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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穆茶棚-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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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周福点点头,转身对周若辛说,“前面再走几步就是咱们山西人自己开的一家会馆,咱们今天就在那里过夜吧。”
  “这么早?”周若辛有点纳闷,“再往前赶赶,今天就能出关了,为啥这么早就要找地方住下?”
  周福淡淡地笑了笑:“杀虎口,杀虎口,没有钱财难过口,不是丢钱财,就是刀砍头。现在人困马乏,万一遇到歹人,那不是明摆着的吃亏相么?还是先去会馆稍事休息,明天准备好了再过关稳妥一些。”到底是没有在这条路上摸爬滚打过的大少爷,常年跑跑各大商埠的商号就以为是做生意了?你还嫩着呢。周福在心里嗤了一声。
  周若辛舔舔自己干地裂口的嘴唇,点点头,答应了。周家的商队刚准备掉头,却突然听见四下传来一阵喊杀声,周若辛一愣,商队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糟了,遇到吊马帮了”,周若辛听见这句话,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周福的脸色也变得煞白——吊马帮是杀虎口最大的强盗帮会,专截来往客商,周福说的“不是丢钱财,就是刀砍头”说的正是吊马帮。
  刚才还井然有序的周家商队现在却一下炸了锅,商队的马匹和骆驼都受了惊,撒开蹄子四处乱跑。周若辛显然没见识过这等架势,就连走过好几次杀虎口的周福,也从没真正遇到过吊马帮。眼睁睁地看见上百号人像洪水一样扑过来,周家商队把周福和周若辛围在中间,尽管随从们拼命抓着缰绳,座下的马匹和骆驼还是执拗地想向各个方向散开逃命。就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周福突然转过头看着周若辛,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地说:“你走,我留下。”
  周若辛愣住了,他明白周福的意思,他是想转移盗匪的注意力,保全自己离开。可是……周若辛的嘴唇猛地抖了一下,他能看见,周福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坚定和决绝里带着一丝——期望?是的,全商队都留下,好歹有拼一把的希望,但是只留下一半,在这较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只能是送死。周若辛勒紧了缰绳,咬紧了嘴唇,什么也没说。周福眼里的一丝光亮一点点暗下去,终于,他狠狠地踹了周若辛胯下的马一脚,喊了声“快走”,便扭过头,再不看周若辛一眼。缰绳把周若辛的手勒的发白,他的嘴角略微动了动,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二人几乎同时催马,却是驶向两个相反的方向……
  不知道骑马跑了多久,周若辛才停下来。他回头看了看,却只能看到远处小小的一团昏黄的尘土——周福和他带着的人马已经被这团土吞掉了。周若辛腿一软,跌下马来,身边的随从忙下马来扶,却慢了一步,周若辛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可他却没有立即爬起来——他只是躺在地上,直直地望着昏暗地似乎马上要塌下来的天,发出一声哀嚎。
  周家商队折损了一大半,也不知到底是跑散了,还是跟着周福一起被杀虎口吞没了。跟着周若辛的还有两个周家商号的掌柜,一个是长顺川茶庄的钱天保,另一个则是与长顺川联号的锦麟蔚绸缎庄的掌柜孙福壬,茶和绸缎都是边境线上的俏货,这次谈联号的买卖,他们也跟着来了,没想到却遇到了这飞来的祸事。
  “少爷,前面再走几步就是三晋会馆了。会馆老板姓祝,叫祝明贤。咱们周家商队是他这里的熟客,先去他那里安顿下来,再作打算吧。”钱掌柜俯身对周若辛说。
  周若辛爬起来,手撑着额头,看了看七零八落狼狈不堪的人群,无力地点点头。周家的商队径直来到就近的三晋会馆,祝老板显然和周家商队里几位时常出关的活计们都是是老熟人了。祝老板为人很和善,听闻周家商队出关时遭遇横祸,自然又添几分周到。商队各自安顿下来,周若辛单独住一间上好的客房。
  晚饭是祝老板亲自作陪,设宴为周若辛和两位掌柜压惊。推杯换盏之间,气氛逐渐松弛下来。
