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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木起身,跟女子说他要走了。女子的眼神看起来好像有事想问他,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三木没理会径自爬上阶梯,跨上了他的脚踏车。女子的车还没熄火,于是他过去打开驾驶座的门,转动钥匙关上引擎,然后擦了擦自己摸过的地方。
隔天他又来到山顶,女子的车还是昨天那副模样。他走下阶梯去看女子的状况。
还活着。女子看到三木,露出松了一大口气的神情。
问她还好吗。不大好。女子眨了一次眼睛。
他看了看女子胸口被树枝刺穿的大洞,她的心脏仍在跳动,几乎没有出血状况,顶多流了一点点血。
三木发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虽然还不到冬天那么冷,不过气温比昨天更低了,但女子一点都不觉得冷的样子。她的嘴唇和脸虽然泛白,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受了寒的关系。
问她冷不冷。女子想了一下,只眨了一次眼睛。
三木从女子的口袋拿出皮夹,查明了她的姓名和住址。
之后连续三天,三木都去看她,和她说话。每次三木要离开的时候,女子的神情都似乎很孤单。第三天,女子的车消失了。
看样子相关人士已经通报女子行踪不明的消息,警方于是开始搜索女子的车,最后发现车子被弃置在山顶。
第四天去探望女子的时候,女子一看见三木,就不停转动眼球。她望向下方,好像要三木看什么东西。
他顺着女子的视线,看到女子胸口的大洞。仔细一瞧,有个什么东西躲在里面。他很快就明白那是一条蛇,盘起身躯藏在女子折断的肋骨中。蛇吐着红色的舌头,直瞪着三木。看来是女子温暖的体温引来了蛇,将它长满鳞片的身体贴着鼓动的心脏,准备进入冬眠了吧。
三木把蛇拿了出来。跟女子道过别之后,拿出带来的刀子,刺进女子胸口大洞里的心脏。女子像睡着似的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许久之后,三木在报纸上看到女子尸体被发现的报导。听说发现的时候已是一堆白骨,从融化的积雪中冒了出来。
为什么自己要把女子推下山崖呢?他不曾深究过这件事,或许就跟用珠针刺进昆虫的身体是一样的吧。因为可以这么做,就做了。
而且其实,他也很想看看,这么做了之后会变怎样。
一边听着三木的故事,女孩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书房里响起铃声,书桌上的电话响了。拿起话筒,是编辑打来的。
“我们非常期待老师的下一篇作品喔。”
这通电话听起来不像催稿,反而比较像打来确认三木是不是还活着。本来三木写作的速度就不快,因为写作并不是他的专职。他只在有空的时候才写写童话,而且,也不会和编辑保持联系,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沉默的。只是偶尔如果有原稿完成,便送去编辑部而已。
三木的童话得奖,是他高三那年的事。得奖的作品就是他小时候说给那个没有前臂的朋友听的故事,他把这些故事写成了文章。
第一部作品是乌鸦——衔走人类眼球的故事。
第二部作品是一名医生为了方便开刀,在患者的背上装了拉链的故事。只要拉开拉链里面就是内脏,所以不需层层切开就能进行手术了。但那名患者却忘了把拉链拉上,于是内脏全掉了出来,最后整个人只剩一个皮囊。
三木将这些童话命名为“暗黑童话集”,作品渐渐受到某些族群的好评。
他原本没打算成为作家的,而且他本来一直以为等到小时候说给朋友听的那些故事写完,就写不出东西了。但其实,他心中源源不绝的故事从没用尽的一天。
“下次可以约老师见面谈一谈吗?”
编辑的话他充耳不闻。他几乎不跟出版社的人碰面,也不接受采访,不曾出席任何宴会。他只是写童话,寄给出版社;出版社收到稿子出版,把钱汇进银行。只是这么回事。
听说曾有人怀疑三木俊这个童话作家是否真的存在,他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挂上电话,三木抱起躺在沙发上的女孩走出书房。女孩的身体很轻,大概只有十公斤左右。
他是在大街上结识女孩的。女孩和朋友走失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他把女孩带了回家。女孩说她的名字叫做相泽瞳。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在地下室将遮住女孩眼睛的布条取下时,女孩所说的话。
“那边那些假人的手脚是怎么回事?”
