐姐也真是糊涂。”风儿沉着脸说。
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八日的这天是对李克明、林秋妹、张长岗、肖志清、武进公开执行死刑的一天。
凌晨五点钟。
满天星空还在闪烁的时候,看守所的管教孙正伍提拎着一大串钥匙先后把李克明、林秋妹、张长岗、肖志清、武进监号的铁门打开。
成群结队的干警进来在刺耳的脚链锁声中把李克明、林秋妹、张长岗、肖志清、武进押出监舍,分别押到监舍对面的预审室里。
李克明被押到一号预审室里的一张椅子上坐着,张长岗被押到二号预审里的一张椅子上坐着,肖志清被押到三号预审里的一张椅子上坐着,武进被押到四号预审室里的一张椅子上坐着。
林秋妹原本应该被押到二号预审室里的,但孙正伍认为李克明和林秋妹离的太近会相互影响,所以,把她安置在离李克明较远一点的五号预审室里。
每个预审室里的死囚犯都安置了两名轻刑犯,所谓“轻刑犯”就是被判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被留置在看守所服刑改造的犯人,把他们按排过来专门负责侍候死囚犯被押送到公判大会前这段时间的起居生活。
他们从厨房打来饭菜侍候着死囚犯,这饭菜是一份青椒炒肉丝,一份红烧鸡块和一大碗米饭。这对被关押了近一年的人犯来说算的上是美食佳肴了。死囚们狼吞虎咽了这些菜的大部分后,算是吃的饱饱的了,轻刑犯们再为死囚点烟,用毛巾擦拭嘴脸,上开水,收捡碗筷,然后到号子里为各自的死囚犯拿来干静的衣服为他们换上。
林秋妹在两个女轻刑犯的精心照料下正在认真地梳理头发,她没有把头发束起来,而是让它整齐地被在肩后,默默地梳了一边又一边。她发现穿着制服的周朴实走进来时慢慢地站起来,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说:“他们验过我的血,要把我的肾脏移植给一个病人。”
“你愿意吗?”周朴实说。
“当然愿意,不管怎么说,我身体上还有存活的部分。”林秋妹说完这话的时候眼里流露出欣慰的光芒。
“你坐下慢慢地梳吧。”周朴实说。
“没事。”林秋妹打量了一下周朴实身上的制服说“你穿制服显得好帅气。”
“你有换的衣服吗?”周朴实说。
林秋妹的眼睛湿润了,她低下了头马上又昂起来说:“号子里的姐妹把自己的新衣服给我拿来了。”
武进坐在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教训着身边两个侍候他轻刑犯,说:“你们他妈的别学老子,坏事要做,但不要做多了,做大了,做的太坏了,做的太绝了。但最重要的是不要被抓住。老子就是你们的榜样。”他看到周朴实走进来,便把腿翘起来,弹了弹手上的烟灰说“周干部!这下你满意了吧。”
周朴实走到武进跟前站了一会说:“该换衣服了吧?有什么遗嘱可以写下来。”
“他妈的老子想写的东西多,就是不知道从哪写起,如果有遗产的话就好写了。”武进说。
“别他妈在我面前老子老子的。”周朴实生气的说。
周朴实走到肖志清身边时,两个轻刑犯正在为肖志清换衣服,肖志清的上身被脱的精光,他便关心地说:“换快点,别感冒了。”
肖志清冷漠地看了周朴实一眼,说:“要死的人了,还怕感冒。”
周朴实用同样冷漠的眼光打量着肖志清,缄默地站在一旁没有再说话了。
李克明换完了新衣服想走出预审室希望能看见林秋妹一眼时被孙正伍迎面堵住,孙正伍把手背在身后,绷着脸说:“今天可不同往日,你再给我糊闹试试,打靶的时候打不正再补你第二枪,不信你就试试看。”
李克明马上明白了这补第二枪的痛苦滋味,就好像他猛地体验到了两枪一样,浑身颤栗了一下说:“唱段曲子不行?”
“还拉琴呢?干什么都不行,给我老老实实地呆在里面。”孙正伍吼着。
李克明无奈地退回来,退回预审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下。虽说心里很有一点不服气,但他这时想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在被打靶时如果一枪不被打死咋办。那样会流很多的鲜血,会痛不欲生。只听见孙正伍又说话了“什么叫不得好死,这就叫做不得好死!”