  “周老板不用太焦虑,”祝老板安慰道,“据我所知,这吊马帮倒也并非蛮夷之徒;而是也讲几分信义,他们的目的只是劫财,而不会无故杀人。我在此地有些人脉,你们稍事休息,我明日派人去打探打探消息,如果他们今日并未大开杀戒,那周大总管还有生还的希望。”
  “真的?!”周若辛一把抓住祝明贤的手,“如果周福尚在人世,我可以拿商队的这批货和他们交换。”
  孙掌柜和钱掌柜对望一眼,孙掌柜犹豫地开了口:“这批货一半是阿鲁伊苏特部台吉齐桑达尔汉点名订的,还有一半是开中的军粮,哪一样都怠慢不得。现在货物有折损倒还能解释,回去以后再马上补给就是,但是要是不能按时送到……那可交代不起了。”
  祝明贤似笑非笑地咧了咧嘴,看着周若辛:“二位掌柜说的有道理,飞来横祸谁也逃不过,但是只要人在,就要尽一分人事。生意上的事,‘信’这个字,丢了一次,就难再找回来了。”
  周若辛端起酒杯,眼神有些恍惚:“尽人事,尽人事……人都不在了,还谈什么尽人事?”周若辛一仰脖子,生生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周福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可是今天自己却把他扔在了杀虎口,周若辛觉得自己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祝老板笑了笑,拍拍周若辛的肩膀,又看了看二位掌柜:“诸位今天着实辛苦了,先歇息吧,明天再作商议。”
  用罢晚饭,周若辛正坐在桌前半眯着眼翻着商队的名册和货物清单,突然听见门外三声叩门声。周若辛打开门,循声望去,看见前方有一个影子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周若辛顺着那个方向一路找过去,不知不觉便来到一扇虚掩着的门前,他伸手推开门,面前是一间荒芜的院子,周若辛抬腿来到院中。
  这院子门口看着是个荒园子,走进去一看却是别有洞天。门洞做成沁心瓶式样,上面的雕花也是十分考究,天官赐福、麒麟送子、和合二仙等等式样很讲究的排列在一起;看似破败的窗框细细看去,也是十分精致的通天夹扇菱花窗的式样。
  “这倒象个缩小了几分的周家大院。”周若辛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四下里看着,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南边的一间小屋子里——这件小屋子前面没有蜘蛛网,似乎是经常有人来似的。周若辛好奇地推开门,却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屋子的正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供着一个牌位,牌位上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大字:祝明贤!
  周若辛觉得自己双腿开始不听使唤了,祝明贤,祝明贤,祝明贤的名字刻在这牌位上,那这家会馆的老板、刚才一直与自己喝酒谈笑的祝明贤又是谁?周若辛越想越怕,转过身想要冲出这个诡异的祠堂,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与此同时,一支白蜡烛燃起来,一个冷冷地声音在周若辛背后响起——“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周若辛回过头,昏暗的烛光勾勒出一张红木八仙桌的轮廓,桌边坐着三个人,钱天保、孙福壬、祝明贤,有一个位置空着,旁边却站了一个人——周福。
  周若辛惊喜地走上前去:“你没事?你真的没事?太好了!你是怎么从那帮人逃出来的?”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只手搭上了周福的肩膀。周福却冷冷地甩开了周若辛的手,周若辛的肘弯一卸,碰到了身边的孙福壬,孙福壬往旁边一倒,又碰到了钱天保——死人当然是坐不稳的,一碰就倒。
  “他们……他们怎么——”周若辛的眼珠子几乎要爆出来,没错,钱天保和孙福壬都死了,嘴角是干涸的血迹,耳朵眼和眼角都是乌黑的血瘀。周若辛愣了片刻,又将目光转向祝明贤。昏黄的烛光映在祝明贤的脸上,他淡淡地笑着,脸色有些白,又有些青,不知道是人还是鬼。
  “你们……是你们杀了他们俩?”周若辛指着微笑的祝明贤和冷漠的周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你们……是不是还想杀我?!”
