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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个星空下的孩子,你认识的人虽然很多,但他们都不认识你。」
又说:
「咱们俩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从小都是看别人的眼色长大;长大以后,习惯难改,于是就易于从事观察别人的工作──譬如讲,替别人记录历史或是给别人看门。」
说到这里白石头有些眼泪涟涟,他一时激动又抓住了保安的手: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世界上还有录可记和有门可看──否则我们该怎么办?」
保安这时往上推了推自己的大盖帽──接着向白石头笑了笑:
「但你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找我。」
保安的这句话又提醒了白石头,白石头马上又知心地拍了拍保安的肩膀:
「你这句话也说得传神,就算是回赠给我的警句和箴言吧。当然我还可以给你发挥一下,那样就更加精彩了:我们在生活中并不是为了寻求相似而是为了找到不同。最大的例子就是:当我们是男的时,我们就需要寻找女的;当我们是石头时,我们就需要寻找温柔。」
但在这时,旧仓库里正好出现了与白石头理论相悖反的场面:一队队戴着京剧面具的男人,穿起古希腊时代的长匏服装,迈着女人的小碎步,甩着水袖,合着京剧胡琴的节奏──本来是激烈的迪厅音乐,什么时候节奏缓慢下来了呢?──开始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到白石头身边──他们在寻找什么?但这时白石头已经彻底胡涂了,已经认贼作父了,已经忘记自己的人生原则和生活准则了,已经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同类了,马上忘掉身边的保安,不由自主接过一个面具套在头上,接过一件红色的匏子套在身上,无师自通地迈着京剧的节奏和小碎步加入历史的大洪流。本来这地方还很陌生,现在走动起来就显得那么熟悉;从楼下走到楼上,又从楼上走到楼下,在这奇形怪状和突兀疙瘩的旧仓库里,如同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村庄。突然一声锣响,京剧的音乐停止了,迪厅里又还原成当初的激烈音乐。闪烁的镭灯下,上到中间桌子上两个露着大腿戴着胸罩的女人在狂劲地领舞。白石头又不由自主地随人跳起了疯狂的迪斯科。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世界的一切都被他忘记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又一声锣响,快速的音乐没有了迪厅里突然响起一个男人哑嗓子唱出的有些伤感和慢节奏的歌声,歌曲的名字就叫「回家」。这时身边的男男女女都开始搂抱在一起,相互跳起了贴面。这是温柔的慢板和恰似你的温柔。白石头也忘我地、自然地和毫不在意地随便搂起身边的一个女的,开始在那里走起了情人的步子。走啊走,走过了一山又一山,走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草地和花朵,走过了明朗的星空和清澈的小溪,等一切都停在那里,白石头才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女人,这时他大吃一惊:
原来和他贴在一起的女人,正是他日思梦想、经过千难万险到处寻找的女兔唇
……
原来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对这猝不及防的到来白石头一开始还在那里傻笑;等他的脑子随着一道雷闪突然清醒之后,他开始激动地大叫:「女兔唇,原来是你呀!」
「我找得你好苦!」
「我们分别的时间太长了!」
「这就是你开的酒吧吗?」
「为了找你,我连牛文海都扔下不管了!」
「这就是我们写信的结果吗?」
「这就是我们的见面吗?」
「刚才的舞跳得太好了。」
「这样的见面是我没有想到的但它真是太好了。」
