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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天,本来就莫名地冷,因着这些肃杀之气,又更加冷上了几分。
遮天的营帐、连天的军马,可是在这安静的夜里,不要说人,连马声都听不见。
在那夜风中飞扬的无数白慢素帐中,每个士兵都肃然而立,当值的军士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四下看顾,不敢有半点懈怠。休息的将士,也个个是枕戈待旦,身不解甲,连战马也都不卸鞍,只是小心地给马上好嚼子,马掌上垫些软布,以免发出较大的声音,惊扰了悲痛中的帝王。
虽然是在大秦国内,虽然天下太平,不虑有乱,虽然他们队伍庞大,理应无所畏惧,但天子离京,非同小可,他们身系帝王安危,上至将军,下至每一个士兵,都不敢有半点松懈。
然而,并不是有足够的努力,就一定可以为他们的君王拦住所有可能的危险,至少,他们拦不住卫孤辰。
无数的秦军,把整个皇陵包围得密不缝风,但是卫孤辰却是比风更不可捉摸,无法追寻的存在。在这个寒冷的月夜中,他就这么无声无息,一层层穿过无数的秦军岗哨,冷眼看着所有的驻军依然警惕而小心地注意着四方动静。
在那无数的灵蟠素旗鲜花供案之间,他仿佛也化做了这遮天蔽地的素白一部份,悄无人知地进入了正殿。
那是一重极广大的极宽阔的殿阁,所有奢华的装饰,和桌椅摆设全部去除,只余素白的灵堂、沉默的棺木,以及棺木前长跪的身影。
足以容纳千余人的广大殿宇里,却只寥寥数人。那一身素白,长跪棺前之人,那站在他身旁,低低说着什么的少年,以及四周黑暗处,影影绰绰的几个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影子。
四周点满了极为巨大的蜡烛,这么广大的殿宇,竟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只是那些温暖的光芒,也驱不散天地间的寒气,只是那么明亮的光影,总是会不断跳跃闪动,让烛光下每一个人的身影都被拉得老长老长,不断地扭曲跳跃,形若鬼魅。
卫孤辰静静地望着那个悲伤的帝王,上一次相见时,他还是个大孩子,为了保护妹妹,而伤害自己的身体。那样稚弱而无助,让人只记起他是个可怜的,不能保护亲人的孩子,而无法把他当一个皇帝来仇恨。而当自己意识到,也许他是个最可怕的敌人时,却已经再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人了。
知道他的容颜,知道他的习惯,知道他的很多事,却终是没有机会再次在近距离亲眼看到他。
多少次偷偷潜入皇宫,面对那无数的殿宇宫园,完全不知往何处去寻人,抓住的太监侍卫,没有一个人知道,一夜三迁,随时变换位置的皇帝会在哪里?
多少次悄悄遥望金奎殿的方向,计算着这位明君每日必然出现的上朝时间,然而,金奎殿前方的百丈平地,根本没有任何可以隐藏身形之处,纵然以他的武功,也无法不惊一人地撩过。而一旦被人发现,引发骚乱,皇帝随时可以在他杀到之前离开,面对着无数的秦人、无数的殿阁,他掌中纵有千般利,到底无奈的一声叹息。
同楚国人的合作,不过是要求他们带走他身边每一个人,让他们安全地离开宁昭的势力范围,使他可以再没有任何顾忌地来一场惊世刺杀,同纳兰明的协商,也只不过是需要他提供宁昭最确切的行踪,一个可以让他有机会刺杀,而宁昭不至于有时间逃走的好机会。除此之外,他不需要更多,也不打算要更多。
卫孤辰在黑暗中有些冷,有些讥嘲地笑一笑,他流着皇子王孙的血,骨子里,却只是一个孤高的,倔强的,甚至愚蠢的剑客。
凝神望向灵堂处,那年轻的帝王抬头仰望棺木,烛光映在他有些寂寞和悲伤的脸上,黯淡而无声。
纳兰玉用同样忧伤的眼神望着宁昭,低声地唤:“皇上,你跪了快一天了,起来歇会儿吧!”