女孩偏着头,疑惑地盯着散置在房间一隅的手脚看。终于,她发现应该连在自己肩膀和腰部的东西不见了。
“那些,是我的?”
三木用锯子锯下了她的手脚。虽然没上麻醉,但是眼睛缠着布条的女孩并不觉得痛的样子。他也没帮女孩止血,过程中几乎没流什么血,而且伤口到现在都没愈合,仍维持刚切开时的鲜红色。
瞳已经没办法穿一般的衣服了,于是三木帮她缝制合身的袋子,把她的身体放进去。他用小花和格纹的布料做了袋子,但是女孩不喜欢。
“脖子那边刺刺的,我不要。”
最后挑了一个淡蓝色布料做成的袋子,瞳的头部刚好可以露出袋口,再用红色领带束好袋口。
他抱着沉睡的女孩走下楼梯。瞳的脸颊靠在他的胸口,泪水沾湿了他的衣服。瞳有时候会因为想起爸妈而掉泪。
地下室的入口在一楼最后面楼梯的里侧,因为门的颜色和墙壁一样,乍看之下不容易被发现。他租下这间深山里的别墅,就是因为中意这间地下室。
他打开电灯开关,走下楼梯。地下室四壁没有粉刷,仍留着砖砌的模样。室内温度很低,呼出的气息都成了白雾。天花板虽然很低,正常走动还不成问题。
地下室是一个很大的方正空间,但电灯却不够亮,使得四个角落显得特别暗。
地下室里有好几座置物架,是之前住这里的人留下来的,上面摆了一个个装满工具或是旧衣服的箱子。
瞳的床就在林立的置物架前方,三木把她放到床上。
“嗳……”
隔着置物架的另一侧,传来了久本真一的声音。三木的视线离开瞳,望向置物架。透过架子箱子间的狭小缝隙可以望见另一头,真一的眼睛便出现在缝隙里,正凝视着三木。
2
乌鸦晃呀晃的荡个不停。一个黑色翅膀的可爱卡通钥匙圈挂在前座照后镜上,随着车子的行进,在我眼前不停地摆荡。
“你有认识的人住这镇上吗?”开车的年轻男子问,我紧张地摇了摇头。坐上陌生人的车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但是开往我的目的地枫町的公交车一天只有两班,而且现在才傍晚,第二班车就已经开走了,我只好铁了心找便车搭。
我的视线离开乌鸦钥匙圈,望向窗外。整片灰色的天空下,道路紧贴山壁蜿蜒。看着长满白色枯草的山坡,感觉很冷清。
途中车子曾停下来等平交道,道路两侧满是杉树林,黄黑交错的栅门在眼前缓缓降下,间歇的警铃声震耳欲聋,铁轨横卧在车子前方。过了一会儿,终于一辆只有单节车厢的电车通过,开车的男子跟我说这是市营的电车。
男子和我说了很多话,但我却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相处,只觉得害怕。
男子好心让我搭他的车,如果反而害他心情不佳的话好像说不过去。我焦急地心想一定得跟他说些什么,但我却没有任何能拿出来聊的话题。没有记忆,正表示没有过去,也就是没有任何经验。我没有能够和他人分享的人生经验,就连男子问起我的出身背景,我也答不上来,再说我也不大想提自己丧失记忆的事。
我也想过,反正第一次见面的人不认识我,随便扯点小谎带过就好,但是一时之间要我编谎话却又编不出来。我开始结巴,心中充满紧张和不安,话都没办法好好讲。结果男子一边开车一边和我聊天,我却只能简单地点点头回应他。
学校已经开始放春假了。虽然我在春假前就开始逃课,放不放假和我应该没多大关系,但是在该上学的日子没去学校这件事,我还是有罪恶感。
所以假期正式开始之后,我心里多少轻松了点。于是我跟自己说偶尔耍点任性是可以原谅的,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家远行。
我留了一封信给父母,告诉他们我要外出一阵子,每天会打一通电话回家报平安。
出远门的几天前,我把“菜深”存的钱全部领了出来。我在白天的时候,拿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存折到银行去。这本存折一直藏在抽屉深处,是丧失记忆前的我一点一点慢慢存起来的一笔钱。
我不知道密码。或许该说是“忘了”密码才对。我想,应该能跟银行的人说明情况请他们帮忙吧。我还带了学生证和印鉴,一定能证明这个户头是我本人的。
但是看着“菜深”的存折,总觉得不是自己的东西。既然感觉像是要领别人的钱,我可不想太引人注目。
