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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间处理处理自己。”他托起腮,用最质朴的人对人的态度看着林震,“是啊,一个布尔什维克,经验要丰富,但是心要单纯。??再来一两!”刘世吾举起酒杯,向店员招手。
这时林震已经开始被他深刻和真诚的抒发所感动了。刘世吾接着闷闷地说:“据说,炊事员的职业病是缺少良好的食欲,饭菜是他们作的,他们整天和饭菜打交道。我们,党工作者,我们创造了新生活,结果,生活反倒不能激动我们??”林震的嘴动了动,刘世吾摆摆手,表示希望不要现在就和他辩论。他不说话,独自托着腮发愣。
“雨小多了,这场雨对麦子不错,”过了半天,刘世吾叹了口气,忽然又说:“你这个干部好,比韩常新强。”
林震在慌乱中赶紧喝汤。刘世吾盯着他,亲切地笑着,问他:“赵慧文最近怎么样?”
“她情绪挺好。”林震随口说。他拿起筷子去夹熟肉,看见了他熟悉的刘世吾的闪烁的目光。
刘世吾把椅子拉近了,缓缓地说:“原谅我的直爽,但是我有责任告诉你??”“什么?”林震停止了夹肉。
“据我看,赵慧文对你的感情有些不??”林震颤抖着手放下了筷子。
离开馄饨铺,雨已经停了,星光从黑云下面迅速地露出来,风更凉了,积水潺潺地从马路两边的泄水池流下去。林震迷惘地跑回宿舍,好像喝了酒的不是刘世吾,倒是他。同宿舍的同志都睡得很甜,粗短的和细长的鼾声此起彼伏。林震坐在床上,摸着湿了的裤脚,眼前浮现了赵慧文的苍白而美丽的脸。??他还是个毛小伙子,他什么也没经历过,什么都不懂。他走近窗子,把脸紧贴在外面沾满了水珠的冰冷的玻璃上。
十
区委常委开会讨论麻袋厂的问题。林震列席参加。他坐在一角,心跳、紧张,手心里出了汗。他的衣袋里装着好几千字的发言提纲,准备在常委会上从麻袋厂事件扯出组织部工作中的问题。他觉得麻袋厂问题的揭发和解决,造成了最好的机会,可以促请领导从根本上考虑一下组织部的工作。时候到了!
刘世吾正在条理分明地汇报情况。书记周润祥显出沉思的神色,用左拳托着士兵式的粗壮而宽大的脸,右腕子压着一张纸,时而在上面写几个字。
李宗秦用食指在空中写划着。韩常新也参加了会,他专心地把自己的鞋带解开又系上。林震几次想说话,但是心跳得使他喘不上气。第一次参加常委会,就作这种大胆的发言,未免过于莽撞吧?不怕,不怕!他鼓励自己。他想起八 岁那年在青岛学跳水,他也一边听着心跳,一边生气地对自己说:“不怕,不怕!”
区委常委批准了刘世吾对于麻袋厂问题提出的处理意见,马上就要进行下面一项议程了,林震霍地举起了手。
“有意见吗?不举手就可以发言的。”周书记笑着说。
林震站起来,碰响了椅子,掏出笔记本看着提纲,他不敢看大家。他说:“王清泉个人是作了处理了,但是如何保证不再有第二、第三个王清泉出现呢?我们应该检查一下区委组织工作中的缺点:第一,我们只抓了建党,对于巩固党没给予应有的注意,使基层的党内斗争处于自流状态。
第二,我们明知有问题却拖延着不去解决,王清泉来厂子整整五年,问题一直存在而且愈发展愈严重。??具体地说,我认为韩常新同志与刘世吾同志有责任??”会场起了轻微的骚动,有人咳嗽,有人放下了烟卷,有人打开笔记本,有人挪了一下椅子。
韩常新耸了一下肩,用舌头舔了一下扭动着的牙床,讽刺地说:“往往听到一种事后诸葛亮的意见:‘为什么不早一点处理呢?’当然是愈早愈好罗??高、饶事件发生了,有人问为什么不早一点,贝利亚,也有人问为什么不早一点。再者,组织部并不能保证第二、第三个王清泉不会出现,林震同志也未尝能保证这一点。??”林震抬起头,用激怒的目光看着韩常新。韩常新却只是冷冷地笑。林震压抑着自己说:“老韩同志知道缺点的存在是规律,但他不知道克服缺点前进更是规律。老韩同志和刘部长,就是抱住了头一个规律,因而对各种严重的缺点采取了容忍乃至于麻木的态度!”说完,他用手抹了抹头上的汗,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说得这样尖锐,但是终究说出来了,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李宗秦在空中划着的食指停住了。周润祥转头看看林震又看看大家,他的沉重的身躯使木椅发出了吱吱声。他向刘世吾示意:“你的意见?”