卫孤辰闭上眼,让灵觉向四面蔓延开去。无限广阔的空间,无限广阔的天地,每一朵花叶飘摇,每一颗露珠滚动,每一丝微风撇,每一只虫蚁爬行,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没有更多的人了。殿外有百名侍卫禁军小心护卫,以大殿为中心,直至皇陵最外层是五千名最精锐的秦军,随时准备用生命保卫他们的君王。在殿内,共有十名最顶尖的大内高手,隐身暗处护卫帝王,除此之外,再无旁人了。
他可以感觉得到每一个秦军士兵强悍有力的心跳,强健有力的手足,他可以清晰地听得到殿内的高手们,一呼一吸之间,悠长的吐纳,以及不自觉间,在身体四周凝成的气劲卫孤辰在黑暗中冷笑,很强,但是,远远不够。
他的手按在剑上,心却如冰雪般冷静。他只需要一剑,没有人能阻挡他,只要他的剑出手,集这里众人之力,都不可能改变宁昭的命运。只要宁昭一死,他就转身全力突围,十名顶尖高手还远不足以困扰他,而五千精兵再强,只要他一心求去,这世间,就没有困得住他的重围。
他静静地看着宁昭,再看了看纳兰玉,之后,他沉心,定气,凝神,然后他的眼中心中,便没有了天,没有了地,没有了重重殿宇,没有了浩浩连营,没有了无数秦军,没有了数大高手,甚至没有了纳兰玉。
苍茫环宇,浩浩浮尘,一片虚空中,只有一个素白的身影,明定而清晰。
然后,龙吟声起,剑已出鞘。
这一剑挥出,凝聚了他所有的精气神,凝聚了他一生的追求,一世的苦楚,所有的鲜血,所有的死亡,所有的奋斗,所有的渴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一道飞撩的剑光。
剑乍起,而满殿明烛,同时一黯。然而,殿里殿外,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世上最辉煌的光华。
皇陵里,无数士兵抬眼处,纷纷发出惊愕的大叫,在正殿之内,每一个窗户,每一重门户,每一块瓦片的缝隙,每一根木头的连接处,全迸射出惊人的光华来,恍若是千个太阳,在那区区一座宫殿内,同时升起。
番外篇 嫣然梦断
董嫣然受容若所托,向卫孤辰提出挑战要求时,自己都觉整件事匪夷所思。
在听完董嫣然的来意之后,卫孤辰满脸错愕,惊异地望着董嫣然,看那神色,若不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便是容若的脑子有毛病。他不得不加重语气问一句:“决斗?我和容若决斗?”
董嫣然也不觉心有戚戚,颇有同感地长叹一声:“是啊,决斗。”
“他要跟我决斗,以决定萧性德的归属?”卫孤辰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气还是笑。本来应该是一桩很严重的情敌决斗事件,可因为提出者是容若,却让人在气怒之外,最大的感觉,偏偏是好笑。
卫孤辰皱了皱眉头,然后道:“好!”
董嫣然又是一怔,这决斗之议儿戏得只能让人联想到一场笑话。容若向卫孤辰挑战,便若蚊子向大象挑战一般,有哪个大象会正经八百接受蚊子的约战?她原以为,以卫孤辰的骄傲自负,根本懒得理会容若的胡闹才是,没想到,他竟答应得这么干净俐落。
心念动处,忽然想到萧性德的女儿身份,心中这才释然。容若必是料定如此,方才约战的罢。只是,天知道这一场决斗结果会变成什么?
然而,心中纵然存疑,她却并没有想要阻碍的念头。她想要保护容若,却从无束缚容若之意,容若的念头,无论多么荒唐,也无论她如何不解,纵然她不赞成,但也一定尊重所以,她只略略沉默了一会,才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去把先生的回话转达给他便是。”
她从从容容告辞,转身走出厅堂。适时天高云淡,微风徐来,阳光灿烂温暖得不可思议。想到容若能从深深禁宫中脱身出来,想到只要大婚一过,也许容若就能返回故土,心I清忽然异常地轻松愉快起来。
她情不自禁抬起头,望着碧空长天,微微一笑。然后,在下一刻,腹痛如绞。
那样深,那样重,那样可怕的痛苦,水远只会在人最快乐时以无情之姿降临,让人在毫无防范时,被伤得身心皆碎。
董嫣然猛然按住忽然抽痛的肚子,脸色在一刹那间惨白若纸,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恐惧,以至于在如此风清日暖的时侯,她颤抖若瑟瑟寒风中的落叶。
不,不要,不要出事,不要在这时!
