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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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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蹄声踏过了我们的心田 
…… 
  我们不约而同地背诵起新军时代的这首诗。第二天我返回京城时,曹成背来半麻袋新出土的落花生,动感情地对我说: 
  「小侄一番话,激起了我心中许多浪花。一把落花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地里种的,拿回去哄孩子吃吧。」 
  后来我在小贩的篷子下避雨的时候,还常常想起故乡的他老人家。我觉得我们的感情比较相通。与他老人家的千年失意相比,我的自叹自怜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我不是非要把自己和英雄、火爆、成功、大款、油条、锦上添花和时来运转联系起来,置辛酸文人的目空一切和看破红尘于不顾,我清楚地知道,高高在上的永远是少数,共同把日子过成一桶稀粥相互分不清面目转眼间烟消云散的是大部分,世界永远是上流社会的世界;我不明白的是,我为什么到了这把年纪还穿著脏羽绒服骑着破自行车在街上走,别人比我年轻却刚洗过桑拿按过摩用女人一样的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坐在法拉利里或骑在毛驴上往前跑──他们还在车里啜「可乐」呢。我异性关系还只是在床上混口饭吃的水平,别人怎么就发展到了同性关系?不患贫患不均。我看着他们来气。这种来气的心理损耗比不让坐法拉利不让骑毛驴找不到同性关系伙伴还让人受折磨。我小的时候,一个一块玩尿泥的朋友的娘黑大憨粗──往往在吃饭的时候大声训斥着一桌子像猪娃一样的孩子: 
  「多喝粥,少吃馍!」 
  我的众多的饿死的乡亲在临死时说:「让我吃口干的!」 
  我就是那只能喝粥不能吃馍的可怜孩子和临死时也吃不上一口干的可怜的乡亲。我至死不知道两个男的躺在一块两条毛茸茸的腿交叉在一起的滋味、乐趣和感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混迹到上流社会,与一帮道貌岸然男的打着领结女的戴着纱罩的人在丽晶时代广场的Party上平起平坐?只有那里才可以愿意吃干的就吃干的,愿意喝稀的就喝稀的;男盗女娼已经不算什么,非男非女才是时代新潮。时机在哪里?机遇在哪里?契机在哪里通行证又在哪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可管什么用呢?我常常穿著脏羽绒服、骑着破自行车、偏腿站在五星级饭店的门口,看着旋转门进进出出在旋转的男男女女、领结与纱罩,看着看着就看呆了。最后眼里憋着委屈的泪心里在愤怒地喊叫:「我操你们大爷!」 
  多少年后,我与世界著名球星也是著名同性关系者巴尔.巴巴裹在了一起。一次我们缠绵之后,又像贾宝玉林黛玉一样躺在一起叙话。当我重提这段往事时,他一边爱护地用指头为我梳理着头发,一边深情地看着我赞叹:「别看你那时地位低下,这句话却出口不凡!」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凡?」 
  他:「从你当时愤怒的对象讲,你当时就有同性关系情结,不然我们也到不了今天。等我们有了孩子,我不就是孩子他大爷?要不,就仍然让他叫我大妈好了。」 
  说到这里,他以袖掩面,倒像女人一样「嘀嘀」笑了。我也笑了。与他躺在流动的水床上。流动就是舒服。他的手在我身上轻松舒展地流动着。我嘴里抽着一支薄荷型香烟。这时想起当年在五星级饭店门前肮脏委琐的样子,不禁一阵庆幸。我怎么就从苦难中挣脱出来了呢?我怎么就从芸芸众生之中,脱颖而出到了上流社会呢?我不是在做梦吧?由苦难到幸福,站在幸福的彼岸回头再看苦难,心里可就有说不出的感慨。感谢生活,感谢苦难,苦难是一笔财富──你这样告诉你的后代。世界上的伟人,都在操着同样的统一的口腔说话。如果你当时没有脱离苦难而被苦水呛死了呢?你又该在临死之前说「给我一口干的」或是像我当年站在五星饭店门口一样骂「我操你大爷」。于是我们只好等待时机、契机、通行证、毛驴、云开雾散和黎明前公鸡的第一声啼鸣。公鸡,让我吃口干的。在我喝粥的同时,别限制我吃馍头。