刘世吾点点头:“小林同志的意见是对的,他的精神也给了我一些启发??”然后他悠闲地溜到桌子边去倒茶水,用手抚摸着茶碗沉思地说:“不过具体到麻袋厂事件,倒难说了。组织部门巩固党的工作抓得不够,是的,我们干部太少,建党还抓不过来。麻袋厂王清泉的处理,应该说还是及时而有效的。在宣布处理的工人大会上,工人的情绪空前高涨,有些落后的工人也表示更认识到了党的大公无私,有一个老工人在台上一边讲话一边落泪,他们口口声声说着感谢党,感谢区委??”林震小声说:“是的,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我们工作中的麻木、拖延、不负责任,是对群众犯罪。”他提高了声音,“党是人民的、阶级的心脏,我们不能容忍心脏上有灰尘,就像不能容忍党的机关的缺点!”
李宗秦把两手交叉起来放在膝头,他缓缓地说,像是一边说一边思索着如何造句:“我认为林震、韩常新、刘世吾同志的主要争论有两个症结,一个是规律性与能动性的问题,??一个是??”林震以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对李宗秦说:“我希望不要只作冷静而全面的分析??”他没有说下去,他怕自己掉下眼泪来。
周润祥看一看林震,又看一看李宗秦,皱起了眉头,沉默了一会,迅速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对大家说:“讨论下一项议程吧。”
散会后,林震气恼得没有吃下饭,区委书记的态度他没想到。他不满甚至有点失望。韩常新与刘世吾找他一起出去散步,就像根本没理会他对他们的不满意,这使林震更意识到自己和他们力量的悬殊。他苦笑着想:“你还以为常委会上发一席言就可以起好大的作用呢!”他打开抽屉,拿起那本被韩常新嘲笑过的苏联小说,翻开第一篇,上面写着:“按娜斯嘉的方式生活!”他自言自语:“真难啊!”
他缺少了什么呢?
十一
第二天下班以后,赵慧文告诉林震:“到我家吃饭去吧,我自己包饺子。”他想推辞,赵慧文已经走了。
林震犹豫了好久,终于在食堂吃了饭再到赵慧文家去。赵慧文的饺子刚刚煮熟。她穿上暗红色的旗袍,系着围裙,手上沾满面粉,像一个殷勤的主妇似的对林震说:“新下来的豆角做的馅子??”林震嗫嚅地说:“我吃过了。”赵慧文不信,跑出去给他拿来了筷子,林震再三表示确实吃过,赵慧文不满意地一个人吃起来。林震不安地坐在一旁,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看看那,一会儿搓搓手,一会儿晃一晃身体。
“小林,有什么事么?”赵慧文停止了吃饺子。
“没??有。”
“告诉我吧。”赵慧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昨天在常委会上我把意见都提了,区委书记睬都不睬??”赵慧文咬着筷子端想了想,她坚决地说:“不会的,周润祥同志只是不轻易发表意见??”“也许,”林震半信半疑地说,他低下头,不敢正面接触赵慧文关切的目光。
赵慧文吃了几个饺子,又问:“还有呢?”
林震的心跳起来了。他抬起头,看见了赵慧文的好意的眼睛,他轻轻地叫:“赵慧文同志??”赵慧文放下筷子,靠在椅子背子,有些吃惊了。
“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幸福。”林震用一种粗重的,完全像大人一样的声音说,“我看见过你的眼泪,在刘世吾的办公室,那时候春天刚来??后来忘记了。我自己马马虎虎地过日子,也不会关心人。你幸福吗?”