「我们能重新再跳一遍吗?」 「你写的信我都收到了,我写的信你也都收到了吗?」
「我们是到后台呢还是到卫生间呢?是到堂皇的宾馆呢还是到你的私房呢?」
……
但令白石头没有想到的是,那美丽妖娆的女人却突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开始整理她的云鬓和衣服,接着对白石头冷冷地说:
「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
「我不认识你。」
……
让白石头大吃一惊。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说起来也和我们常人一样──慌忙对她的回答进行反驳、证明和大喊大叫:
「女兔唇,你怎么能这样呢?」
「你怎么能不认识我呢?」 「你怎么能不是女兔唇呢?」
「你怎么能说没给我写过信呢?」
「你的那些信──虽然我都是十几天之后才收到的,但是我现在还叠放得整整齐齐呢。」
说过了历史,又开始在目前找证据:
「你不是一年前从巴黎归来的吗?」
「这里不是你开的酒吧吗?」
「不是你给我发的请柬吗?」
「为了地址的丢失,我还差点上吊和痛不欲生呢!」
……
但等他清醒的时候,他已经一个人站在灯光稀疏的大街上了。迪厅不见了,音乐不见了,镭灯不见了,男男女女也没有了,当然引起他喊叫和痛不欲生的女兔唇也荡然无存。他的脚下成了一片废墟。月明星稀,这时都市没有一点声音。世界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但这还是不是令他感到恐怖的,令他感到恐怖的是:既然这一切都是无有和虚无,那么他已经收到的那些女兔唇的来信,又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这时世界就成了一个旋转的黑洞。白石头开始在那里一点点沉伦和陷落。这时白石头又是多么由衷的叫道:
当年在烈日下庄稼棵子里铲草肚子里只有红薯毂辘、水和盐的牛文海大哥,你是多么地幸福和知道世界的底蕴呀
你临终的遗嘱给我们村庄带来的变化又是多么地伟大呀
我们对于现实的描述和渴望又是多么地肤浅啊
我们一思索,你就发笑。
……记得1969年牛文海舅舅有两男两女。他的大儿子叫牛长顺──1969年的春天,我和他一块骑着自行车到三矿接过煤车。他的二儿子叫牛长富,面皮白净,走路爱抬高胳膊──小时候左腿骨折过一次,长大走起路来没有反映到腿上却反映到胳膊上;常常见他高抬着胳膊、拿着一个镰刀头急急忙忙从村庄穿过。他的大女儿叫牛金香,大眼,扁脸,爱拿着一块玉米饼站在土岗上大口地啃──我和她没什么交往。牛顺香是他的小女儿。牛文海在处理儿女婚姻上也颇有韬略,就像他处理烈日下割草和后来盖起青砖到顶的瓦房一样。牛长顺和牛长富都是好人,当年我除了跟牛长顺一块到三矿接过煤车,还共同和牛长顺牛长富一块到老得舅舅的瓜园里偷过瓜。偷瓜的时候他们都很勇敢,分瓜的时候他们也都有私心杂念──但是当他们的阴谋得逞之后,脸上又露出憨厚和质朴的笑容,就像牛文海舅舅的憨厚一样让人感动──世界上还有一些阴谋得逞仍在那里板着脸的人呢,就让我们感到恐怖了。你不知道他最后的目的是什么。──两个女孩子在婚姻上没有给牛文海舅舅出什么难题,使牛文海舅舅感到为难的是两个儿子──当然,如果没有这些难题,还显不出牛文海舅舅的雄才大略呢──难题对于他还是一棵救星呢。──后来我们也认识到:如果当时没有两个儿子的难题,牛文海舅舅还没有烈日下的积累盖不起青砖到顶的瓦房呢。这是他积累和爆发的最基本动因。两个儿子都很聪明,问题出在他们的长相上──个子低矮,鼻孔朝天,头发和眉毛连着,下巴上又各长着一绺黄髯──成了他们家族的特殊标志。也是奇人异相,但是这异相就像牛文海的烈日下铲草一样,当时我们浑然无觉并没有给以足够的重视。等青砖到顶的瓦房作为一种奇迹矗立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才对牛文海舅舅以前的积累有所认识,这时才对鼻孔和黄髯恍然大悟了呢──它们之间也有一个木与本、流和源的关系──接着才有了临终遗嘱和村庄天翻地覆地变化呢。这时你才知道什么叫蓄谋已久和丝丝入扣,你才知道什么叫日久见人心和路遥知马力。