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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X总是介绍各种各样的乐队和唱片给我,然后我拿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去麦田风暴。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将他听歌的感受用黑色的墨水写在白色的打印纸上,然后经邮局转到我手里。每次都是厚厚的一沓。我总是将它们放在一个白色的纸盒子里,编号,装订。然后将要对他说的话扔到他的论坛。
颜叙喜欢在下午放学之后去人流汹涌的十字路口写生,而我就在旁边听音乐。颜叙喜欢画那些行色匆匆一脸麻木的人,画他们穿过街道走在斑马线上的样子。他告诉我越简单的面孔越隐藏着故事。颜叙的速写人物总是没有黑色的瞳仁,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为什么,我看到的就是那个样子。颜叙在十字路口画过的唯一的一个有眼神的人是一具尸体,她被车撞死在公路中央,鲜血从她的身体下面蔓延出来,像朵莲花。颜叙的画中那个死在路中的女子仰望着天空,张着嘴,像是要说话。
当暮色降临天色渐晚的时候,颜叙就开始收拾画板,然后我们在路边站一会儿,然后就回家。其实我很喜欢傍晚时候的空气,一点一点白色的斑点散在空气中,像是模糊年老的胶片电影。我和颜叙就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多年以后我依然梦见这个画面。就像MTV中导演常用的手法,周围的行人都是快速地奔走,成为模糊的拉长的光线,而我们两个站在那里,清晰得毫发毕现。
我们站立在时光的外面,他们平躺在河流的下面,而我们的青春,埋藏在洞穴的最里面。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看不到他们的脸,只看到他们寂寞的背影,像在说再见。
我和颜叙喜欢去一家叫做翟略的咖啡厅,因为里面一直放着一张迷幻的摇滚CD,声音飘忽隐约,我和颜叙曾经问过放这张CD的那个女服务生,可是她也不知道,她取出碟片给我们看,可是上面全是日文。那家咖啡厅的每面墙上都有画,有复制的名画,也有学美术的孩子的作品。临街的落地窗大而清亮,我和颜叙总是喜欢在晚上坐在临街的位置上看外面行色匆匆的人。有次我们看见一个妆容精致可是一脸疲惫的女子一直望着我们,可是一直不说话。我以为她认识颜叙。可是颜叙告诉我,其实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她只是在看暗色玻璃中自己的影子。我跑出去,站在窗户面前,果然只能看见自己寂寞的身影荡在玻璃中,而玻璃背后,只能隐约地看到颜叙深沉的笑容。
颜叙继续告诉我,其实在地铁上看车窗的人也一样,窗户外面是黑色的隧道墙壁,没有任何东西,其实每个人看的,只是自己单薄而明亮的影子。
在很久以后我和颜叙知道那家咖啡厅名字的来历,翟略,原来是留下这家店的老板的名字。
在我家的后面有个破旧的教堂,尖尖的顶,顶上有口破旧得满是铁锈的钟,每天薄暮的时候就会有个穿长袍的老人去推动撞杆,然后突然响起的钟声总会惊起一群停在屋顶上的鸽子,它们开始在天空上寂寞地飞行。我和颜叙有时候会去那里面听唱诗,听管风琴清越的声响。记得第一次我和颜叙走进去的时候我们都戴着耳机,颜叙听着Godflesh倡导的工业重金属,而我听着同一风格的九寸钉的《Pretty Hate Machine》。当我看着那些祈祷的人的专注的面孔的时候,我没有办法再将耳朵里的喧嚣继续,我摘下耳机,听着安详的风琴声,可是颜叙一脸邪气的笑,戴着耳机,轻轻地晃动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我和颜叙总是常常坐在那些长木椅中间听音乐,可是我再也没有听过那些吵死人的唱片,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教堂的唱诗CD。可是颜叙不管那么多,依然在有鸽子翅膀扇动声音的安静的教堂内听摇滚,摇滚听到死。
后来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你看,你还是要向很多东西妥协。