  周福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祝明贤开了口:“坐下吧,这儿有一个位置,就是留给你的。坐下来,抽口烟,喝口茶,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周若辛被周福架着在唯一的空位上坐下,几步之遥便是七窍流血的钱天保和孙福壬,周若辛恨不得自己一口气上不来憋死更好。祝明贤还是幽幽地笑着,不紧不慢地点燃一锅旱烟丝,本来就惨淡的烛光中又裹上一团烟雾,周若辛觉得自己的双眼仿佛被迷了一样,什么也看不清。烟雾缭绕中,祝明贤的声音却显得分外清晰:“那还是五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你父亲还没出生呢……”
  羊头崖是晋中最穷的地方之一,顾名思义,这地界就像干瘦而好斗的老山羊一样顶着两个尖锐的犄角,跟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飙劲儿,你要种粮,我偏不给你下雨;你要耕地,我偏往土里埋上一大把盐碱;渴死庄稼饿死人,飙到最后,人力还是扛不过老天爷,最后能活下来的只有崖缝里横生出来的一片片酸枣树。酸枣不能多吃,越吃越饿,吃太多还会胀死人。
  活不下去了怎么办?老人们是走不动了,凑合一天算一天,但孩子们还小,不能把一辈子埋在这连长根狗尾巴草都吝惜的不得了的黄土地上。穷归穷,再穷也不能短了志气。活路是自己奔出来的,不是打砸抢打出来的。听说朝廷在长城线上设了边镇,既然驻扎了军队,就少不了要运皇粮运军资,也就更少不了挑脚力的脚夫。一穷二白的年轻小伙子,啥都缺,独独不缺一把子好力气。于是给根打狗棍,跨个讨饭篮,结伴出门讨活计去。孩子们有大有小,周家的儿子和祝家的儿子最年长,一个二十,一个二十二,家里都给许了媳妇,还没过门,连聘礼也没下——拿啥下呢?家家都是锅底光,连个莜面粑儿都难拿出来。反正都是一个乡上的人,都知道彼此的难处,出门讨活路,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姑娘能有个好点儿的将来。
  舍不得,放不下,拽着袖子一点点磨蹭着不愿放开,终究还是得撒手。年轻后生们踏上了一条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走的路,妹妹的歌声在北风里显得分外凄楚: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去要多少时候,
  盼你也要白了头。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话儿留;
  走路要走大路口,
  人马多来解忧愁……”
  先是哭哭啼啼的苦啊泪啊,哭完发现该上路的还得上路,于是赶紧把想得起来的话都给一股脑的倒出来,饭要吃饱,衣要穿暖,晚上就算是露宿,也要在旁边支个火堆就口热乎气儿,跟着大家伙儿一起走,别掉队,别落单,别遇上强盗……
  走西口的日子真是苦,一路上风餐露宿,别说饥一顿饱一顿的了,常常连口水都喝不上,碰到条小河沟子就猛灌一气,毫不在意那河沟子的面上漂着的一层黑黑的虫子。周家后生和祝家后生一路照顾着几个稍微小一些的孩子,讨来吃食先看着他们吃饱,他们睡下以后二人还像爹妈一样帮他们把打湿的衣裳和鞋子一一烤干。
  周家后生叫周祥贵,祝家后生叫祝明贤。铁打的人也有打盹的时候,祝家后生终于还是扛不住草原上的泥泞和湿气,半路上病倒了。望着祝家兄弟蜡黄的脸色,几个小点的孩子急的直哭,周大哥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烫的要命。
  “怎么办?”一个才十四岁的小兄弟哭着拽着周大哥的衣角,“祝大哥这个样子,干粮也咽不下;只能勉强喝点热水,他会不会撑不下去?”
  “别瞎说。”周祥贵拍了拍小兄弟黑红的脸蛋,咬了咬牙,说了句“等着我”,便转身钻入茫茫的黑夜里。
  过了几个时辰,周祥贵一瘸一拐地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鸡,嘴角流着血,衣裳上都是泥。几个孩子吓傻了,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但又都不敢问,只是七手八脚把鸡杀了,熬了锅香浓的汤。煮开的那一刻,香气狠狠地往每个人的鼻子里钻去,大家的肚子都不约而同地唱起歌来。当然,第一口是得先给病人的,暖暖的漂着一层厚厚油花儿的汤灌下去,刚才还昏睡不醒不停说胡话的祝明贤居然慢慢缓过劲儿来,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周祥贵狼狈而又担心的面孔。
  “怎么回事儿?”祝明贤摸了摸周祥贵的脚踝,心头一酸——这脚脖子骨头没事儿,但是恐怕做下病根,再也没法像以前一样健步如飞了。祝明贤紧紧咬着牙,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别把我想的那么没出息。”周祥贵拿胳膊肘轻轻捅了捅祝明贤,“我没偷,咱们在羊头崖的时候饿得人模鬼样也没干过那见不得人的事儿,这次也没有。你们先走,我答应人家了,给他们做一个月的工,顶这只老母鸡钱,两不相欠,咱靠力气吃饭,不会给咱山西人丢人。”说完看了看自己的腿,啐了一口唾沫,“妈的,这蒙地的蛮子下手太快了,非得先打够了才让人说话——”周祥贵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讲一件和自己不相关的事儿一样。
  祝明贤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周祥贵拍拍祝明贤,大声嚷嚷着:“哭啥哭啥,我又没卖给人家。刚缓过劲儿来,回头再给哭岔气了我上哪儿再给你弄只鸡去?别那么娘们儿样儿,来,都来喝口热汤暖暖身子,路上还不能耽搁呢,得攒着力气。”
  孩子们一下子涌上来,一人拿个小碗乖乖地接着。但是每个人都很懂事的只盛了小半碗,汤不多,就为就那口香味,肉香填满齿颊,肠子里垫一点儿油花,嘴里有了鸡汤的味道,那感觉和刚吃完一整只鸡也没多大区别。
  “哥,等我以后做了大买卖,天天给你杀鸡吃。”钱家的孩子仰着头傻傻地说。
  周祥贵拍拍钱家孩子的脑袋:“大买卖?做什么大买卖能天天吃鸡啊?”