──正是因为这鼻孔和黄髯,正是因为我们的对面不相识,我们的牛文海舅舅才殚精竭虑运筹帷幄割草本是一种体力劳动但我们的舅舅一边割草一边还在飞速转动着他的脑筋等盖起青砖到顶的瓦房的时候他怎么能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得了食道癌这样说来我们还是杀害牛文海舅舅的凶手呢于是我们也就成了这一切奇迹的开头、原始、木之本和流之源了。一切倒是从我们开始的。过去我们不知道凶手就是我们的救星,困难和敌人就是我们创造一切的原动力──通过牛文海舅舅身体力行的实践,我们知道了,是我们害了牛文海舅舅,也是我们创造了牛文海舅舅。──因为按照我们从老梁爷爷流传下来的习惯的、固定的从村庄角度观察人相貌的观点来看,头发和眉毛连着、鼻孔朝天和腮下一绺黄髯是委琐的象征,个头低矮也和雄伟壮大相矛盾;这样两个鼻孔朝天、一绺黄髯的小矬子幼年的时候我们觉得十分好玩,但等长大之后看上去就没有那么可爱了。我们错过了认识奇人的伟人的机会。于是我们的表姐们一个个出嫁到外村庄和出嫁给别人,没有一个提出来要嫁给牛长顺和牛长富。──表姐们,我们肤浅,你们也肤浅吗?从这个意义上,我当初对她们的出嫁还草木惊心嗟叹落泪现在看起来也幼稚得让人发笑了。你们让人发笑。就好象女兔唇因为看不惯东方人扁平的鼻子而远嫁巴黎一样。原来你们是一丘之貉──本村的表姐是这样,外村的表姐也像本村的表姐一样肤浅,当世界上没有一个目光长远的妇女要嫁给牛长顺和牛长富的时候,大家也就联合起来把把牛长顺和牛长富婚姻的一切负担和烦恼强加到牛文海舅舅头上。牛长顺和牛长富的鼻孔和黄髯都已经成熟,你让他们的性到哪里去排遣呢?──幸好牛文海舅舅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牛长顺和牛长富,你们能在世界上拥有这样的父亲是你们几辈子的造化──因为他在烈日下庄稼棵子里的积累,整整比1969年提前了10年。──从这一点看牛文海舅舅也是一个可交的人,他的目光能看穿10年──而我们在10年之前看到一个农民在烈日下的庄稼棵子里铲草就以为他是在铲草怎么会把铲草看成是一种积累看成是一座瓦房接着就和女人的乳房连在一起呢?当牛文海舅舅对世界殚精竭虑精心编织的时候,我们却在世界上慵懒和迟钝地睡大觉。最后我们在牛文海舅舅的陷井里全军覆没也就不奇怪了──当然,也正是我们的全军覆没,才使后来的牛文海舅舅的遗嘱落到了实处,才使他的既定方针和宏图大略得到了施展,才使我们的村庄走上一个新的台阶──还是我们的胡涂成全了他的远虑。当我们对他心服口服的时候,我们还要什么人格呢?心服口服的投诚,往往比自己枉费心机还要更接近我们的目的呢。──当我们村庄里全是如表姐一类人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说,表姐们,你们是生活中的害人精,你们同时又是我们村庄的救星。如果当初你们知人善任地认识到了牛长顺和牛长富的价值和长处争先恐后地嫁给了他们和他们一起过着买盐、买粮、买酱油醋和担水──就像1966年我和牛顺香玩的游戏一样,生活的内容不过涉及到:
粮食
水 盐
──生活的同时解决了他们性的问题,那么我们的牛文海舅舅殚精竭虑地绞尽脑汁运筹帷幄的积累和铲草顷刻间也就失去了意义。也许这样他就不用鞠躬尽瘁和死而后已了。但是在他正常如我们活着的同时我们的村庄也就永远没有光明和指望了直到30年后还徘徊在黑暗中也说不定呢。幸好你们置他儿子于不顾也就是置他于不顾你们这样做虽然害了牛文海一个人但是同时也救了我们大家和村庄呢。──这就是你们的短见给我们带来的长远幸福。──和一个目光短见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多么地幸福呀。连后来的王喜加表哥站在他老婆的坟前,都在说着同样的话。