于是我对着ATM输入可能的数字,试着将钱领出来。我先输入自己的生日。这个日期是父母告诉过我,我把它背下来了。
“1021”
数字不对。我好担心警卫会过来关切,心里七上八下的。
接着我再输入另一组号码。
“4156”
答对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也能够真心喜欢上那个被我收进衣柜的玩偶“好时光”了。
这是在记忆丧失之前,“菜深”辛苦存的钱。我满怀歉疚地拿着这笔钱,没办法把这想成是自己的。
我把东西收拾好,然后整理自己的心情。我看着地图和火车路线图,思考移动的路线。
和弥出生成长的枫町位于县境的山谷里,应该是个人口稀少的小镇吧,在地图上标示的文字很小,一不小心就会看漏。
在我准备行李的时候,左眼的影像再次苏醒,我看见了和弥的童年。但是自从在图书馆里见过他死亡的那一幕,后来不管看见多么快乐的回忆,左眼的热度退去之后,我总是忍不住想哭。
“为什么会想去那种鸟不生蛋的小镇呢?”开车的男子好奇地问。
“因为……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住那里。”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这个镇上没有认识的人吗……”
“唔,那是因为……”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不语。
从车窗看出去的景色,愈来愈像在左眼里见过的风景了,感觉距离和弥与砂织生长的土地愈来愈近。
不管是针叶树林,或是高耸的铁塔,这些都曾经出现在左眼的记忆里。我全身的肌肤紧绷,仿佛带着静电刺刺麻麻的,静不下心来。明明已经春天了,四周仍是冬天的景色,完全不见植物的鲜绿,只有干枯的杂草、树木和几近黑色的针叶林树叶。冷风从窗户的缝隙窜进来,气温非常低,即使下雪也不奇怪。
车子在红绿灯签停了下来,四周完全不见其他车辆。左手边是一个广场,广场的白色地面干干的,上头堆放着生锈的拖车和旧轮胎。广场再过去是一片苍郁的森林,红绿灯旁边耸立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
我的左眼突然涌上一股温热。啊,这是……
“……不好意思,可以等一下再开车吗?”我鼓起勇气说。
男子狐疑地望着我。灯绿了,我的右眼看着红绿灯的信号灯。
“怎么了?”开车的男子问,“是花粉症吗?”
我擦了擦眼泪。左眼的记忆盒子阖上了。
“我下车一下,马上回来。”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外头一片天寒地冻,和开了暖气的车内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走近那个巨大的广告牌,这是由两根金属柱子支撑的招牌,站在正下方抬头看,广告牌就像峭壁一样。
广告牌上画着蔚蓝的天空和积雨云。因为实际的天空覆盖着灰暗的云,唯有这块广告牌像是从晴朗的夏日天空剪了个方块下来似的。大概是某家公司的广告牌。
我钻进广告牌下方,敲敲柱子,从里侧仰头往上看,玩了好一会儿,我发现自己脸上露出了笑容。
男子在驾驶座上一直望着我。不好意思让他等太久,于是我回到车上。
“很久很久以前我朋友曾经在那个广告牌下方玩,那是广告牌正在施工……”
在眼球的记忆里,穿着工作服的叔叔手上拿着油漆刷,正在画广告牌上的蓝天。
然后是抬头望着广告牌看到入神,一个不小心踢翻地上油漆罐的和弥。那时的视线位置还蛮高的,所以应该是和弥已经长大后的记忆。不过,弄倒油漆的和弥却像个孩子似的逃了开去。
想起他那副模样,我忍不住笑了。然而不知为什么,一丝悲伤也同时浮上心头。
车子再次驶动。我从背包拿出活页本,将刚才看的景象记录下来。自己现在正站在和左眼记忆里一样的位置,我开心得不得了。但我与和弥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生长在相距遥远的两个地方。这么一想,整件事简直是个奇迹。
“这一带就是枫町(tǐng)了喔。”男子开着车说。
我只是一径死命盯着窗外的景色。
“我想先绕去一个地方,可以吗?”