让我在这雪地上散点野吧。让我去参加丽晶时代广场的Party会吧。让我每天都见到那些贵族、豪门、政客、大款、影帝、领结、面纱、自命不凡和自命清高的人吧。我可以等待,我比别人更富于耐心──因为:世界上所有优秀的著作都在反映同一种心情:悲凉与等待。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但等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却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它到的太突然,它使我们的焦急心情戛然而止,猝不及防,它使我们露出自嘲的笑容。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所等待的一切,原来是这么简单。我们发生了怀疑:这是我们等待的吗?是事情本身就这么简单,还是我们自己心理上把世界搞复杂了?给我们一个支点,我们真能把地球给翻转过来吗?世界真是一个圆圈吗?事情真是一个琉璃蛋吗?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我们面前,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辈子眼睁睁不见琉璃蛋的到来,又说明什么呢?我庆幸我没有心脏病。有心脏病的大哥或大姐,企盼过久,积劳成疾,一见琉璃蛋滚来或东方露出了黎明的曙光,血液「呼」地聚集在一起,凝结不散,大哥或大姐立即气绝身亡,给自己的人生划上了悲壮和圆满的句号。我应该感谢孬舅,我应该感谢同性关系者,我应该感谢丽晶时代广场,我应该感谢请愿和对话,他们的一切和他们事情的奋斗结果与我毫不相干,同性关系者有没有家园我并不关心,我感到兴奋的是,从这个事情上,我竟然渔翁得利,同性们在那里麻烦、棘手和痛苦,我却从中间捞到了不少好处;它竟成了我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和命运上升翻转的台阶。过去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文人,现在经过一个与文字毫不相干的事件,我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文学大腕。过去苦苦奋斗那么多年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现在唾手可得,三千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囊中探物。虽然说惭愧我也惭愧,看着十里坡酒店──门前的酒帘还在那里飘呢──中被自己麻翻的人倒下,拍着手说声惭愧,指着他说「倒也倒也」。「喝了老娘的洗脚水」。但心中依然很得意。你想想,满大街都是你一个人的书,全世界的人都在捧着你的两本书在看,在说,在传,在议论,在评价,报上说的是它,电视里说的还是它,大家见面,都在问「你看过它了吗?」似乎谁没看过谁就不够档次,谁没看过谁就跟不上时代潮流,当然马上就面临着被淘汰的危险。所以不管看过的还是没看过的,见面都说看过了,都齐声叫好,说这两本书出得太及时了,太必要了,太让人开眼和太让人吃惊和眼红了。连权威的文学评议家权威的报纸专栏,都说这是两朵艺苑的奇葩。《乌鸦的流传》和《大狗的眼睛》,看人家这名字起的,就透着奇异、学问、智能和灵气。不是任何人都能起出这样的名字的。我们还是服了他吧。「秘书长加同性关系,先睹为快;小刘儿成大腕,今非昔比」。看看电视中的回放,在丽晶时代广场,我与孬舅骑毛驴站在一起,还给老人家出主意,对付一帮同性关系者呢;孬舅是人中豪杰,我当然就是文坛大腕,不然我怎么与他站在一起?不然老人家怎么会让我出主意?虽然我们平日从事的行当不同,但世界在根本意义上都是相通和殊途同归的。秘书长平日的工作是对付人,我写书是琢磨人,琢磨与对付,是意识和实践的两个方面,不然我也不会想出那么绝妙的高招;这高招一经采用,立即生效,使孬舅得胜回朝──这是理论运用实践的极佳体现。 
