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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秃老顶还没有完呢,余兴未尽地继续在那里说──这个时候他在对世界不断做出决定的兴奋中,说不定真的把疟疾忘记了。他继续说: 「买一只小猴,你们四个轮着玩!」
孩子们一通百通地说: 「我们四个轮着玩!」
秃老顶缺了三个手指头的手四处挥着:
「掉了耳朵或是掉了尾巴,你们四个轮着在嘴里唆!」
孩子们; 「我们四个轮着唆!」
这时秃老顶从口袋里掏出破烂的两毛五分钱──如今在我们的乡下,没有一个钱是不破的──递给了兴高采烈的孩子。孩子们捧着这钱,在一群别的正在被爹娘追打的孩子们中间──本来他们也应该是这一群中的一个──共同珍惜和心爱地买了一个糖猴,四个亲骨肉的兄弟姐妹共同在那里观看和把玩,掉下一只耳朵或是尾巴又共同在那里你唆一口我唆一口──本来四个孩子在平时也不是多么懂事──个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从他们将来长大一个是泼妇一个是无赖的事实就可以证明以前的看法就知道我们过去看他们的眼光并没有错──但在这呵护小猴的一刻后来小猴掉了耳朵和尾巴又共同唆它们的时候,一下就变得懂事和大度了,纷纷说:
「你再唆一口,你再唆一口!」
这种体贴和温情,就开始长久地留在他们的记忆里。当他们也满目沧桑和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时候,当他们由好动变得爱喃喃自语的时候,当他们由一个家庭分离成许多家庭在九九重阳或是爹娘的忌日又聚到一起的时候;这时他们抽着旱烟已经默默无语,可能他们每一个人都忘记了爹的疟疾或是四人共同的那只小猴,但是这只小猴,却是支撑了他们童年和以后漫长人生路的美好动力呢。为了这个,我们谢谢你秃老顶表哥,谢谢你的疟疾。为了疟疾而打针是一件蠢事。──所以,当我们在说到1969的成年人都有些粗暴的同时,不要忘了他们也像30年后的秃老顶一样具有一些粗糙的温情──时间并不会给成年人带来太大的变化。当然,我们往往并不因为他们的温情而折服──温情只会给我们留下回忆,倒是他们爆发出的粗暴却让我们对他们特别崇拜和模仿。由于这种崇拜和模仿的多样性,最后倒是在我们的心里只留下一个概念而缺乏具体,渐渐就演变成了一个普遍的而没有细节的权威了。记得我六岁的时候,对成年人走路的姿式特别着迷。看着他们在前边走,看着他们的屁股一走一掉于是大裆的裤子在屁股左右来回打折,回到家里我就拼命在那里模仿──还将姥娘叫过来,走了一遍给她看,问:
「我在前边走的时候,我屁股后的裤子也打折吗?也是那样左右转换吗?」
当姥娘告诉我我的小屁股走起来裤子也是左右打折和转换我才擦着头上的汗松下一口气来。以至于长大之后我也不爱穿牛仔或是紧身衣而爱穿大裆的裤子,当一些关心和爱护我的朋友问起我这个习惯的缘由时我一开始不知所措,后来想了想说:
「可能是为了蹲下来方便吧?」
后来觉得这样回答不解渴,又想了想说: 「可能为了让裆里永远不大出汗吧?」
本来这种回答已经得到了朋友们的认可,已经让朋友们相信了我的真诚,而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样的回答让人心服口服──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相信了,但是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以前的回答是隔靴搔痒。原来我还是源于一种对成年人的模仿自己并没有长大──原来我只是一种表演。对不起朋友们,我向你们撒了一个永久的谎言。模仿完成年人的走路之后,我接着还模仿他们的声音──这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也是相当困难的。因为那个时候距我1969年变声期还隔着五六年呢。我学他们的咳嗽,我学他们的吐痰──可一只五六岁的小公鸡的稚气的嗓子里,哪里有那么多成年人的黑粘扯条的成熟的浓痰呢?还有说话的方式,抽烟的样子,一直到1969年,当我看到成年的流氓都是歪戴着或是压低着帽檐,我也开始歪戴或压低──为了这个歪戴或是压低,是歪戴或是压低,我在思想上也斗争了好长时间呢──歪戴可以显示自己的勇气,但毕竟显得外露一些;只有压低着帽檐,才能显示出自己的深刻来。