他举目向孙正伍望去,一副铁青的脸和水牛一般大眼在怒视着他,他知道他非常的增恨他,自打被判死刑以来,特别是在林秋妹被判死刑以来,他心里憋着一股怒气,一股无名的怒火。但他又不知道应该恨谁?气谁?恨周朴实?恨自己?恨这个不近人情的法律和世俗?总之他就乱骂一气,乱唱一气。在号子里面没人能管的了他,除了周朴实以外没人能说服他,特别是管教孙正伍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孙正伍恨他,他也非常地讨厌孙正伍。但今天他没有敢跟孙正伍顶嘴,此时他恨透了孙正伍这个狗娘养的竟敢骂我不得好死。而这不得好死的确有十分的可能。他转着眼珠反复瞪了瞪孙正伍想说但没敢说出心里想骂的气话。
孙正伍知道他坐在那里心里不服,但他总归镇住了李克明,心里虽说不是十分的满意,只要李克明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不要再添乱就行。
孙正伍走了以后。一个侍候李克明的犯人说:“是呀,哥哥,平时可以闹这时可不能再闹了,万一打不好多受罪。”
“一般都打哪?”李克明问。
“我没见过,进来前在外面听说铁路公安处一般都是打头,市公安局的打心脏。”犯人说。
“打头的好,死的快。”另一个犯人说。
周朴实走进关押张长岗的预审室里,这时的他心里比较明确探望这些死刑犯的目的,他想听听他们在死之前会说些什么?会是怎么样一个心态?会不会恨他?他们在要死的时候会怪谁?
张长岗坐在椅子上抽烟,看见周朴实进来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周朴实向他礼貌地点了点头说:“没给家里留个遗言?”
“又不是多光荣的事,有啥可留的?”张长岗仍然笑了笑。
“你心里有怨气吗?”周朴实没话找话说。
“是我自己犯的法,怨谁?”张长岗的心情比较温和。
周朴实看张长岗手指上夹的香烟快抽完了,便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香烟为他续上一支。张长岗礼貌地:“谢谢周干部。”
“我去看看李克明,他可没有你这么好的心态。”周朴实说完转身出去走进关押李克明的预审室里。
李克明看见周朴实进来礼貌的站起来。
周朴实说:“坐,坐吧。”李克明没有要坐下的意思,仍然愣愣地站着。他又说:“今天咋不唱上一曲?”
李克明身边的犯人说:“孙管教不让唱。”
“想唱就唱一曲吧,只要不乱唱胡闹就行。”周朴实说。
“我能不能见一见林秋妹?”李克明说。
周朴实忧郁了一下,说:“你知道这事不是我能当家的,让你到林秋妹那里去要和领导商凉同意才行,很麻烦的。一会你们都要出去签写执行书的时候会见面的,想和她说什么尽管在那时候说。”
“周干部。说句心里话,你是我最恨的人,也是警察中最能关心我的人,更是警察中唯一能说服我的人,所以我想恨你都恨不起来。”李克明语重心长的说。
“说吧,你恨我什么?”周朴实笑了笑说。
“我恨你在林秋妹的问题做的太认真,你简单点的话她就不会死。”李克明说。
“如果我在每一个案件上都做的简单点社会上的治安不就乱套了吗,就会有很多人来恨公安的,你恨我是件好事。”周朴实说。
“如果我家里有一定的背景,有一定的关系找上你就不会是那个调调。”李克明说。
“你这个问题提的很尖锐,但你要知道如果我是那个调调的话叫做执法犯法,我还要明智地保护我自己。”周朴实说。他看李克明没有再说话时又说“林秋妹今天的心情还不错,她的肾脏要捐献给一个病人使用。”
“我听说她关进来以后家里一直没有来过人,也没人来给她送东西。”李克明说。
“还好,她同号子里的人把自己的新衣服送给她穿上了。”周朴实说。
“她真是可怜。”李克明感慨道。
八点钟以后。
法院行刑队员们戴着头盔和写着“行刑”字样的红袖标全副武装列队走进公安处后院。
他们分别换下了把在预审室门外的民警。
在一个手拿小红旗的队长指挥下,行刑队员们把死囚犯们分别从预审室里押解到院子中央的一张办公桌前横排站着。
李克明被押解出来的时候终于看见了林秋妹。
林秋妹也终于看见了李克明。但站在办公桌后的书记员在喊:“把李克明押过来。”
两位行刑队员把李克明直接押到办公桌前,待他在执行通知书上签完字后被押到一边站着。
接着是林秋妹被押到办公桌前签字。之后,她被押到李克明的旁边站着。
李克明在这样近的距离看着林秋妹,在他的眼里,林秋妹的肤色比原来苍白了许多,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有的是几份忧郁和伤感。当林秋妹扬眉对视他的时候,他忍不住地流下泪水。
他在林秋妹的眼里由于剃光了头发使胡须和眉毛显得更长,更黑。额头上的皱纹显的好深,好深。她嗫嚅了几下嘴唇想说话,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这时孙正伍和一名看守员走来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