仿佛有无形的利刃在她腹中绞动,她慢慢弯下腰,无力地想用双手呵护体内柔弱的生命至少不要在此刻,不要在此地,不要在她付出那么多的艰辛,经历那么多的苦难,眼看着乌云散尽,眼看着阳光灿烂,眼看着她所保护的人,将要得回自由,眼看着她所关怀的人,已能得回生命,眼看着一切不幸都要过去时,不要在此刻……
有什么湿热的东西,顺着下体慢慢流淌,那么热那么热,足以烫伤女子水一般温柔的心她闭上眼,生平从未有过地软弱,不敢低头,不敢查看,不敢去想像发生了什么事!
不,请不要,请不要在她付出那么多期待,生出那么多疼惜,一遍遍怀想如何教导,一边边思虑如何照料,一次次为他伤心担忧,一回回为他彻夜不眠,一碗碗饮下苦涩药汁后,才要失去他。
她想要呼救,然而声音已破碎飘零。她想要挣扎,然而再无力挪动半步。
我的孩子……多少回隔着肌肤抚摸那渐渐成形的生命,想像他玉雪可爱的样子。多少次夜深人静,独对孤星冷月,细细思量着今后母子相依的点滴岁月要如何渡过方不枉此生。多少回独自一人,在这异国的长街之上,看旁人的夫妻亲朋,相聚而行,情不自禁,遥想着过不了多久,她的身边,也会有个天真可人的孩子,一声声叫着娘亲,于是,所有的悲哀、不幸、灾难、痛楚,都已不再重要。
所以,求求你,我的孩子,不要离去,不要在这时,不要在我眼看着幸福来临时离去。
她的眼泪滑落下来,惊慌无助如任何一个普通的女人,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呼唤,有什么强有力的臂膀将她护住?她张大眼,却看不清任何面孔,她张开嘴,却只得发出破碎的哀呼:“救救我的孩子……”
她觉得自己被凌空抱起,她感觉强劲的风声忽然随着急撩的身形而扑面袭来,而她的眼泪,就这样飘零于狂风之中。
是我的错,我明知道有了你,却还要千里奔波,连番血战,是我的错,我明知你是那样脆弱,却还整日劳心劳力禅精竭虑、我明知道你已经受了很大的伤害,却还仗着有药方,就整整十二日不眠不休。
是我的错,是我一点点毁掉了你的生机,是我慢慢地逼你入绝地,我的孩子,是我……
杀死了你!
董嫣然一生的泪水,仿佛已在这一刻流尽,一生的软弱,也只在这一盼流露于人前。
然而,劲风呼啸,女儿的泪水,抛洒风中,转瞬消失,无可寻觅。破碎的哀求,响于风中,转眼被吹得飘零四散,再无痕迹。
“萧性德。”
房门被砰然撞开,性德闻声转眸。以他的定力,也不觉微微一怔。他早料到董嫣然流产就是这几日间的事,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亲手布的陷阱,最后惨烈而悲凉的结局竟会直接出现在他的面前。
卫孤辰直接把董嫣然抱到他身前:“她怎么回事?”
性德一语不发,俯身探视。
一点神智犹存的董嫣然一把抓住性德的手,如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颤声道:“救救我的孩子。”
曾经冰清玉洁,曾经一剑纵横,曾经洒脱从容,曾经看淡红尘,而今,却用如此卑微哀恳的语气,向人祈求。
看她凄凉神色,看她斑斑泪痕,连卫孤辰都不觉微微流露不忍之色。纵是铁石人儿,面对这绝代佳人的痛苦,多要伤怀起来。然而……性德的心,从来比铁石更坚。
他只略作探视,便轻轻伸手,抚在董嫣然额上,柔声说:“好了,很快就没事了,别担心……”
他的眼睛出奇地柔和,满溢温暖和关怀,静静与董嫣然直视。非常神奇地,在他温柔的抚慰声中,董嫣然慢慢松开了紧抓他的手,慢慢闭上了满是泪痕的眼,就这样陷入了沉沉睡梦中。
梦中,或许有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在她身边玩乐不休,梦中,或许有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不断地唤着娘亲,梦中,或许有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梦中,或许有着她从来不敢想,不敢说,不能做出丝毫表示的许多期盼成真,所以,她静静地露出笑颜,神态异常安详而幸福。
卫孤辰冷冷望向性德:“武功全失,还能施出这样的惑心术的确难得。但以董嫣然的武功定力,若不是遭受巨大打击,心神散乱,倒也未必能让你如此轻松地制服。”
“我不是要制服她,只是希望她能安静休息一会儿,少受一点打击,不至于完全崩溃。”性德淡淡道。
卫孤辰凝视他的瞳孔倏然收缩:“她到底怎么了?”