于是我就压低着帽檐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飞驰而过。还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迷恋村里一个大名叫宋玉美外号叫做麻老六的异姓表哥脸上的密密麻麻的麻点──说起来也有些盲目,那个时候我觉得所有的成年人都值得崇拜,谁知道在你们成年人中间也有很大区别呢──当我们盲目崇拜一个人的时候谁知道他在其它成年人心里并不算什么我们就崇拜错了呢?特别是有一天当别的成年人当着你的面用一种恶作剧的形式将这个迷底向你揭穿的时候,你突然感到的震惊和震惊之后对这个世界的迷惘和愤怒──你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就近似一种绝望了。如果当时你觉得是上当受骗还好一些,如果你将这种愤怒发泄到自己崇拜的对象身上也要好一些,问题是当你看到这种真相之后,你从一种首先要逃避责任的本能出发,你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而是觉得这个血淋淋的世界是扭曲的。麻老六表哥脸上的麻点啊,你也骗了我整整30年。我对麻老六表哥的崇拜并不首先是从麻点出发,──一开始崇拜他的是他吃完饭边在街上走边用笤帚篾子剔牙的姿态──后来才涉及到麻点。麻老六边走边歪裂着大嘴剔牙,我觉得那种姿态多么地富有男人味和成熟感啊──虽然别的男人也边走边剔,但是总没有麻老六表哥剔得那么淋漓尽致和线迹优美。终于有一天我也鼓起勇气,开始拿起一根笤帚蔑子在自己家的后院里偷偷摸摸地练习。牙一下就剔出血来了。为了这血我对自己幼嫩的牙口还十分愤怒──甚至一下就丧失了信心,怎么麻老六表哥的牙剔得那么痛快淋漓还不出血边剔还边「扑扑」地潇洒地往外吐着饭渣而我头一次遭遇剔牙就失败流产了呢?为了这个,从此在街上再见到麻老六,我就感到特别自卑;为了弥补自己的自卑,我每每鼓起勇气想上前真诚地给他叫一声「表哥」,但是到了最后关头我又像皮球一样泄了气──我们两个之间缺乏心领神会呢,于是这样的契机就永远没有发生。──从此我对世界上固存的一类人──不管是他的长相,还是说话走路的方式就感到特别发怵,一见到这类人的模样,我就像鸡见了黄鼠狼一样腿肚子发软。包括久已认识的朋友,再一次见面也不敢主动打招呼;过后自己又在那里悔恨自已。也可能当时我在麻老六的眼里也太不在话下了,虽然后来他在成年人中已经被揭穿了真面目我已经发现他在那个群体中的无足轻重但是他在我面前依然自高自大──这就让我更加无所适从了。他哪里还能想到在他无足轻重的同时,世界上还有一个孩子对他在街上边走路边剔牙的动作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为他真面目的揭穿而愤怒伤心呢?在我们双方两不知的情况下,他就像一个落魄明星看到一个害了单相思的少女胆怯地看了他一眼他仍对少女视而不见一样。我既没有寻到一个机会他也没有给我创造出一个机会让我将我的心迹表达出来。现在麻老六表哥已经去世20年了,我觉得这是我和这个世界在相互关系中所遗留的一大遗憾。我们哥儿俩在该沟通的时候竟没有沟通。由于崇拜他的剔牙,我就开始崇拜他的麻点。满脸的麻点呀,你装下了世界上多少深情。为了这些崇拜,爱屋及鸟,我甚至连他旁若无人的放屁都感到是潇洒风采的一种。麻老六的老婆俺麻六嫂说:
「夜里睡觉不敢给俺金枝(麻老六和麻六嫂八岁的女儿)蒙头睡,怕被麻六的屁给呛死!」
以至于到了今天,中国河南省延津县王楼乡老庄村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民间传说──麻老六的一个非常普通和日常的屁,能从村东放到村西。我们的村庄有多长,麻老六表哥的屁就有多长;换言之,我们的村庄有多长?有麻老六表哥的屁那么长。没有麻老六表哥的世界,显得是多么地单薄和无聊呀。因为麻老六,我对东老庄的路之信表哥也有些崇拜。路之信表哥脸上也有些稀疏的麻点。路之信表哥现在还活着,他的一大风采是:村里死了人,全部由他来喊丧。那一腔腔洪亮的声音,响彻在整个村庄的角角落落。
「有客奠喽──」
「烧张纸──」
「谢客──」
「送孝布一块──」
……
