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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ash Back《过去》
──一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一点。
由加州S市通往郊外的一条新铺道路上,行驶着一台房车;那是台泛着油亮光泽的黑色林肯大陆豪华轿车。
道路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农地,宛如海洋般延展着,但近几年来,农地上似乎未曾进行农耕作业,原本栽种柳橙的广大土地,如今却沉淀于荒凉的气氛之中。在这片称呼“荒野”比“农地”二字来得更为贴切的大平原上,宛若崭新铅笔般细长的房车彷彿漫无目的似地不断奔驰着。
当然,目的地是存在的。在那无限延展的荒野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貌似建筑物的物体。悄然伫立于荒野中的建筑物有着近代风格,与周围的景色显得格格不入;而早在它看起来还是火柴盒大小时,头一个管制站便已然出现。
管制站中有数位配戴自动步枪的军装警卫待命,豪华轿车即是在此接受第一道盘检。车上的所有乘客对照ID卡、确认行程表并检查身体,待这些既定手续完成之后,总算才能通过;然而,此刻要放下心来,尚嫌太早。
要进入这座美国总统直辖设施──通称“第二都市(Second City)”──的领地内,无论是再怎么显赫的达官贵人,都得再接受两次盘检才成。被迫走下司机驾驶的黑头轿车、交出私人物品自是无庸赘言,还得在密不透风的管制站中接受无礼且彻底的冗长检查,以确认身体内没有隐藏任何异物。
“简直蠢得到家!”
在接受不宜详述、于某种意义上可说是违背人道的二重及三重盘检后,接着又被迫换上设施专用作业服,好不容易才踏进“第二都市”内的丹尼尔?艾克洛博士,不禁吐出了这句怨怼之词。
他的年纪约莫四十岁左右,有着一头浅灰色卷发以及彷彿会发出雷射的锐利眼光,脸上的鹰钩鼻彷彿能独力打开笨重门扉;在那美式足球选手也自愧弗如的壮硕巨体上,安着一张适合饰演电影中吸血鬼的脸孔,轮廓深刻且具有魄力。或许可说他正是魁梧奇伟四字的体现,但若要以更通俗的讲法来形容,便是“怎么也不像是个社会心理学家”。事实上,艾克洛博士原本立志要当精神科医生或开设儿童心理谘询中心,才踏入这领域的;但那怪物般的容貌却令他无以圆梦。
“咦?您刚才说了什么?”搭乘同一部轿车的男子带着责难语气问道:“A博士?”
那是个还不到三十岁的白人男子,有着一头媲美女人的柔亮金发。他的眼角下垂,脸上总带着一种轻薄的笑意,因此虽然眉清目秀,但离英俊二字却仍有一步之差。虽然他也有着摔角选手般的强壮体格,不过和艾克洛博士一比,毕竟表情上的威严有所不如,魄力输了一截。
“我说简直蠢得到家!”
“莫非……”年轻男子的眼角更加下垂,彷彿对艾克洛博士的耿耿于怀嗤之以鼻。“您是指身体检查?”
“你似乎不这么想嘛!戴夫。”将附有照片的特别ID卡别上作业服胸口后,艾克洛博士便快步地走进设施中。“还有,我说过很多次了吧?别叫我A博士!”
“对不起,丹尼。”
“什么‘丹尼’?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儿时玩伴啦?啊?”
“我说啊,您到底对哪件事不满?”那个名叫戴夫的男子连忙跟上艾克洛博士,却仍不改一脸轻浮的笑容。“不过是屁眼被‘清扫’一顿而已,这不是老规矩了吗?”
“世风日下啊!假如你是我儿子,我早拿块香皂洗你那张嘴了。这是现代年轻人的风气吗?在人前竟然若无其事地使用‘屁眼’这种词。”
“时代总是在变嘛!哪能有什么理由呢?A……”他原本想接上“博士”两字,却连忙闭上了嘴。这个A字,代表的自然是艾克洛(Ackroyd)的A了。“道理很简单,事关我国的最高机密,哪能顾虑羞耻心?假如要计较这些,那女性成员该怎么办?像宾荷斯特小姐还不是──”
“别说了,我不想听。”艾克洛博士摀住耳朵,仰天兴叹。“你怎么能详细描述那种事?还是怎么地,难道你偷窥金洁的身体检查──”
“这话可失敬啦!我身为警卫之一,当然有这些知识了。话说在前头,这对我来说只是单纯的工作;我可不像丹尼,会一边浏览宾荷斯特小姐的身体检查项目,一边做些下流的想像。”
“别叫我丹尼!”
