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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以后,好一阵子左脸感觉非常怪,像是一直被按压着似的,而且相当沉重,整个头甚至会不自觉地往左倾。
手术后第四天,住院中的我终于获准拆绷带。这几天下来,新左眼的不适应感也几乎消退了。
“绷带拆掉以后,可能刚开始一阵子还是不大看得见,那是因为视神经才接合没多久的关系,不过神经很快就会适应,到时候就看得很清楚了。这段期间千万不可以揉眼睛喔。”医生说。
左眼看到的景象,一开始像是隔着雾面玻璃看出去似的,白茫茫的。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还无法调节进入眼中光量的关系,四周非常明亮。
病房的墙上挂着一幅月里。月历的下半部是日期表,上半部则是照片。照片拍摄的是阳光灿烂的公园里,一个空荡荡的秋千。
因为阅历就挂在病床正前方,我几乎总是望着这幅月历。刚开始我用左眼看月历,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轮廓。不过,拆掉绷带后过了两天,就连秋千的铁链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手术后一星期,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
妈妈来医院接我,在这之前她一次也没来医院看过我。来探过病的,只有外公曾露过一次脸,而且因为和我聊不起来,外公觉得无趣,待一下子就走了。
“左眼看得见了吗?”妈妈问,“之前你少了一只眼睛,看上去总不像以前的菜深。现在你两只眼都有了,感觉一定又不同了。”
我看着镜子,发现左右眼的瞳孔颜色有些微不同。仔细看的话,新的左眼是茶色的,非常清澈的眼瞳。
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了两个眼睛的脸,满意地点点头:“外表已经是从前的菜深了,真好。”妈妈环起手臂,用告诫的语气对我说,“你赶快想起以前的事喔,因为现在的你根本就不是菜深嘛。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跟妈妈之间的事你都不记得,真的好过分。”
说完妈妈便走出病房办理出院手续。
而我仍坐在病床上,继续盯着墙上的月历看。感觉左眼的神经很顺利地连系眼球与大脑,应该已经相当适应了。不过因为在哭的关系,眼里月历的照片有点晕染开来。我抽出一张身旁的面纸,因为不能直接揉到眼球,我把面纸贴着眼角吸干了眼泪。
我心里满满的歉疚仿佛溃了堤,想起妈妈及班上同学说过的话。大家都深深喜爱着从前的我,至于现在的我,则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人。不管谁对我说了什么,总是让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响应。当我吞吞吐吐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拿现在的我和丧失记忆前的我比较。即使要我自己别在意,这种感受依然挥之不去。我不禁想,如果现在在这儿的不是劣等生的我,而是优等生菜深,大家一定很开心吧。
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将视线移往月历那张坐着女孩的秋千照片上。
我想,得趁妈妈回来之前先把行李整理好,于是打算将视线从月历移开。
就在这时,脑中突地闪过一个疑惑。刚开始只是稍微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到我终于察觉症结所在,一阵恐怖涌了上来。
我面前墙上的月历,上面的照片应该是空无一人的秋千,但是不知何时上头却坐着一个女孩。
我忍不住轻呼出声。摸了摸左脸,脸颊发烫,刚移植的新眼球也热热的,虽然不至于烫伤的热度,但视神经似乎正在痉挛。
总觉得照片里女孩坐着的秋千好像摇啊摇的。我告诉自己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秋千却又荡了一下。
脑袋一团混乱的我闭上双眼。原本以为眼前会陷入一片黑暗,但我错了。即使闭上了眼,女孩也没消失,反而形影更加鲜明。这时我才发现摇动的秋千与女孩都是半透明的,而且是只有左眼才看得到的影像。即使我闭上右眼,影像仍然非常清晰。
我勉强说服了自己这一定是梦。这一定是白日梦。
照片渐渐愈变愈大将我团团包围,左眼看到的景象扩大到我整个眼前,病房于是成了一个陌生的公园。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只能用手紧紧抓着床单,好确认自己现在仍在病房的病床上。
小女孩下了秋千。她的年纪看上去还没上小学,一头长发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跃动着。
秋千的铁链已经生锈,背景是一片森林。
突然间,左眼看到的梦境开始剧烈摇晃。实际上眼前不应该会晃动的,但我却连身体都几乎随之动摇。女孩慢慢走近我,脸上露出了微笑。
就在那一瞬,梦里的景象宛如潮水远远退去,静悄悄地消失了。左眼中映着原本的月历,还是那个没有任何人的静止的秋千。
我有点想吐。刚刚那个究竟是什么?梦?错觉?幻觉?可能是我以为照片突然动了起来,但其实是左眼在不知不觉间做了一场梦吧。
我再次仔细端详这张照片,发现一些细部与刚才的梦境有出入。月历上秋千的铁链并没有生锈,而且背景是海。
病房门打开,妈妈进来了。
于是我带着这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出院。虽然很想带走那幅月历,最后还是开不了口。
左眼的一场梦,唯有女孩的那抹微笑不停在我脑海浮现,那是一个肯定了我的一切、完完全全接纳我的微笑。那股温暖在我心里蔓延开来,自从丧失记忆以后,我再也不曾从任何人那里得到这种幸福感。
离开医院的时候,妈妈看到我在哭,一脸不解地问:“怎么在哭呢?”
