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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第2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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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汽笛「呜──」地一声长鸣,娘在船上,儿在码头。好多年之后娘还说: 
  「『呜──』地一声船开了,我看到俺儿一个人站在码头上。我的泪『刷刷』地就下来了──我使劲向着码头喊: 
  『大肚(白石头二弟的乳名),回去吧。』……」 
  其实大肚一点也听不见。当他娘在院子里作为一个经典节目屡屡提起的时候,所有的听众一次次都受到感动──一次次都不说话。这时他娘往往又说: 
  「回到家好多天,我都后悔去看俺儿。不看俺儿俺儿还好一些,看了俺儿俺儿不就更想家了?」 
  3.他娘到重庆去看儿的同时,也没有忘记贪图便宜买处理东西。她当时用粮票换回来七蓝子货物:有柑桔、有芦柑、有皮蛋、有豆瓣酱……还有两领凉席和四把小竹椅。叙述到这里,她倒有些不好意思: 
  「船走到江津,让人上岸喘气,这时天快黑了,集快散了,东西要处理了,于是一下子就买了这么多。」 
  问题是她怎么将这些东西从水路和旱路给弄回来的呢?他娘现在还说──这时叙述的意思已经发生了转折,开始用这件往事来怀念她的母亲了──她说: 
  「当时我浑身挂满大蓝小蓝回来──一进家门,你姥娘就心疼地说,『哎哟,一个人身上挂的东西能装一架子车──还不知俺妮儿在路上怎么受罪呢!』」 
  这时凉风习习,大家都不再说什么。 
  4.他娘在怀念她的母亲的时候往往还会说:1992年,他们家已经从村庄搬到了县城,这时他娘在县城一个糕点厂上班。从他们家到糕点厂有一个大陡坡。这时他娘说: 
  「当时俺娘已经92岁了。她怕我遇到下雨天在那陡坡滑倒,就天天一个人拿着一把小铲子到那陡坡去铲土。一个月下来,她硬是把那陡坡给铲平了。当时觉着没有什么,现在一没了俺娘,我再上班看到那陡坡,就干哆嗦嘴说不出话──这还是俺娘给我铲的坡呢。」 
  …… 
  这时大家也不说什么了。 
  5.…… 
  6.…… 
  7.…… 
  8.…… 
  如果接着说下去,这样的情节还有20多个。──现在就可以看出,当年老胖娘舅导演的那场威武雄壮的话剧──虽然也不乏创新和有许多精彩之处,在舞台上和社会上大获成功──但是它在我们的家族中却是失败的──遭到了我们全体唾弃。用虎背熊腰的俺三弟的话说,那就是: 
  「老胖,幸好我没有跟你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不然我立马就去把你个丫挺的!」

9、村庄违背誓言
1969年,16岁的牛顺香从我们村庄出嫁。牛顺香是我异性舅舅牛文海的小女儿。──你平和亲切的口吻让那些孤傲的朋友也心平气和起来。正因为是你的朋友,他与你在心理上就有了一段抵牾和较量的过程。但你平和亲切故意站到低处仰视他的态度,使孤傲的他也开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就还原了他的心平气和──这时你不但征服了一个朋友也同时征服了一个世界,你的身上开始散发出人的魅力──这种魅力不知不觉在你身上发展得那么全面。从你的举止到你的笑容,从你走路的步态和到你停下来抱肩而站的样子。──当然这一切跟牛文海和他女儿牛顺香出嫁没有任何关系,但是白石头啊,你的魅力却开始贯穿在叙述他们的口气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也是一个阴谋家呀。──牛文海日常憨厚的笑容,他那焦黑的皮肤,在生活中像蚂蚁一样锲而不舍的精神,就像你在卡拉奇机场见到棕色皮肤的搬运工──一切都搬运完了,行李全部给你装上汽车了,这时叉撒着手在那里等着你付给他小费,焦黑的皮肤下含有憨厚的期待,你在开走的汽车上还能看到正在转身的他们,这时你才感到憨厚也能让人感动。这时你就想起了村里的牛文海舅舅。