赵慧文略略疑惑地看着他,摇头,“有时候我也忘记??”然后点头,“会的,会幸福的。你为什么问它呢?”她安详地笑着。林震把刘世吾对他讲的告诉了她:“??请原谅我,把刘世吾同志随便讲的一些话告诉了你,那完全是瞎说??我很愿意和你一起说话或者听交响乐,你好极了,那是自然而然的,??也许这里边有什么不好的,不合适的东西,马马虎虎的我忽然多虑了,我恐怕我扰乱谁。”林震抱歉地结束了。
赵慧文安详地笑着,接着皱起了眉尖儿,又抬起了细瘦的胳臂,用力擦了一下前额,然后她甩了一下头,好像甩掉什么不愉快的心事似的转过身去了。
她慢慢地走到墙壁上新挂的油画前边,默默地看画。那幅画的题目是《春》,莫斯科,太阳在春天初次出现,母亲和孩子到街头去??一会,她又转过身来,迅速地坐在床上,一只手扶着床栏杆,异常平静地说:“你说了些什么呀?真的!我不会作那些不经过考虑的事。我有丈夫,有孩子,我还没和你谈过我的丈夫,”她不用常说的“爱人”,而强调地说着“丈夫”,“我们在五二年结的婚,我才十九,真不该结婚那么早。他从部队里转业,在中央一个部里作科长,他慢慢地染上了一种油条劲儿,争地位、争待遇,和别人不团结。我们之间呢,好像也只剩下了星期六晚上回来和星期一走。我的看法是:或者是崇高的爱情,或者什么都没有。我们争吵了??但我仍然等待着??他最近出差去上海,等回来,我要和他好好谈一 谈。可你说了些什么呢?”她又一次问,“小林,你是我所尊敬的顶好的朋友,但你还是个孩子——这个称呼也许不对,对不起。我们都希望过一种真正的生活,我们希望组织部成为真正的党的工作机构,我觉着你像是我的弟弟,你盼望我振作起来,是吧?生活是应该有互相支援和友谊的温暖,我从来就害怕冷淡。就是这些了,还有什么呢?还能有什么呢?”
林震惶恐地说:“我不该受刘世吾话的影响??”“不,”赵慧文摇头,“刘世吾同志是聪明人,他的警告也许并不是完全没有必要,然后??”她深深地吐一口气,“那就好了。”
她收拾起碗筷,出去了。林震茫然地站起,来回踱着步子,他想着、想着,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慢慢地,又没有了。他要说什么呢?本来什么都没有发生。生活有时候带来某种情绪的波流,使人激动也使人困扰,然后波流流过去,没有一点痕迹??真的没有痕迹吗?它留下对于相逢者的纯洁和美好的记忆,虽然淡淡,却难忘??赵慧文又进来了,她领着两岁的儿子,还提着一个书包。小孩已经与林震见过几次面,亲热地叫林震“夫夫”——他说不清“叔叔”。
林震用强健的手臂把他举了起来。空旷的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孩子的笑闹声。
赵慧文打开书包,拿出一叠纸,翻着,说:“今天晚上,我要让你看几样东西。我已经把三年来看到的组织部工作中的一些问题和自己的意见写了一个草稿。这个??”她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一张橡皮纸,“大概这是可笑的,我给自己规定了一个竞赛的办法。让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竞赛。我划了表,如果我的工作有了失误——写入党批准通知的时候抄错了名字或者统计错了新党员人数,我就在表上画一个黑叉子,如果一天没有错,就画一 个小红旗。连续一个月都是红旗,我就买一条漂亮的头巾或者别的什么奖励自己??也许,这像幼儿园的作法吧?你好笑吗?”
林震入神地听着,他严肃地说:“绝不,我尊敬你对你自己的??”临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林震站在门外,赵慧文站在门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她说:“今天的夜色非常好,你同意吗?你嗅见槐花的香气了没有?平凡的小白花,它比牡丹清雅,比桃李浓馥。你嗅不见?真是!
再见。明天一早就见面了,我们各自投身在伟大而麻烦的工作里边。然后晚上来找我吧,我们听美丽的《意大利随想曲》。听完歌,我给你煮荸荠,然后我们把荸荠皮扔得满地都是??”……林震靠着组织部门前的大柱子好久好久地呆立着,望着夜的天空。初夏的南风吹拂着他——他来时是残冬,现在已经是初夏了。他在区委会度过了第一个春天。
他作好的事情简直很少,简直就是没有,但他学了很多,多懂了不少事。他懂了生活的真正的美好和真正的分量;他懂了斗争的困难和斗争的价值。他渐渐明白,在这平凡而又伟大的、包罗万象的、担负着无数艰巨任务的区委会,单凭个人的勇气是作不成任何事情的??从明天??办公室的小刘走过,叫他:“林震,你上哪儿去了?快去找周润祥同志,他刚才找了你三次。”
区委书记找林震了吗?那么不是从明天,而是从现在,他要尽一切力量去争取领导的指引,这正是目前最重要的??隔着窗子,他看见绿色的台灯和夜间办公的区委书记的高大侧影,他坚决地、迫不及待地敲响了领导同志办公室的门。
1956年5月—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