我答不上来。会哭是因为我突然察觉了一件事。由于梦中女孩的微笑让我这么地安心,我才察觉自己先前是多么地紧张、不安与痛苦……
出院之后,我再度回到平常的生活。到学校去,上课听讲,几乎没和人说话。我是孤独的。
当我眼睛睁开,被告知自己丧失了记忆,一开始我根本毫无头绪。我发现自己只是一味聆听着周遭发生的对话,顶多随之点点头应和,没有任何想法或感受。
但现在,我慢慢地能够察觉到自己在每个瞬间是怎么样的心情。
我坐在教室座位上,听大家聊着曾经是优等生的我的事情。即使我移植了新的左眼、拆掉了绷带,我的立场却没有任何改善。
“以前的菜菜跟现在的你完全不一样,她都会和大家聊天,逗大家开心喔。”
听起来好像不是我……
“真的耶,根本就判若两人。而且以前的你也比现在优秀啊,上次体育课比赛排球,都是你害大家输的。如果是以前的菜深,一定两三下就杀球杀得对方跪地求饶了。”
我在排球场上尝到被大家冷落的滋味。因为我一直出错,后来大家根本不把球传给我,队友们纷纷露出嫌恶的眼光,这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下课的时间,教室里喧闹成一团,到处都是欢乐的声音。我一个人坐在座位前,静静等待下一堂课的开始。最难捱的是下课时间,总是最让我感到自己的可悲。
我闭上眼睛,回想在病房看见的梦境。想到那个对我微笑的小女孩,心里安定多了。即使漆黑中涌现的不安包围着我,她仍轻轻握住我的手。感到寂寞的时候,我便回想那个梦来维持内心的平静。
那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只是梦吗?自从在医院睁开眼,变成现在这个什么都不会的我之后,我在睡觉的时候从没做过梦。如果梦是由记忆重组而成,说不定这个女孩也是自己回忆的一部分。
于是我问妈妈,是不是对一个留着长发的女孩子和一座森林中的秋千有印象?