控制着整个场合,掌握着一种情绪,脸上憋红的麻点里,藏满了世界的风云。你是总统,你是首相,你是从古到今的第一哲人、贤人和圣人。后来我姥娘去世的时候,也是他站桩喊的丧。就是这么一个超拔的伟人,去年冬天我从村里穿过,突然发现他和蔼地和一群草木百姓──我的舅舅大爷们杂坐在一起袖着手蹲在街头晒太阳。为了他的这种平易和可亲,我突然对这场面格外感动。亲爱的人们,不把你们的历史真相揭穿给我们好吗?麻老六表哥,现在你安静地躺在了一片雪落的田野里。30年后我虽然想起的还是对你的崇拜,但历史的真相其实是:在1969年的西北萝卜地里,你已经被一个11岁的少年给埋葬了;和你一块下葬的,还有他那颗对世界充满希望的心。1969年秋天红日高照,我们村庄的男男女女都在西北地刨胡萝卜。虽然秋天的太阳已经不像夏天的烈日那么炎热,但是当你拿着铁耙子在地里刨上两个钟头之后,你的头上还是冒出了密麻的汗珠。刨萝卜的时候世界还很平静,你不时偷看一下麻老六表哥脸上的麻点;但是当大家休息的时候,世界突然在你面前坦露出它血淋淋的创面。它让你猝不及防。一开始你从远处看到一群成年男女扎成一堆在那里嘻笑──后来从这种嘻笑所引起的后果看,扎堆聊天原来就是改变世界格局的开始,于是从此我对茶馆里贴着「莫谈国事」和商店里贴着「不准扎堆聊天」的标语衷心拥护。一扎堆就非扎出问题不可。所以直到现在,我对所有的朋友们或是非亲非故的人站在一起和坐成一圈在那里聊天都从远处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我不知道接着世界上会出现什么轩然大波。我在世界上的恐惧,往往是从议论开始。议论你娘个球?如果1969的秋日一群挖萝卜的成年人不在那里扎堆,那将是一个多么温暖和平静的下午呀。终于,夕阳西下了,暮色起了,远处的村庄里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在远处的苍茫中,传来了老牛的叫声和女人们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这个时候我们就该平心静气和心情愉快地收工了。收了工,大家洗一把手脸就可以吃饭了。吃完饭我们还可以点上一袋旱烟。一边吸着旱烟,一边就不能回想些往事吗?但是还没到收工的时候,我们还在萝卜地休息的空间,远处的扎堆聊天突然就变了性质,接着就给了一个11岁的少年当头一棒──他们用事实告诉他,多年来你对麻点的崇拜是多么地滑稽和荒诞。因为玩笑开着开着,几个男女突然将我的麻六嫂给捺到了地上,接着就将她的裤子给扒了下来──真没想到她的屁股还那么白,但是当一个成年女人的大白屁股中间还夹着一团阴毛这时看上去就像是一张隔夜的油饼突然第一次展现在一个11岁少年面前的时候,给他目光和心理的感觉就是一阵烈日当头的晕眩和迷离。如果事情仅仅做到这里,这个少年晕眩之后还能把握自己,但是这群成年男女,接着又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胡萝卜,插在了她的屁股和两股之间。这就让这个少年对这个世界从晕眩到达了一种绝望的地步。过去在他的心里,成年女人的屁股是多么地神圣啊。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的屁股顷刻之间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殆尽。如果事情仅仅停留到这一步,这个少年对这个世界还残存着希望,但他接着看到,在这个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中,他所崇拜的麻老六和他脸上的麻点,就距事件的现场近在咫尺,但他一直对这种局面的持续没做出任何反应──整个过程他都看到了,但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甚至还对那些做出这恶作剧的成年人露出一丝讨好的微笑。历史的真相和人皮「唰」地一声就在我的面前给撕开了;血淋淋的创面,一下砸在我的脸上。我的愤怒和委屈,超过了现场的每一个人。麻老六脸上的麻点,开始在我心头的悬崖上一落千丈。我不是愤怒屁股和麻点,我是愤怒我的崇拜。我所崇拜的人呀,原来你在你们中间是这么地没有份量。就好象成年的妻子看到自己的丈夫在他的朋友中间受到奚落一样。接踵而来的是,一场恶作剧过去,麻六嫂提上裤子,也没有对众人露出懊恼,一边在那里系着自己的裤带,一边像麻老六一样对众人露出讨好的笑容。