“难道博士和宾荷斯特小姐就是儿时玩伴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再叫她金洁了。总之啊,我不满的只有一件事。为什么我昨天才刚出去,今天又得再接受一次那种拖泥带水的检查?我当然明白为了警备得进行严密检查,但多少可以变通一下吧?变通!”
“具体上来说,该怎么变通呢?”
“比方说,对熟面孔的检查项目可以免除几项之类的。”
“要是那么做,过不了多久,这里就变成间谍的巢穴啦!您忘记了吗?即使做了层层检查,去年仍有某国间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还带着针孔相机呢!”
“我记得,那个来路复杂的家伙嘛!本来以为他是KGB,没想到还是MI6的双重间谍。”
“不是MI6,是SIS。”
“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虽然同属英国──”戴夫原想说明军事谍报部与秘密情报局的差异,却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突然想起去年也曾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做过相同的说明。“唉!其实也差不多啦!”
社会心理学家丹尼尔?艾克洛博士与CIA的情报员戴夫?威尔逊并行于“第二都市”错综复杂的通道之上,进入了设施的中央区域。
平时的中央区域里,总有许多研究员及机务人员身穿与中国红军装大同小异的作业服往来频繁,但现在却出奇地安静。平时总固守在仪器及萤幕前的职员们也几乎不见踪影。这是因为包含中央政府在内的各政府机关皆已进入圣诞假期之故。
事实上,艾克洛博士也早已进入假期。为了和家人一起度过圣诞节及新年,他昨天才搭乘最早班的飞机前往缅因州,与弟弟一家团聚。正当他们热闹滚滚地围着香槟、炸鸡及蛋糕团圆时,半夜却来了道召集令,要他立刻回到“第二都市”来。
他只听说受试者身上有了重大发现,但反正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当然也可能发生了大事,只是对艾克洛博士而言,是不是大事都毫无分别。他从一开始便心知肚明,这座“第二都市”的功能绝非人类所能控制的。
虽然如此,身为泱泱大国的美利坚合众国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至今仍深信能将“第二都市”的功能应用至军事及谍报活动上。你们也该掂掂自己有几两重吧?艾克洛博士闷闷地想道。这真是……
没错,这肯定是个阴谋。本来这个时刻,艾克洛博士应该正烹制他拿手的鸡肉,以备隔天平安夜的到来。他可以在做菜的闲暇之余喝杯啤酒,与年幼的姪子及姪女一起玩大富翁,这正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啊!但是所有的乐趣全在一瞬间化为泡影;只为了一通电话,害得他必须多受一次罪,通过那一连串令人不快的身体检查,真是岂有此理!