他很随意地说说,可是我却认真地难过。
后来颜叙毕业了,FOX离开了,林岚消失了,而我上高三了。
后来,每次我用到这个词语我就很难过,多么无奈的一个词语,后来。
颜叙去了他心目中的中央美术学院,在里面过着与画板和摇滚乐相依为命的生活。他总是保持着三天一封信的速度将信寄到我的家里,每次我都拿着他的信走进那扇生锈的铁门穿越青石板的院子走上二楼,然后展开他的信,看完之后就将它们放进抽屉。
颜叙的信总是被我一遍一遍地读,读到几乎可以背下来。就像以前读FOX的信一样我就这样一边听着他对我说北京的音乐和北京的画者一边过着我的高三。
我收起了那些FOX寄给我的杂志如同收起了一个不醒的梦,我将他们装在一个黑色的盒子里,我知道它们喜欢黑暗的地方。我剪掉了遮住眼睛的头发,一脸干净地走在校园里面。我不再会半夜翻铁门出去在空荡荡或者拥挤的大街上晃到凌晨晃到天亮。曾经有一次我半夜醒来,我想出去,我穿好衣服翻过铁门,可是当我准备从最高处翻到另一面的时候,我突然就没有了冲动,我望着脚下黑色的地面不知道该跳还是不跳,我似乎听到颜叙在外面叫我的声音,可是我明白其实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结果我还是没有出去,可是那个晚上我就失眠了。我坐在台灯下给颜叙写信,用黑色的钢笔,写漂亮的歌词,一大段一大段没有尽头,信的末尾我画了很多残碎的花瓣,还没有画完我就哭了。眼泪掉在信纸上,让那些英文不再清晰。
写完之后我就拿出本英语题库,随便翻开一页就开始做,ABCD飞快地写着答案,那天我一直做到天亮,可是我还是不想睡觉,当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拿着笔对着窗外渐渐消散的黑色说,看,一天又这么过去了,然后我想起了曾经在我楼顶上彻夜跳舞的颜叙,我抬起头,可是再也看不见那些柔软的灰尘从上面慢慢地落下。
Where were you when I was burned and broken,While the days slipped
by from my window wathing。Where were you when I was hopeless?because
the things you say and the things you do surround me。 I was staring
straight into the shinning sun,lost in thought and lost in time。
FOX在他的论坛上消失已经半年了,我知道他的离开,他现在也许在英国长满香樟的干净的漂亮街道上行走,穿越地面潮湿贴着金黄色落叶的街道,看见五彩缤纷的英文广告牌,看见他曾经写给我的那种漂亮的圆体字,听各种原版没有任何中文的CD,只是没有再给我写信。我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是否快乐,不过我想应该很幸福。
后来,后来,FOX给了我一个电话,在凌晨的时候,而我早就睡下了,因为第二天要考试。我拿起电话听到信号极其不好的嘈杂的声音,然后听到一个人不断用询问的语气叫我的名字,晨树?晨树?我握着电话,一时间觉得时光倒转,光阴像潮水一样哗哗地向后退,我一字一句的说,我是晨树,你是不是FOX?
我问他是不是FOX,就想我当初在大街上问那些背着黑色吉他的人一样。然后我听见了他在电话里面的笑声,他告诉我他在英国,生活很好,不要为他担心。他说他现在安定下来了,可以重新给我寄信寄杂志,他说你会闻到飘洋过海的CD是什么味道,他说那里有很多摇滚的海报,精致得我无法想象,他说那里的地铁站里有数不清的摇滚乐手,披散着头发,自由地歌唱到天亮,他说他的房间的地板上堆满了散落的碟片,像我曾经告诉他的林岚的地板一样,他说他写了很多信给我,现在开始慢慢地寄过来,他要我代他向颜叙问好,还问我们是不是还是半夜翻铁门出去在冷清的大街走路。后来信号就莫名其妙地突然断掉了,一下子整个房间就安静下来,而我想说的话也没有说。
其实我只是想对他说不用给我寄CD和杂志了,真的不用了,因为我现在高三了,我在用心地念书。
放下电话我就再也睡不着,我起来光着脚在地板上来回地走,地板干净而冰凉,没有任何灰尘。我抬头望了望天花板,我想看看上面还会不会掉下灰尘,想看看一个已经没有人的房间会不会再响起跳舞的脚步声,响起颜叙曾经反复唱过的平克。佛洛伊德的《A Great Day For Freedom》。