于是,已经成人的牛长顺和牛长富遇到了性的问题。这从他们夜里睡觉的时候──偏房草屋里传出来的声响就能听出这一点。别的父母听到这种声响提心吊胆,我相信牛文海舅舅听到这种声响却不在意地笑了。因为他早有准备,因为他已经运筹帷幄在先,他在烈日下的庄稼棵子里已经整整积累了10年。现在的事实无非证明了他10年之前的想法和10年之中积累的正确罢了。这时他不会像别的父母一样唉声叹气,他要说的仅仅是──甚至对着世界狡黠地笑了: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于是积累也就在这个时候爆发了。青砖到顶的瓦房恰到好处地在这个时候盖起来了。这瓦房30年后看起来虽然有些怪模怪样,但是30年前毕竟是我们村庄──我们是一个仅仅拥有100年短暂历史的村庄呀──第一座青砖到顶的瓦房呀。当我们看到这座瓦房在我们面前平地拔起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认识到它深刻的含义呢;我们只是感到了牛文海舅舅的积累,而没有看到这种积累的意义和意图指向;我们只知道瓦房就是瓦房,谁知道它还直接指向着性呢。特别是当这种指向竟也出乎牛文海舅舅的意料一下走向失败就像一个国家和政权很快也像它的前身一样走向覆灭,我们也就更加忽略它的含义和宣言了。说到这里,我们甚至连牛文海舅舅突然患了癌症的原因也给找到了。原来我们以为是他运筹帷幄和殚精竭虑10年积累的必然结果,多少前人和仁人志士不都让生命走上了这条道路?但是我们恰恰忽略了他运筹帷幄殚精竭虑的时候精神勃勃,当瓦房的指向在生活中又一次遭到挫折和失败的时候却突然一病不起。如果这宏伟蓝图的前一半──瓦房──不实现还要好一些,现在瓦房实现了性却失败了不就证明着瓦房也是白盖了吗?当你在根本上已经失败的时候,人们还在围着瓦房欢呼,这时你连宣告自己的失败都不得,痛苦和真相只能深深地埋藏在你一个人心里,这时你怎么会不得癌症呢?因为当时的客观情况是: 牛长顺和牛长富两个人的婚姻,并没有因为牛文海舅舅青砖到顶瓦房的拔起而马上得到解决
本村和外村的表姐们并不因为外在的瓦房而对牛长顺和牛长富趋之若鹜
表姐们再一次有眼不识泰山地错过了挽救牛长顺和牛长富也就是挽救牛文海舅舅的机会
当然,最后吃亏的是她们自己
但是,它也同时证明着瓦房和你烈日下的多年积累是白白爆发
这才是牛文海舅舅对自己多年积累的爆发我们感到是一种胜利而他感到是一种失败的原因
于是他就得了食道癌
牛文海舅舅是被我们这些姐姐们害死的
……
但是你认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牛文海舅舅就没有办法了吗?你以为牛文海舅舅的运筹帷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如果你这样看,那就再一次在对世界和牛文海舅舅的认识上大错特错了。牛文海舅舅这个时候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他还在那里喃喃自语地 冷笑着对我们说:
事情还没有完呢
于是:
姐姐们对他的迫害,再一次转化成他挽救我们和村庄的动力
……
接着就出现了牛文海舅舅在我们故乡发明的──就像瓦房第一次出现在我们村庄一样──解决家族之间性问题和性冲突的「换亲」事件。当瓦房不能解决牛长顺和牛长富的性危机时,他再一次从日常生活细节中受到启发──当他围着新盖的瓦房在焦头烂额和一筹莫展转圈的时候──过去我们还以为这种转圈是一种自我迷痴和欢庆呢──突然看到他的大女儿牛金香和小女儿牛顺香迈着轻盈的步子满面春风地从他面前穿过于是这轻盈和春风一下又激发了他的灵感──山穷水尽疑无路,两个自己的女儿却给他带来了柳暗花明──说起来也是两个脏兮兮浑身充满腥味的农村女孩呀,长得也是萝卜腿迈得也是萝卜步呀,但是当时他感到她们就是干净体面的巴黎少女,穿著长裙从海面和湖水上掠过一阵清新之风。于是他的头脑「唰唰」地就清醒了。挽狂澜于即倒的思路和蓝图再一次展现在他的眼前。当我们还处在糊里胡涂连瓦房的胜利都没有认清的时候,他就已经将瓦房的失败挽狂澜于即倒使我们获得了新生。这就是铁幕和竹幕的好处。一切都不用我们操心,一切在暗中都替我们安排好了。30年后我们想说的仅仅是:当时苦了你了,牛文海舅舅;在你的面前,我们就是一群傻冒,而你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伟人。──也许这才是你得癌症的原因?癌症并不出现在你焦头烂额之时,而伴随你在柳暗花明之中?──接着就有了你的临终遗言和我们村庄翻天覆地的变化。你是一个智者、勇者和胜者。牛文海舅舅,你的大智大勇就是这么不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