这是阴谋,全都是CIA的阴谋。当然,参与这个“第二都市”计画的,并不只CIA;国防部、太空总署、美国陆军战院战略研究所、传统基金会及联邦调查局……个个都掺和一脚,说是美国总动员也不夸张。
这倒也难怪……通过中央区域时,艾克洛博士的视线刻意避开了一如往常般映入眼帘的圆筒形“入口”,朝着“宿舍(Dome)”前进。
从“入口”走下楼梯抵达地下后,便是关键的“第二都市”──正式名称为“对换圆(Switch Circle)”,将其开头两个字母SC替换成其他字汇而成的“第二都市”,便是计画名称的由来。
“对换圆”──这个伸展于地下的“房间(Chamber)”正如其名,是个状呈圆形、约八十平方公尺大小的空间。当然,它不光是个圆形空间,而是由某种超越人类智慧的不可思议“力场”所支配的“房间”。
它究竟是几时出现于加州农地下的?抑或是谁创造出来的?无人知晓。八成是外星人──这是这个计画的相关人士心照不宣的共同看法。
事实上,假如不拿出外星人这种荒诞不经且模稜两可的概念来,实在无法说明这个“房间”的谜团──将人类的人格与肉体分离并互相对换的功能之谜。
假设这里有白人A及黑人B,让他们两人同时进入“房间”;这么一来,A与B将会不由自主地被一种称之为“隔离墙(Split Screen)”的屏障给自动分离至房间的尾端及前方。
分离时,两人的人格业已互相对换;换句话说,白人A的肉体中装着黑人B的“心”,而黑人B的肉体中则装有白人A的“心”。
宛如更衣般地将同一个人格轮流替换至数个身体──任谁都会认为,倘若人类能自由自在地操纵这个功能,将会拓展出无限的可能性。以制服恐怖份子为例,假设飞机被劫,只需将劫机犯的〝人格〞替换到地面上的其他身体之中,再将无害的检察官人格送入劫机犯体内即可。如此一来,根本无须劳动三角洲特种部队的大驾,便能在一瞬间解决案件。
当然,若是使用在不良用途上,这将成为无可匹敌的可怕武器。这种人格交换的秘密绝不能落到他国手中,尤其是某个共产主义大国;只能交由世界的警察、正义的我国──美利坚合众国来加以掌控及运用,这也是为了全人类的永久和平着想。
──以上即是英系白人帝国新保守主义者的支配性观点。当然,要怎么想是他们的自由,无论那些道德多数派要如何自恋地认为只有美国拥有和平利用此功能的理性与技术,或是错以为只要是由美国执行,即使万一之时将CIA间谍与苏联书记长的人格对换,也并非“不良用途”,而是和平运用,都悉听尊便。
只不过,让艾克洛博士来评论的话,便是“可笑至极”。对假想敌保守这个秘密根本没有意义,倒不如索性对全世界公开展览算了。因为这种功能绝不是人类所能掌控的。
倘若美国能解开人格交换之谜并加以自由操控,那么苏联科学家自然也办得到。假如这玩意儿是区区人类所能应付的,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守不守密,到头来还不一样?
无聊透顶。说穿了,艾克洛博士对于这些政治上的意识型态根本不屑一顾;对他而言,必须为了这种无聊计画而牺牲自己的圣诞假期及特制炸鸡,才是最令人无法容忍之事。
这是阴谋!艾克洛博士在内心咒骂道。这绝对是CIA的阴谋,为了夺走我短暂的安乐时光而设下的阴险诡计!
如前所述,即使艾克洛博士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他也深知参与“第二都市”计画的政府机关并非只有CIA。然而,他对这个组织实在深恶痛绝,深信那是万恶的根源。
无论是甘迺迪总统被暗杀,或是越战陷入窘境,全都是CIA的错。冷战肯定也是按照那帮人写下的剧本来走的,说不定水门案发生时,他们还在暗地里窃笑呢!这些话听在他人耳中,恐怕要失声大笑,说他妄想过度;但艾克洛博士对于CIA的成见便是如此深厚。反正全是CIA的错,就连高中毕业舞会时邀请那个红发女孩被拒,也都是他们的阴谋。
博士对CIA如此深恶痛绝的理由,只有一个──他姊夫的伯父,正是现任CIA长官。那人是个有些漫画式的美国梦信奉者,深信唯有自哈佛大学毕业并当上美国总统,才能证明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才不枉此生。事实上,他似乎真的打算于CIA退休后出马竞选总统。
当然,他想做什么尽可放手去做。即使公开宣称哈佛以外的都不配称为大学、瞧扁其他大学出身的自己,都无所谓。艾克洛博士想说的话只有一句:“别硬要我参加这种无聊的计画!”