  钱家孩子愣了一下,孙家孩子却抢先开了口:“卖肉火烧,卖很多,卖了的钱都交给哥。”
  周祥贵和祝明贤都笑了,眼里填满泪花,周祥贵眯起眼,自言自语地念着:“大买卖,大买卖……”
  过了一个月,祝明贤带着脚夫帮原路经过,带走了周祥贵。晚上在牛车上过的夜,拿柳杆支起一张油毡子当顶棚,,但是前后开洞还是灌风,俩人就挤在一处紧紧靠着借彼此点热乎劲儿。睡不着,挤在一起不吭声想心事。
  “想家吗?”周祥贵笑着捅捅仰望着破毡子发呆的祝明贤,“还是想媳妇?”
  祝明贤回过神来,憨憨地一笑:“都想。”
  周祥贵搓了搓手掌:“咱也想啊,出来都这么久了,真想回去看看。”说完,周祥贵看着祝明贤,“我最近一直在琢磨个事儿——”
  “咱们单干,自己起一摊子给蒙地挑货的买卖。”祝明贤微笑着看着周祥贵。
  “嘿!你小子怎么知道的?”周祥贵高兴的打了打祝明贤,显然,俩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我做工的这家人啊,就是给蒙地商人跑腿儿的。这儿的皮毛牲口多的贱价卖得人心疼,绸缎布匹烟茶那些又是俏货。这次这家人对我挺满意的,说我心眼实又能吃苦,讲义气,跟我做生意他放心,咱出来也有几年了,虽然没啥本儿,但还是认识了不少人。那家人说了,能先支我们点儿本钱,到时候按三分利提成就行。我琢磨着这是个好机会,咱给人家当脚力,一辈子也就是个脚力;但是咱给自己当脚力,赚的钱都是自个儿的。”
  “我觉着行,”祝明贤一翻身爬起来,掰着指头对周祥贵说,“咱走关的山西人不少,这几个行当的咱都认识,只要那人肯给咱下本,咱肯定能行。”
  “我就知道你会同意,”周祥贵得意地捅捅祝明贤,“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咱们可以先这样……”
  夜空上的星星不多,但很亮,像眼睛一样眨巴眨巴闪着光,静静地看着这对衣衫破旧却满怀希望的小伙子。
  说干就干,做生意抢的就是一个先机。年轻后生们肯吃苦也能吃苦,再苦也苦不过那些紧巴巴嚼着酸枣仁的日子。这样,周祥贵和祝明贤的生意慢慢地成了点儿气候,本钱还清了,媳妇过门了,宅子也起来了。当然,每趟出关押货还得自己出马,毕竟家业还不算大。
  “您的意思是——”周若辛慢慢明白了什么,“您和我的祖父是一起做生意的合伙人?”周若辛皱起眉,努力回忆着,“对,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周家供着的牌位里,好像的确有一个姓祝的牌位……那你——”周若辛盯着祝明贤,迟疑了片刻,话还是说出了口,“您又怎么会在这里?您到底是人还是——”
  “难为你祖父,你们周家还能记得祝明贤。”祝明贤并没有直接回答周若辛的话,只是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烟圈,把视线转向一旁站着的周福,周福低下头,有意地躲开了他的目光,“如果我们那一次不走那一趟货,或者换句话说,如果我和你祖父不是一起走那一趟,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那本来只是再平常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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