  我的名声就这样猝然雀起。虽然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猛、太让人措手不及和没有思想准备,但我几天下来,马上也就适应了。没有适应不了的形势,没有适应不了的世界。我们连小贩的雨篷都不怕,还怕丽丽玛莲饭店吗?我们连死都不怕,我们还怕生吗?过去小文人都委屈的当了,现在文学大腕还当不了吗?当然一切还是有些紧张、有些手忙脚乱,但几天下来,也就从容自如,应付得当,游刃有余甚至有些不在意的潇洒了。不就是接待来访,给人签名,上报纸,上电视台吗?接待采访可以趁机拍几个条儿好的女苍蝇,给人签名可以签到别人难以亲近的身前或身后的随便可签的地方。当然,我也不会忘记,还要趁机宣传自己下一部还没有写的著作并马上与书商签了一大串抬高码洋的合同。当然,这时你会感到很忙,许多没想到的事情,许多没想到的朋友,许多没想到的美妙的机会和圈套,都纷至沓来,排着队等候你的挑选。贵族、大款、影帝、领结、面纱、旋转的门和不旋转的电子自动门,Party和非Party,先锋Party和后现代Party,漆黑的或粉红色的大门,过去闸在你的面前,现在自动开启。朋友,进来吧,我们是同类。鲜花、美酒、美男与美女,你要什么?从今往后,我们承认你,我们可以称兄道弟,我们可以狼狈为奸,我们是少数人,我们可以坐在大多数人的头上,比他们站得高看得远,指点江山与激扬文字,领导时代与吃喝拉撒睡的潮流。 
  我很快混迹于这些新的人类和类人中间。过去的朋友,请原谅我。不是我不在意,不是我不珍惜,人生的道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只靠回忆。这首歌词写得怎么样?在丽丽玛莲五星级大酒店的咖啡厅里,我问坐在我对面的穿著咖啡色大衫戴着墨镜的当代影帝瞎鹿。如果我再靠回忆,再与过去的芸芸众生与百分之九十九在一起,我还怎么能与瞎鹿平起平坐呢?瞎鹿往上推了推墨镜,身子往前欠了欠,并不与我搭话,而是端起了面前的咖啡,抿了两口;等将身子又放回到沙发背上,错开一个时间差,才面无表情地说: 
  「还凑合,但也只能作为一个插曲,不能作为片头片尾的主题歌。」 
  接着,又挥了一下手,象征性地强调了一下。我发现,过去的朋友、现在的影帝瞎鹿在我面前有些矜持。他似乎对我的突然成功也有些猝不及防,不知该调整到怎样的心态来对待我。不过我没有责备他,我知道这是人之常情。过去抱成团已经形成一个动物圈生物场和气场的一群动物,对突然而至的一头野山羊,虽然明知道要承认它,接受它,它是我们过去失散的一个兄弟;但看着它怪里怪样的的神色、动作、迫不及待的心情与眼神,心理上还是一时接受不下。没有外来的这位,我们在一起的心情、习惯、气味,相互多么熟悉,多一个外人搅在中间,相互多么别扭。这就是咱娘或咱爹年轻时由于一夜风流失散在外20多年现在又来寻找的兄弟吗?经过鉴定了吗?化验他的血型和尿样了吗?看他流着鼻涕的面孔多么肮脏,看他吃饭的动作多么别扭。恐怕就是承认下来,接收下来,这个由别扭到熟悉、大家扔在一起相互认不出来的过程,路途不知有多么漫长。我完全理解他们的心情和他们对我的态度。我可以耐心等待。开门之后等人认可的等待,总比被人关在门外的滋味要好受得多。屋里比屋外暖和。在已经抱成团的屋里而不是草原上的那群山羊中,相对于我,瞎鹿又与别有山羊不同。别的山羊我们都是第一次接触,以前生活在两个天地,相互都不认识。不认识就谈不上关照。打招呼就谈不上热情。但正因为不热情,互不关联,他们对我也不存在防备。加入别人是加入,加入小刘儿也是加入,所以加入谁都无所谓,我们没有必要过于嫉妒他。但瞎鹿就不同。我与瞎鹿认识过早,认识了一千多年,是老朋友了,相互知道根底;正因为知道根底,是老朋友,就使瞎鹿对我多了一层先驱者对后来者感到的威胁、因而在心情上产生的酸意、醋意、对我的防备和嫉妒。没有一个领袖不本能地讨厌自己的接班人。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防备和嫉妒。就好象我们以前没有进入贵族圈子仍在大街上挤公共汽车一样,先挤上汽车的人,并不首先讨厌旁边车道上卡迪拉克里坐着的贵族,而是讨厌仍往公共汽车上拥挤的与自己同样肮脏的弟兄,害怕他们占了自己已经占据的位置。何况瞎鹿也像我一样,早年也是通过苦苦奋斗上去的。苦出身的人,一旦奋斗得了势,就对自己奋斗所得到的一切特别珍惜,半点不肯拋撒给别人,一点不肯帮助正在走他过去道路苦苦奋斗的弟兄;不认识的他倒可能帮助,认识的一点不肯宽容,说不定还背后给你撒芝麻盐尽盼着你倒霉他好看个笑话。我一个年轻后生,你用得着跟我一般见识吗?瞎鹿,我们是迁徙路上共同走过几千里的弟兄。但瞎鹿微微一笑,就是不肯宽容。他坐在咖啡桌对面拿腔拿派戴着墨镜的样子,还不如去年他替孬妗在亚洲大饭店走模特把大门放我无票进场时的态度。那时我是一个连入场卷都捞不着的无名小辈,他倒居高临下地对我温和;现在我奋斗到与他平起平坐,他开始拿腔拿派与我拿上了影帝的派头。但我没有办法。这是我初入上流社会要付出的必然代价。倒是他见我情绪中流露出些忿忿不平,主动单刀直入地对我进行了开导: 