牛文海舅舅大约1.75米的个头,瘦黑,憨厚──当然,如果仅仅是憨厚,他就完全是机场的搬运工了虽然你的憨厚让我们感动但是转眼之间我们就把你给忘记了我们对于憨厚的认同也只是闪念之间其实憨厚在我们的生活中是没有什么位置的──憨厚在人生和历史上不起作用。它仅仅是我们在富丽堂皇的大厅──燥热的天气里,大厅的温度为什么调得这么阴冷呢?──搞过一切阴谋诡计和见不得人的男盗女娼的勾当之后,临上飞机之前对日常情绪的一种补充、调剂和关照罢了。看,40多度的高温下,焦黑的搬运工是多么地憨厚。但是我们转眼之间就把他们给忘记了。我们对与我们命运相同的人有着一种天然的排斥。这时我们的牛文海舅舅的憨厚就显示出与这种憨厚的不同。1969年,他在日常的憨厚之外,突然有了一次爆发性的突破,这种爆发接着竟在村庄里引起了连锁反应,引起了一场村庄违背诺言的集体行动,这时憨厚就不仅是憨厚了,就使牛文海舅舅一下从成千上万的憨厚之中脱颖而出──甚至映衬得他以前的憨厚也是一种风采了。虽然这一切并不是牛文海舅舅有意为之──也许是憨厚之中的反常,甚至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我们在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如同那位孤傲的朋友了──所以后来牛文海舅舅说了一句特别不憨厚的话:朋友还是认识得越少越好呀──但是历史在那偶然的一剎那已经把他给超拔出来推到了历史的前台,这时牛文海就不是牛文海了,你的这种评价也就没有根据了;这时他的黑瘦就不仅仅是黑瘦黑瘦也开始具有历史意义了。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了白石头重新考察村庄的历史标本。憨厚老实的牛文海,这时也和白石头一样成了阴谋家。憨厚成了他可爱的外表和画皮。而牛文海在1969年做出的爆发性举动却仅仅是:在他临死之前,他给就要出嫁的16岁的女儿牛顺香交待道: 
  在你出嫁的时候,请记着戴上避孕环 
  后来引起的连锁反应──当牛顺香遵守这个遗嘱带上避孕环出嫁三个月之后,我们做得比牛文海还要过分,干脆连这样一个带着避孕环的女儿也不放走了。于是引起了我们村庄和另一个村庄的集体械斗──那规模是多么地壮观呀。成千上万的人,手里拿着日常劳动的工具──棍、棒、锹、杈、铲、枺⒄ ⒏⒗纭Ⅰ铩似鸨朔怀鸷薜仄疵成保蚬刹煌南恃逄於穑蛑植煌那樾魍ü庖患逍卸餐玫搅朔⑿埂4逦鳎常埃澳兜淖诙急惶て搅恕4逦鞯暮铀急幌恃澈炝恕S谑撬谖颐堑拇遄涂戳肆硪桓錾羁痰牧钊舜痰幕疤狻N颐堑纳拖恃芎鸵桓隼妨鞔幕疤饬翟谝黄穑彩刮颐堑暮蟠铀锘缎拦奈璋 6鴴伋稣饬狄吆驮赐返娜耍故堑蹦旰┖窨砂呐N暮!U庖彩抢啡梦颐歉械揭馔獾牡胤健N颐堑募逍卸职阉孪鹊脑ぱ愿窕恕K筒辉偈瞧掌胀ㄍǖ陌嵩斯ざ汲晌颐堑木窳煨洹C挥兴颐腔辜涣搜亍6饬煨涞纳羁淘ぜ踩梦颐钦鄯河屑父龊┖竦陌嵩斯ぃ芄辉ぜ剑保端甑呐橐龊罄吹牟恍夷兀烤褪悄阋丫ぜ讲恍遥钟屑父瞿芨恍业呐赋鲆惶酴ぉぢ裣漏ぉけ;ぷ约旱姆椒ê头誓兀磕蔷褪牵骸
  在你出嫁的时候,请你戴上避孕环 
  …… 
  1969年的牛顺香我还是比较熟悉的。1969年我已经到了怜香惜玉的年龄。看着村里的表姐们一个个出嫁,我常常有一种少年的莫名伤心。本来她们在与我相处的时候,她们都是些毫不懂事的丫头片子,怎么在一天之内──当她们被蒙上盖头布的时,她们就变得那么成熟和羞涩了呢?──这时她们就不是她们了。她们一下就与我拉开了距离。由于这种距离的突然感,我甚至对她们还有些惧怕呢。这种已经到来的分别,还让我鸟语惊心甚至是痛不欲生呢。过去我们在一起拾麦或搂草的时候,因为一块烤白薯或是一穗烤玉米我没有让她吃,我们之间还产生过龌龊和下作;现在她要出嫁了,剩下我一个人躺在过去的麦茬地里,我真有些追悔莫及。也许就要出嫁的她们已经忘记和想不起这一切,但是剩下一个1969年的11岁的孤独少年我,却在那里瞻前思后和万箭穿心呢。有时想着想着又感到委屈,委屈还不仅是因为一个白薯或是玉米,而是开始由具体的往事上升到虚无。时间是多么地无渺。空间是多么地巨大。一切是多么地深不可测。未来是多么地不可预料和把握。十七八岁的如花似玉的表姐们,你们说出嫁就出嫁了,剩下的白薯地、玉米和我还依旧如故,空间还是原来的空间,但时间已经发生了变化;当你单独面对你自己时,你的憋闷和委屈油然而生,你不知不觉眼中就流出了泪感到满腔的委屈都无处诉说。少女的皮肤能吹弹得破,少年的心也是能回荡得酸的呀。