我当然没意见,反正我本来就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好,只想着总之先到和弥与砂织居住的枫町来,其实没想过接下来怎么做。
首先我必须找到住的地方,再以住处为据点,找出应该还活着的砂织。和弥才刚过世两、三个月,砂织一定还住在这个镇上。
而且,我还要找出那栋蓝色砖造的屋子。
窗外渐渐看得见山谷里的小镇了。国道仿佛小镇的动脉贯穿镇中心,但车流量很少,步调相当悠闲。
窗外流逝的景色里完全不见高楼大厦,只零星出现过几家小商店和民宅,期间有些长满枯草、没人整理的空地,还有骨瘦如柴的野狗抬头嗅着垃圾。
途中,对向车道一部大型卡车和我们错身而过,车台上载了许多锯倒的针叶树。听男子说山里正在进行杉树造林,整个镇一直依赖都是以林业生产为主。我恍惚的想着,这么一来患有花粉症的人不就惨了?我明明几乎丧失了所有的记忆,像杉树花粉症这种可有可无的知识倒是记得清楚。砂织成天流着鼻水,该不会就是因为花粉症的关系吧?
车行经过一间令人担心有没有客人上门的超市,招牌的油漆色泽黯淡,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停车场上停着一辆生了锈的小卡车,一个头上绑着毛巾的大叔,一脸嫌麻烦似的正将成箱的酒搬下卡车。
一个毫无生气的小镇,连空气的密度也显得稀薄。在灰色天空笼罩下,整个小镇看起来很昏暗,路面的交通指示白漆也仿佛开始褪色。车里驶离车站还不到20分钟,却强烈地给人一种荒凉的印象。
车子行进期间,我好几次差点叫出声来。曾经在左眼的记忆力见过的商店、风景、道路,正一一通过我的眼前。
无疑这里就是和弥从前待过的小镇。每每目睹眼熟的景物,我都很想请男子停车让我下车看看,不过又怕造成他的困扰,只得忍了下来。我把两手和额头全贴到车窗上,静静地观察这个镇。
“再前面一点就到了,我先去那家店送个东西。”
车子终于驶离国道,道路两旁的建筑物变得很少,也看不到左眼见过的事物了,我不禁有点失落。这时车子驶进一件店铺的停车场,男子下了车,拿出摆在后座的箱子。
“等我这边事情办完,就载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男子说。
不过我很快发现没这个必要了。我下了车,看着男子走进的这栋建筑物。
这时一家原木建造的小木屋式咖啡店,招牌上写着“忧郁森林”,正是左眼影像里出现过无数次、砂织打工的那家咖啡店。
推开木门走进店里,温热的暖气迎面而来。我站在门口望向店内,左边是吧台,右边是座位区,全是我见过的景象。
每走一步,鞋子踩着地板,奇妙地发出一种好听的声音。我在吧台坐了下来。
“欢迎光临。”
店长走了出来,我心跳突地加速,他就是在左眼影像里出现过好几次的人。店长留着小胡子,五官像熊一样。实际见到本人,发现他真的长得很高大,不禁怀疑他站在狭小的吧台里怎么不觉得难受。
“怎么了吗?”
我没注意自己一直盯着他的脸瞧。
“没什么。不好意思。”
我觉得好丢脸,连忙移开视线。我环视店内,花瓶、话、摆饰、木头桌子与成套的木头椅子都好眼熟,店内满是温暖的黄色灯光,连光线色泽都和我之前在左眼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要点什么?”
我匆忙翻开菜单,点了第一眼看到的饮料。
“请给我一杯热的咖啡欧蕾。”
带我来的男子从内店走了出来,他好像只是送货过来。男子和店长很熟地聊着天,大概私下有交情,所以店长请他帮忙采购东西吧。男子张望着店内,似乎在找什么人。
店里有两位客人,一位是满头白发的女性,大约六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