对艾克洛博士而言,在乡下的小型大学当个讲师、悠闲过活,就已经够幸福了。但那人却摆出一副施恩于人的态度,彷彿自己施舍了这个没出息的亲戚一件大差事般,更教人受不了。
尤其还有戴夫的存在。就立场上而言,艾克洛博士算是这个计画的现场负责人,因此不同于其他研究员,有专属警卫随侍在侧;而担当这个任务的,即是年轻的CIA情报员,戴夫?威尔逊。
这个名叫戴夫的男人不知是否明白艾克洛博士对CIA的厌恶之情,态度格外讨好;当然,这应该只是职业上的面具罢了,但无论博士如何疾言厉色、如何蛮不讲理,他却丝毫不放心上,只是好言相劝,活像在哄骗一个挂着鼻涕的小孩。有时他所表现出的从容态度,甚至教人分不清谁才是长者,这点更令博士满心不快。这里没一件事是让博士满意的。
“唉!该怎么说呢?现在一看……”艾克洛博士一面键入“宿舍”区的入口闸门密码,一面以讥刺的口吻叹息。“我提早寄出孩子们的圣诞礼物,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孩子们?咦?我记得您还是单身啊!”
“我说的当然是我的姪子和姪女。你不也是单身?”
“不,我已经结婚了。”
“什么?”
“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呢!我没给您看过照片吗?就是我一直放在这里──啊!对了,私有物品全都保管在管制站里了。下次我再给您看吧!”
“免了,免了!”
“不必这么客气嘛!”
“谁在跟你客气了?”
“照片上还有我老婆,她们两个都是美人儿,保证看了会跟着幸福起来……”
“囉唆!”
CIA的人可以娶妻生子吗?这句话险些冲口而出,但艾克洛博士却发挥理智克制下来。CIA人员当然也是人,即使有家庭亦丝毫不足为奇。虽然如此,自高中毕业舞会时的惨痛失恋经验以来,自己从未有过任何罗曼史,但这小子却……走进“宿舍”区的艾克洛博士,愈发加深了对CIA的偏见与厌恶。
“宿舍”区正如其名,是供受试者睡眠过夜之处。而所谓的受试者,自然是指接受“对换圆”──人格交换系统实验的人了。
艾克洛博士现在的工作,便是反覆进行人格交换实验并收集数据。这些受试者究竟是何来历,平时艾克洛博士尽量不深入思索,然而据他听见的风声,似乎是些得了不治之症而来日无多的人。在对其亲属进行说明并取得同意后,他们被秘密地带来此地。
之所以挑选来日无多的人来担任受试者,自然是为了保守秘密,但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理由──计画小组至今仍不知如何控制“对换圆”的人格交换系统。
以方才的白人A与黑人B为例,倘若他们两人之间已一度“成立”人格交换──亦即“肉体A”(=精神B)与“肉体B”(=精神A)之状态一旦被创造出来后,这两人便再也无法“定居”于自己原来的身体之中了。
话虽如此,却也不代表人格与身体的状态将就此“固定”下来。假如固定下来,纵然是种悲剧(有时是喜剧),也还算不幸中的大幸。
两人过了一阵子后,将会回到原先的“肉体A”(=精神A)与“肉体B”(=精神B)之正常状态;然而他们曾一度分离的肉体与人格,却会被某种可以“交换癖”称之的现象附身。换句话说,一度回到自己身体的两人,隔了一段时间后又会再次交换人格;而变成“肉体A”(=精神B)与“肉体B”(=精神A)状态,然后过一阵子又会恢复原状,这样的交换戏码将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上演。
这个被艾克洛博士等人取名为“化装舞会(Masquerade)”的现象,将会持续至受试者的其中一方死亡。而最重要的是,这种“化装舞会”究竟隔多久发生一次,周期及规则如何,至今仍未阐明。有时才过了一天便对换,有时却隔了半年,简直毫无节操。
人格交换一旦成立,这种无法预测何时会发生的“化装舞会”将会一生跟随受试者。非但如此,当其中一位受试者的肉体死亡时,一起“灭亡”的是当时进入该肉体的精神。
以方才的例子来说明,假如死亡的肉体是B,且当时进入“肉体B”的精神属于B本身,便不会有任何问题,肉体B将以人格B本人的身分死亡。当然,剩下的肉体A也可以人格A本人的身分度过余生。附带一提,人格交换一旦成立,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再度定居于自己的肉体之中。
反过来说,倘若肉体B死亡时的精神是人格A,亦即人格A遭受池鱼之殃的情况下,留下来的人格B就得幽闭于原本不属于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