你用镰刀拼命刈着桑柳趟子和庄稼头。然后你整整三天不理人不与任何人说话。家里的亲人还有些担心:白石头是怎么了?怎么的原因说出来你自己也会破涕为笑,但是为了这个原因你趴在姥娘怀里大放悲声。出嫁的表姐和你素不相干,但是一天的变化却让时间发生了膨胀和改变。就像白石头长大以后到外地和外国出差一样,出外一天,长过在原地徘徊10年;这种在感觉中的时空拉长,一下就使自己和往事摆脱个干净。但这种情绪又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三天之后,他又发现自己的心还是留在原地。但他不会接受以前情绪的教训,当他下次遇到没有出嫁的表姐时,他为了烤白薯和烤玉米照样与她们斤斤计较──甚至还对表姐玩了一个恶作剧──他又恢复如初。世界生养和哺育了白石头,现在世界在白石头手里却成了一个任意玩弄的橡皮糖。玩弄橡皮糖之后,突然又产生些崇高和伤感,于是我们就看出白石头打小就是一个言行不一的人了。他浑身充满了毒水。毒水满了,他一定要用恶作剧的方式爆流出来让我们看一看。不管我们对这毒水和恶作剧是多么鄙视,他照样厚颜无耻地在那里自得其乐。但在他以后的叙述中,他就忘记了自己的卑劣而只记起了自己的崇高。他向人倾诉的仅仅是他少年时代的伤感和眼泪。朝夕相处和耳鬓厮磨的表姐们,现在一个个都从村庄出嫁了,最后田野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一个拿着镰刀头黑黑的11岁的少年。一开始我们真为这种动人的往事给感动了。让我们一下也想起了自己的少年。但是白石头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一点是,真理是不能在一个历史时期经常重复的,谬误说着说着就成了真理,但是真理说着说着也成了谬误呢。这时我们就发现了这种诉说的种种漏洞和它丑陋的尾部和底部。我们就发现它背后运作的初衷和复杂的动机。表现出的仅仅是压抑的一缕,藏到背后和底部的往往是一粪窑蠕动的蛆虫呢。──当他的底牌和尾部被我们揭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他往往又厚颜无耻地说,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呀,这也就是肮脏和清洁的关系啊;就像一朵不染的荷花出于污泥──往事的一缕情绪啊,你是荷花;就像纯朴存在于肮脏憨厚的劳动人民一样;反之,肮脏也往往产生于清洁也就是那富丽堂皇的大厅。当一种清洁的情绪升发出来以后,我们就不要管他背后藏的是什么了;一个少年面对着出嫁的表姐在那旷野上伤心,就不要管现实中的白薯和玉米了。如果敝下高尚还要跑到事物的背后去看尾部反倒是一种龌龊了──世界上没有漂亮的尾部。1996年的白石头面对1969年牛顺香的出嫁,他开始叙述的又是一种崇高──阿门,上帝,请你原谅我,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何况她那时刚刚16岁。16岁的少女像花朵一样开放。而现在她开始在那冬天的日子里──我们已经从1969年的春天走到了1969年的冬天,我们就知道1969年终于要从我们眼前穿过了──蒙着红盖头,骑着小毛驴,一步一回头其实她的头一直被盖着这时回不回头都看不到什么这只是一种情绪的转动和对村庄的留念而这种转动和留念却深深打在白石头的心上──渐渐地远去了。最后,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上,我们只能看到一个红点终于连这小红点也看不见了──让我们替30年前的白石头感到悲哀的是,当他看着这一切开始产生崇高情绪的时候,就像我们不知道他当年的底牌一样,他也不知道当时牛顺香的底牌和尾部呢,他只是看到污泥之上的荷花和她骑着毛驴踏在雪地上一步步远去,而不知道: 
  在她出嫁的时候,她身体里已经藏着避孕环 
  …… 
  于是多年之后白石头在那里感叹: 
  「生活真是复杂呀。」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 
  「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年我一个人在田野上伤心和伤感,让人看起来确实有些好笑。」 
  「我还是被生活欺骗了。」 