“她流产了。”无波的语声里,无情无绪,听不出丝毫怜悯和不忍。
卫孤辰微微皱眉:“连你都不能助她保住孩子吗?”
性德淡淡抬眸:“我也许是神医,但从来不是神仙。”
卫孤辰静静低头,看看那曾经风华绝代,而今却柔弱如蒲柳的女子:“她下裳的血不多,应该还有救的。”
“你以为流产就一定会血崩吗?”性德平静得近乎残忍地说:“即使现在天下有名的神医皆聚于此,天下灵丹良药任你取用,也救不了那个孩子。”
“为什么?她不是一直在服用安胎药物吗?”
“一个怀孕的女子,连场恶战,既出入万军阵中,又与绝代高手时时斗得两败俱伤。不及疗伤,又要潜行数千里,身边没有一个同伴可商量,没有一个朋友可扶持,四周全是异国敌人,处处要小心,时时要谨慎,还要为别的人劳心劳力。纵是铁人,也要倒了,更何况还有整整十二天的不眠不休,焦虑忧愁,紧张恐慌,这世上,有什么安胎药可以抵得过这样的身体伤害?”
卫孤辰冷冷看进性德眼中:“那十二天,你一直和她在一起,你看到了一切,以你的医术、你的眼力,不可能没有料到会发生什么,可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是她要救纳兰玉,是她担心秦王派高手乘机狙击。她不是没料到可能会发生什么,却还是选择守护,还是把希望赌在安胎药上。既然一切是她自己的决定,我又为什么要干扰。”性德微微皱眉,就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解释,有什么理由反唇相讥,以他的性情,应该对卫孤辰的质疑愤怒完完全全不理不睬才对,怎么会有这个时间,有这个心情,加以解释。“
然而,话既出口,他就不打算停止。他冷冷抬眼,世间最美丽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感情:“你要我对她说什么,告诉她不用救助纳兰玉,不用管我们三人的死活,只要保住她自己就行了。”
卫孤辰沉默无语,只是低头,深深看董嫣然睡梦中无邪的笑颜。
一切的灾难、痛苦,都来自那十二天。十二天,他救回了纳兰玉的性命,另一个生命却也因此被毁灭。十二天,他付出的只是几成功力,几分元气,而董嫣然失去的,却是整个生命,所有希望。
十二天,他不曾后悔过救回纳兰玉,却不能不痛恨抱憾。十二天,他不曾请求过董嫣然,却不得不承认,他欠了董嫣然。
一个没有出世的婴儿,何其轻微,又何其沉重,沉得比千千万万人的鲜血和尸体更加让人难以背负,沉得让他明白,也许这一生,他都还不清。
“你还要抱着她发呆到几时?”性德语气平淡:“流产的人也需要治疗打理。我开几副方子,替她调养身子,你找两个丫头、两个常给人接生有经验的稳婆,为她料理身体。
她现在的下身,要好好处理,不可再耽误。“
卫孤辰眉头一皱:“我这边一时半刻也不能马上找到稳婆,既是不能耽误,你来料理如何?”
性德微微地挑挑眉,感到十分的不解。他自己是不会介意男女大防的问题,但董嫣然毕竟不是鹰飞那种完全不管男女之分的庆人,她以后还要做人的。现在只是流产,又不是性命相关,非要立刻出手处理,卫孤辰何以提出这等荒唐的要求。
见到性德大不以为然的表情,卫孤辰也不由在心中无言地叹息一声,抱起董嫣然,转身出去了。
性德静静站在原处,直到卫孤辰的脚步声已完完全全遥不可闻,他才慢慢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是他翻手风云,覆手烟雨,布定局,设定谋,是他把那女子一步一步,推至如今悲凉境地。
他慢慢握紧五指。他是对的,他用的手段虽毒,终究还是在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