On the day the wall came down They threw the locks onto the ground
And with glasses high we raised a cry for freedom had arrived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好孩子,每天背着双肩包顶着简单而纯色的头发穿过校园,频繁地进出图书馆,安静地做题。只是我的书包里还装着颜叙写给我的信,一封一封沉甸甸的信。有时候我会打开来,然后用10秒种看掉一页的速度迅速地阅读那些早就烂熟于心的句子和歌词,就像我曾经迅速地哗哗地翻FOX寄给我的摇滚杂志。
有天放学的时候我经过音乐教室,看到门口有张海报,上面的内容告诉我里面正在开一场关于摇滚的讨论会,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推门走了进去。可是三分钟之后我就出来了,因为我坐下来就看到一个讲着粗话额前染着蓝色头发的男生坐在桌子上说他最喜欢的摇滚乐队是零点乐队,周围有一些小女生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我在后面安静地笑了,那个男的望着我不屑地说,你笑什么,你知道谁是迪克牛仔吗?你知道谁是臧天朔吗?他妈的你们这种被老师捧在手里的人怎么会知道什么是摇滚乐。我笑了,我说我真不知道,平时也就只听听刘德华。然后我转身离开。
关上音乐教室的门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笑了,我问自己,我看起来真的是个好孩子了吗?我抬起头,看到天空苍茫的颜色,我想,我曾经张扬的样子,我身上那些曾经尖锐的棱角,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然后我背着书包很快地走回了家,回到家的时候才6点,教堂的钟声都没有敲响,鸽子也还没有开始寂寞地飞行,我放下书包,开始做一张很大的数学试卷。
没有考试的晚上我依然睡不着觉,喝一口咖啡就整晚整晚地做习题。
FOX的包裹开始陆续地寄来了,里面的杂志精美得超乎我的想象。我翻着光滑的铜版纸看着那些漂亮的CD封面和那些诡异的纹身,安静地喝水,然后认真地做题,累了就又翻翻杂志,或者给颜叙和FOX写信,凌乱地写在草稿纸上,可是从来都没有寄出去。
而FOX寄过来的CD,我一张也没有听过,全部寄给北京的颜叙了。收到那些原版的CD颜叙高兴地像个孩子,在电话里明朗地笑。颜叙告诉我他总是听着我寄给他的CD走在北京古老的街道和各种酒吧中,也走在北京拥挤而嘈杂的地铁站里和行驶的轰隆隆作响的陈旧的地铁上。他说,原来你没有妥协,还在听摇滚乐,而且听的碟比以前的更好。
每次他在信里这么说的时候我就特别的难过,我想告诉他,其实我早就妥协了,可是一直没机会说,颜叙也一直不知道,还有FOX和林岚,Where have you gone?
在颜叙高三的日子里,我还在高二,那个时候我无法想见高三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只是我看到颜叙的眼神中总是有着愤怒。
而现在是我高三了,颜叙在北京的冰天雪地里画寂寞的雪景。
颜叙离开之后我开始有一个梦境,那个梦境来源于林岚家墙上的一幅话,那幅画是一些蹲在地上准备起跑的人,尽管他们都望着前方,可是他们全部没有眼睛,只有空洞的眼眶。那个画面在我的梦境中就变成了我身边的人蹲着准备起跑,有颜叙,有林岚,有FOX,还有我,每个人都准备出发,可是一直也无法动弹。每个人都在说话,可是说的都是同样的一句话,一直重复一直重复。
那句话是:让我离开。
我在以后的日子中,特别是在失眠的晚上,我总是对自己说,过了这个七月,让我离开。
我放CD的抽屉已经没有一张CD了,我将它们全部放进了衣柜顶上的一个木箱中,就像是当初颜叙来我家的时候将CD全放在箱子里面一样,我总是告诉自己过了这个七月,我就会出发,带着我的CD,去我想去的城市,住在木质阁楼里,每天在楼上跳舞,抖落灰尘。
那天爸爸看见这个木箱的时候问我里面装的什么,我想叫他不要拿下来,可是已经迟了,木箱从上面掉下来,里面的CD摔在地板上。我看着那些蒙了灰尘的碟片上的疼痛的刮痕,心里狠狠地痛起来。