世界在我面前一下就崩溃了。世界的血淋淋的真相难道就这样注定要在我人生的道路上一幕幕地被揭开和暴露吗?接着大家又平心静气刨萝卜,大家又变得心平气和──刚才的一幕顷刻间烟消云散,但是这时有谁知道,在萝卜地一隅,还暴露着一颗少年的血淋淋的心呢──事件消失,伤口并没有弥合。看着你们扒下的是麻六嫂的裤子,其实扒的就是这孩子的心呀。从此你让他怎么再去看那剔牙、放屁和麻点呢?世界已经在他面前出现了坍塌和偏差,你让他怎么将这错误的巨大的历史车轮给调整和转动过来呢?更大的问题还在于:这个沉重的车轮要调向何方呢?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这个少年闷闷不乐。当天收工回家,饭吃着吃着,他突然在那里无声地哭了起来,泪「啪嗒」「啪嗒」就滴到了饭碗里,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姥娘马上问: 「白石头,你怎么呢?」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 「你身上不舒服了吗?」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 「是和谁打架了吗?」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 「是丢了东西了吗?」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奇怪:「那是为了什么?」
这个时候白石头一下子大放悲声。哭得那么伤心、忘我和绝望。家里人一下都楞住了。姥娘也受到了感动,也哭着上前抱他:「那个王八蛋欺负俺白石头了,我看石头哭得这么伤心。」
这时俺爹找到了原因,一下阻住俺姥娘:
「不要理他,他是吃饭撑的!」
……
后来我和麻老六还有一次遭遇,就是学校放寒假生产队评工分的时候。这个时候我已经扭曲了世界和自我的关系。我已经变得无可无不可了。而这一切都是麻老六给我造成的。记得是一个月牙偏西的冬夜,村里所有的成年人都聚集到牛来发表哥家评工分。这个时候我看麻老六已经是一只灰老鼠了。由于以前的崇拜和后来的落差,由于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理,我这时看麻老六甚至比他本人的实际分量还要低。但我心里又是多么盼望出现奇迹呀,盼望他突然有一个成长一下高出其它成年人许多以证明我过去的崇拜还是正确的后来的改变和扭曲才是错误的。为了这个奇迹我愿意以牺牲我后来的成长和成熟为代价,让我还回到过去幼稚的还没有揭开生活画皮之前。我宁肯相信血淋淋的创面是虚假的或者是一个误会,麻老六脸上的麻点里,还放射着过去的让我崇拜的夺目的光辉──因为这牵涉到我一生的成长呢。随着我对麻老六崇拜的降低和扭曲,其它所有的成年人在我心头都开始一落千丈──我对世界悲观到了这种程度。但令我失望的是,在自报公议的评分过程中,随着一个个成年男人在那里理所当然地报出了村里的最高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是16分──为什么要定在16分呢?为什么不定到一个整数19分或是20分呢?是受过去中国秆秤和斤两定量16两的影响吗?──不但那些身强力壮的人在报着16分──那还是一个体力较量的年代呀──连村中的瘸子牛黑驴表哥──现在也已经作古了──也理所当然地报了16分。这时麻老六还没有站出来发言呢。随着报分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我的心开始「彭彭」地乱跳,最后紧张得上牙不时敲打着自己的下牙。剩下最后三四个人的时候,麻老六还没有发言。这时为了他能在心里存住气我还有些佩服他呢,说不定他早就胸有成竹才显出这种不卑不亢呢。这时我已经不要求他有什么出人头地的表现,别人16分他非说17分,你现在随着大流别人16分你也16分我就心满意足和达到我的目的了。我就可以在16分上自己再附加上一些理想恢复到血淋淋创面之前。终于,轮到麻老六发言了。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随着麻老六不慌不忙地站起──看他显出这样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