  接着也开始承认自身的毛病:  「我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 
  接着又厚颜无耻地笑了笑: 
  「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现在我再碰到出嫁的女人,就不像当年那样在内心伤感了,也不像当年那样围观了,马上就从情绪中跳了出来──甚至想着想着都恶劣了:不就是马上要发生一场公开的关系吗?有必要这么虚张声势和招摇过市吗?讨厌嘛,肤浅嘛,不符合精神文明的实质给交通添乱嘛。甚至最后会说:这一切都是成心!──甚至:这次你戴没戴避孕环呢?──我要这么说和这么想,是不是就比当年成熟一些呢?……」 
  1969年,牛顺香穿著大红袄,头顶一顶红绸──一切都是血的颜色──包括我们逢年过节贴的门神,也都是红色的──可见我们是多么崇拜血液的民族呀──骑着小毛驴在雪地上渐渐远去,在旧有的村庄里留下一个多愁善感的11岁的少年。──在牛顺香没有出嫁的时候,我和她虽然比较熟,但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当时我们一帮捣子的心思都还在吕桂花身上,这些并不像吕桂花那么丰腴、妖娆的表姐们──她们看起来简单是一群柴鸡──并不在我们眼里。只是到了她们出嫁的时候我们才突然感到这种走失给我们带来的损失,而这种损失和给我们留下的空白并非吕桂花一个人所能填补上。这时我们才感到我们日常的忽略和缺憾。当然,三天之后我们就把这种忽略和缺憾再一次忽略了仍和吕桂花笑语欢声──这也就是白石头成人以后和妇女接触不会长久的一个根源吧──凡是跟他接触过的妇女都骂他: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听到这种骂声白石头还有些得意:这是我从小坐下的毛病,你们能奈我何?何况,这也是一种觉悟的体现呢──1969年我和牛顺香并没有实质性接触,只是1967年或是1966年的时候──那时吕桂花还没有来──我们一群小捣子和一群小丫头在地里割草的时候玩过家家,在分配夫妻的时候,把我和牛顺香分成了一家,两个人才像模象样地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时光。记得游戏开始,我先背着手在田野上绕几圈,走了一个过场就像远行之后已经回家,对坐在那里的11岁的牛顺香说: 
  「孩子他娘,家里还有米面吗?」 
  牛顺香翘着黄毛独角辫,不时将流到嘴唇上的一道鼻涕给吸溜回去,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团着一堆杂草和土粒──一边用树枝搅拌着一边说: 
  「孩子他爹,家里米面还有。」 
  我问:  「盐呢,盐还有吗?」 
  她拿起一个土坷垃:  「你看,这不还有一大坨吗?」 
  我问:  「油呢,油还有吗?」 
  她拿起割草喝水的一个小瓶子摇了摇:  「还有半瓶子呢。」 
  我问得越发详细了──得让人看出和对家庭的关心: 
  「酱油呢?醋呢?总不能家里什么都不缺吧?如果家里什么都不缺,还让我回来干什么?」  牛顺香马上会意地大叫: 
  「多亏你提醒,家里的酱油醋倒是没有了。你到秃老顶家去打半瓶酱油醋吧!」 
  1996年,秃老顶他爹刘老坡在村里开了一个杂货铺。于是我就拎起水瓶在田野上转。转了两圈,就从秃老顶家的杂货铺里打回来了半瓶酱油醋──那时村里还时兴把酱油和醋混打在一个瓶子里。回家后我突然又想起比酱油醋还要重要的的问题──我在那里大声尖叫: 
  「孩子呢,我回来半天,怎么没看到孩子呢?」 
  牛顺香这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把这么重要的问题给忘记了呢?于是她一边抱歉地看我一眼,一边赶紧在地上现拔了几束死不了,一束束放到地上: 
  「看我这记性,把孩子都忘了──孩子这不好好的睡在炕上吗?」 
  接着把一束花放到我怀里:「这个老闺女,平常你最亲的,你就抱着她亲个够吧!」 
  我就抱着这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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