“没印象啊。”妈妈摇摇头。
真是遗憾。要是我的记忆恢复过来,就不会这么悲伤了。我还以为现在的我可以消失,能够重新变回那个受大家喜爱的菜深。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在车站突然看见了第二个梦。
当时我一个人在站台上,一边用脚尖踢着黄色止滑地砖上的小突起,一边望着两列铁轨,周围许多下了课的学生。一群高中生谈笑着经过我身边,笑声传进耳里,我甚至怀疑他们取笑的对象是不是自己。
电车还要一会儿才来。
左眼隐隐有点温热,本来以为是自己多心,但那股热感却愈见明显。眼球的血管脉动着,仿佛嵌在左眼窝里的不是眼球,而是一颗心脏。
我于是站定了不动,将所有精神集中在眼前看到的东西上。我的视线还停留在铁轨,一直到刚才铁轨的顶面还闪耀着银灰的光芒,不知什么时候却覆满了茶色铁锈。
是梦。我很确定这件事,于是闭上了双眼。按照上次在医院的经验,这样能够更清楚地看见梦里的景象。
铁轨的影像往下滑动,又仿佛是我自己缓缓抬起眼似的。但眼前的风景并非夕阳余晖中的对面站台,占据我视野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色森林。
地面整个被覆绿草,一节电车车厢被弃置草地中,大半的车体像是被森林的树木掩埋了似的。从外貌推测,应该是许久前已经停用的报废车种。窗框扭曲,车窗玻璃也不知去向,车顶长满了草,静止的车厢宛如与森林融为一体。植物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应该是夏天吧。
这景象美得令人无法呼吸。我既没有见过森林深处的记忆,也没有眺望过无垠地平线的记忆。我这十七年来看过的所有事物全都想不起来,所以这样的景象对我来说新鲜极了,深深印在我白纸般的脑海中。
梦境是半透明的。我睁开右眼看了看四周,其它人好像真的都看不到生锈电车。我的右眼看到的是翻阅着报纸的上班族。
我上下左右移动着视线,左眼看到的电车影像却如影随形。不管我往上看或往后看,电车都一直在我眼前。右眼和左眼仿佛处在不同的空间。
突然我看到电车窗户后面有几个小孩,他们好像把电车当做游戏场,也有孩子拿着树枝不停敲打车厢。画面都是无声的,但总觉得似乎听得见风声和虫鸣。
左眼的白日梦突然开始大幅晃动,以固定的节奏上下摇晃着。虽然我一直站在站台上,却像自己正在走动似的。我小心地维持平衡以免掉下站台去。
梦里的电车离我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孩子们望向我,而我的视线也很低,我察觉自己在梦中也是小孩子。
我走到电车旁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车窗。对还是个孩子的我来说,车厢非常巨大,车体表面没锈的部分只勉强残留着少许尚未剥落的漆。
一个看上去很好强的孩子探出车窗低头看着我,梦境的右下角伸出一只小手臂,我想那是左眼所看到的我自己的手臂。那是只小小的,孩子的手臂。我将手伸往电车车窗,但车窗很高,当然是碰不到的。
原本出现在窗户的脸孔突然缩回车厢内,过一会儿他又再出现,却是拿着小石子丢我。
我站在车站站台上,忍不住“啊”地叫了出声。一旁的男子吓了一跳,看了我一眼。
梦境里,用树枝敲打车厢的男孩将手中的树枝朝我丢了过来,梦里那个小孩子的我当下伸出手来护住自己的脸。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在站台上正做着相同的动作。
电车沿着铁轨缓缓滑进站台。梦结束了,左眼又恢复了平静。
回到家,我把在车站看到的梦境写到活页纸上,并附上简单的图示,把场景以及孩子们的模样都整理好,看到梦境的时间和地点也一并记录下来。
我有预感,以后应该还会看到类似的梦。
第一次是坐在秋千上的女孩,第二次是和森林融为一体的电车。我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或许是我丧失记忆前曾经见过的景象,也或许是从前看过的电影画面。
不过,我发现这些梦有一个奇妙的规则。好比看到梦境的时候,我都刚好看着与梦境内容相符的事物。第一次是秋千,第二次则是铁轨。当这些半透明的景象和实际事物相吻合的那一刹那,我的左眼就像放映电影胶卷似的瞬间开始运转。
然而看得见梦境的只有左眼,总是在移植到我身上的这个眼球里才会上映。我甚至觉得这颗新的眼球像个装满梦境的小盒子,而盒子是上了锁的。平常左眼就像一般的眼球正常运作,但只要一插队钥匙,梦境便会一涌而出。这个钥匙,一次是秋千,另一次则是铁轨。
我把写下梦境的A4活页纸装进活页夹里。
我一直想起在车站看到的梦境。在梦里还是小孩子的我,向车窗那头的孩子伸出了手,但他们却拿石子和树枝丢向我……
虽然只是猜测,但梦里的我,会不会是想加入大伙儿一起玩,却遭到了排挤?