  「你不要有什么忿忿不平,你不要以为进入了这个圈子,就立即可以与我平等了,里面还有许多层次呢。虽然都是贵族,但贵族与贵族又不同,贵族的内容和方向也不同。譬如说咱们俩,你再是大腕,也只是一个文学大腕;我呢,是一个影视大腕,是一个影帝,知道吗?我问你,你在街上走,有几个人扭脸看你?谁知道你是小刘儿?大家还不是把你当成街上来来往往的一个普通人,一粒扔到煤堆里拣不出来的煤核?这时把你当成大腕的,只有内心的你自己。你的书完全等于白写。你这时的感受和反应是什么?我知道,你会说我自尊、我自强、我自己知道自己,我对世俗的东西不屑一顾,弃之如敝屣;但这种想法的本身,不是也说明你有些愤愤不平和顾影自怜吗?不是我肤浅,不是我非要和你对照才可以满足我的虚荣心,相信我影帝当了这么多年,早已过了那个阶段;何况我不用和你对照,我在社会上的地位也水落石出,早已盖棺论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咱们不说街上,说这咖啡厅,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还要戴墨镜吗?」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瞎鹿为什么在桔黄色的幽暗的咖啡厅还要戴墨镜。我觉得这事情有些夸张。我突然想起什么,试探着说: 
  「一定是你老人家早年眼睛不好,后来失而复得,重见光明──失而复得的东西,一般都特别重视和珍爱,所以除了拍电影,何时何地都戴上墨镜,是一种保护措施。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们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什么──譬如讲,团结。」 
  瞎鹿见我这么回答,大为光火,他佛袖一甩,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上下颠簸,撒了一桌布;瞎鹿不顾桌布,气恨恨地问我:你是真这么认为,还是故意气我?」 
  我吓得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答:「我真是这么认为,我不敢故意气你老人家。」 
  瞎鹿鄙夷地看我一眼,说: 
  「要不说你刚入贵族圈子,你还不服,这不一下说明问题、一下露出了狐狸尾巴了?如果你这样回答是明知故答,故意气我,我生气还小些;你真这么认为,我可就从心眼里彻头彻尾看不起你。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我一天到晚戴墨镜不是为了保护眼睛,我的眼睛恢复得好得很,不需要保护,你潜意识中那点对我的嫉妒、恨不得我眼睛立刻、马上、现在而不是将来、今天而不是明天就再次瞎了你们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卑鄙心理──以为我不知道吗?──就立刻马上趁早回去吧,我的保健医生说了,我这个眼睛一复明,就再也瞎不了了!你们就彻底把悬着的心放下吧。为什么我一上镜马上就出彩,就与那些电影混混不同,就高他们一筹显得鹤立鸡群呢?他们还不服气,背后嘁嘁喳喳,有什么不服气的呢,影帝只有一个,不可能遍地都是黄花。这么大的一个性格演员,靠的是什么,靠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眼睛。你刚才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虽然俗气,但还准确。别看我的眼睛小,平时像睡着一样,但小有小的好处,聚光,一上镜就光彩照人,赢个满堂彩。这么好的眼睛,你以为我愿意每天都用墨镜遮挡,闷住它盖住它使它整日不见阳光就这么暗无天日下去吗?你以为它不需要充电不需要观察世道人心吗?但是没有办法。不是我不愿意,是你们不让我摘下去,是你们害了它,是你们在遮挡、戕害、蹂躏和侮辱它!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以为我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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