今年的冬天对我来说意味着各种各样的奇迹,先是FOX开始频繁地打电话给我,他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有电话,每次我在台灯下面飞快地写试卷的答案的时候,我手边的电话就会响起来,然后显示一个很长的号码。我知道那是FOX。他说他的屋顶上现在已经积满了厚厚的雪,像住在童话中的白雪屋子里一样,他笑的声音让我想起那天缠着我讲童话的5岁的弟弟。每次他打来电话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在听什么歌?然后我就答不出来,看着寂静空旷的房间心里有隐约的难过。那些曾经整夜整夜如水一样弥漫在我的房间中的音乐就这样悄悄地退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我的青春,我飞扬的岁月也就这样流走了。
第二个奇迹是我突然收到了一封寄自新疆的信,信封上除了我的地址之外就只有两个字,两个黑色漂亮的钢笔行书,可是就是这两个字,让我几乎难过得哭出来,那两个字是:林岚。
信封里有很厚一叠相片,里面的林岚笑容灿烂,清澈如同溪涧。她坐在空旷的草原上,野花从她的脚下一直烧到天边,她的面容清秀如同初中的时候一样,长长的头发在风里纠缠在一起,白色的衣服,黑色的鞋。
她在信里说,她一直住在新疆,因为她回到她妈妈身边了,她说其实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可以一个人生活直到死去,她对我说,晨树,我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对你说再见,因为我怕自己要难过,因为你是我在那个学校唯一的朋友。她现在依然爱着那些有着美丽色彩的画,一幅一幅地挂满了自己的房间。
里面有张照片是林岚站在一条延伸的铁轨上照的,照片上她指着那条黑色的铁轨安静地笑。照片背后她用漂亮的行书写着:这条铁路可以通到你现在的城市,我曾经的家。
我对着那条铁轨一直看一直看,看到眼睛都痛了,可是那条铁轨延伸到地平线的时候,还是跌落了下去,我的视线被残酷地挡回来。
最后一个奇迹发生的时候同时发生了另外一个奇迹,我的城市几乎不下雪,可是这个冬天居然下雪了。雪花弥漫在天空里面,然后我看到飞机降落,然后颜叙的笑容舒展在我面前,他对我说,晨树,我回来了。
颜叙回来的那天我旷了一整天的课,第二天我去上课的时候我一直在编造借口,可是当我跨进教室的时候老师马上关切地问我昨天是不是生病了,还叫我在家多休息两天。那个时候我难过地要死。
颜叙依然留着遮住眼睛的头发,依然是黑色的长风衣,笑的时候依然会将一个嘴角斜斜地上扬,桀骜而又明朗。可是我的笑容已经让我的所有长辈评价为温文尔雅了。我想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好孩子。也许我应该高兴。
颜叙在我的房间里走动,他四处看了看之后说,没怎么变嘛,还是老样子。他说房间里怎么这么安静,放点音乐啊,然后他拉开他的背包取出几张CD兴奋地对我说,这是买给你的,我很喜欢,你也会喜欢的。然后他拉开我的抽屉,然后我们两个人一起沉默。
那些数学题典英语题库在台灯软弱的光芒下耀武扬威地望着我,颜叙也望着我,我低下头来,没有说话。
颜叙,不要望着我,不要望着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过了这个七月,让我离开。
颜叙说,我们上去看看我的房间吧,有人住吗?我说没有,走吧,上去看看。
房间里因为长时间没有住人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味道和木头散发出来的潮湿的清香。颜叙在房间里兴奋地走,边走边对我讲话,他说你看这面墙上我写了好多的歌词,几乎都是我躺在床上听歌的时候写下的,你看窗子上面的那根丝,其实那是我断掉的吉他的琴弦。
颜叙转过身来,对我说,以前我就是一直在这个房间里放音乐,然后就在黑暗中在地板上整夜整夜不停地跳。
我笑了,说,然后开始有柔软的灰尘整夜整夜不停地从我天花板上掉下来。
颜叙说,走吧。
我问他,去哪?问完之后我就懊恼地要死。我突然想起以前我们半夜出去的时候都是这样,颜叙说走吧,然后我就起来出门。
颜叙沉默了一会,说,出去随便走走。
我点点头,说好。
翻过铁门的时候我的风衣被铁条钩住了,跳下来的时候我听到布料撕裂的声音。
我又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