车站看到的景象撩拨着我内心深处,简直就像许久以前孩提时代的记忆渗进心头。每每回想起梦里的景色,苦闷的情绪便油然而生。无论是废弃车厢的游戏场,或是大家不愿意和我一起玩的情景,我都是初次看见。对丧失记忆的我来说,这些都是全新的。
我极度渴望着回忆。除了最近病房里的景象之外,再之前的事我完全没有记忆,像是空虚而干枯的沙地似的。没有回忆的我,仿佛踩在一个随时会崩塌的地方。
然后,不可思议的梦境出现在我眼前,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色和体验。它们沉潜进我心深处,让我觉得安心,宛如水渗开来一般,透进了我心里每一个角落。
自从在车站看到那个梦,过了一个星期,记录梦境的活页纸已经增加到二十张了。如同当初所预测,之后我又看到了好几次梦境。
我发现梦境出现的规则,用钥匙和盒子来比喻是正确的。成为钥匙的东西,都是我无意间看着的事物,像是在电视或是书里看到的东西,而这钥匙将引出左眼的影像。
譬如横倒的牛奶盒,或是受惊吓的小猫。这些影像一旦进入视线,左眼便开始发热,而且不拘时间地点,只要关键的某样事物映入左眼,热度便瞬间产生。
接着左眼球满载梦境的盒子打开,而盒子里的影像胶卷同样没有脉络可循。我一个人站在破碎的玻璃窗旁,看着脚下玻璃碎片的场景;被狗追的场景;校园般的广场上,只剩自己一人伫立的寂寞光景……
随着时光流逝,看见梦的频率愈来愈高了。
有一天,我在教室座位上,一个人呆呆望着橡皮擦,突然左眼一阵温热,我知道梦境又将开启。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是满心期待、心跳加速。这么说或许很怪,但那种感觉就像即将首次看见旧相簿里的自己一样迫不及待。
橡皮擦宛如扳机,揭开了梦境的序幕,左右两眼展开各异的半透明视界。我闭上双眼,于是眼前只剩左眼的梦境上映着。
梦中的我在教室里,因为身旁的人看起来都是国中生,我应该也和他们一样吧。在梦境里,我每次出场的年纪都不大一样。
好像马上要考试了,一个像是监考老师的男人将考卷分发到每个人桌上。
梦境里,我的右手握着铅笔,从黑色学生服的袖子看得出来是男生的手。每次我在梦里出现的时候都是男生。我拿着削尖的铅笔,开始填姓名栏,写下歪歪扭扭的“冬月和弥”几个字。姓名栏的旁边印有“入学考试试题”的字样和某所高中的校名。
突然场景随视线缓缓移动。座位旁边就是玻璃窗,外头在下雨,天阴阴的,玻璃窗面因此映出了脸孔。那是一张年轻男孩的脸。虽然是我从没见过的人,不过我马上就明白那是我自己在梦中的模样。
梦境到这里便消失了。
和弥。趁记忆还没消失,我把这个名字写进A4纸里,再记下看到梦境的日期以及考卷上的高中校名,然后收进活页夹。
那天晚上,我在客厅看电视,一边想着眼球看到的梦境。
爸爸还没下班,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人。我们之间没有亲密的气氛,妈妈总是用看着陌生孩子的眼神看我,叫我的时候只用“你”来称呼,而丧失记忆之前的我则唤作“菜深”来区别。
晚餐后,我本来想回自己的房间去,但这样似乎太过疏远,后来还是决定和妈妈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如果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和她相处,实在太对不起她了。虽然我不是妈妈期望的“菜深”,还是希望尽可能和她待在一起。
电视正在播寻找失踪人口的特别节目,画面下方打出电话号码,希望观众协助提供线索。
我对所有电视节目都没印象,就连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持续播出的长寿节目,也都从我的记忆里删去了。
电视上出现一张几个月前失踪的男子的照片。看到这个,我想起在学校时左眼见到的梦。
名叫和弥的男孩子,这就是出现在梦中的我。梦境都是以和弥的观点上映,没有声音,只有影像,故事都以他眼中所看到的方式发生。仔细想想,确实之前看到的梦境也都是某人眼中看出去的景物。梦里的景象会摇晃,就像自己正在走路似的;也经常有极短的瞬间会变暗,像在眨眼睛一般。
所有影像都不是由空中俯瞰自己的第三人观点。
我心里激动不已。虽然之前也曾看过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