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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见的盛事。唱第一出戏时必将轰动一时,不能砸了,所以第一出戏唱啥,是件大事。乡政府的会上大家议了半天,决定调集尚在人世的一些老艺人,新创一出《梅修山夜闯总督府》的戏,唱的是南拉魂戏班的祖师爷豁出性命、欲搬迁瘫子村的故事。王清举将亲赴瘫子村,请当年的名角七巧莺出山,反串老生她爹梅修山。乡政府将倾尽全力支持陶老板创作好、演好这出戏。
陶月婷握着电话呆住了,她没料到王清举不张声色地使出这么一招。从乡里角度看,这一招自然是聪明绝顶。但事先丝毫没顾及自已的想法,陶月婷觉出了明显的被轻视之意,换在别处,电话早掼碎了。但这次唱的毕竟是自已祖师爷的荫德,戏场的命运又紧紧捏在人家手心里,她只好无奈地苦笑着说:“王乡长想的真是长远,真是周到!”。
显然,王清举并非临阵磨枪。电话打了不到一个星期,厚厚一摞的戏本子就送到了陶月婷的手上。戏本的大致情节是:梅修山率南拉魂班子回到故乡瘫子村,正遇上一场大洪灾。他伫立淮堤,看着满河遗尸、财富尽丧的惨状,悲从心生,猝然咬断自已的中指写了一封血书,并卖光戏班子所有的值钱之物,准备积累钱财将瘫子村搬迁上堤。但他向当时的安徽省总督府呈送的血书却如泥牛入海,变卖财产的钱又攒不足搬村费用的一个零头,连续的上访也被恶狗与门丁阻在了总督府的门外。无计之下,梅修山换上夜行衣,持利刃、藏毒药夜闯总督府,毒死恶犬后,挟持住总督柏文蔚,逼他下令拔钱迁村。柏文蔚当即应允,可梅修山一离开总督府,就被卫兵以“忤逆罪”逮捕入狱,最后冤死狱中。应该说这是一个锤炼得炉火纯青的戏本子,一些章节的戏词写得叫人肠断,尤其是梅修山在堤上“叹灾”、在总督府“劝柏”、在狱中“祈天”的几段,句句泣血,听来荡气回肠。在蛆蝇腐臭的狱中,梅修山从容唱到:“哪怕是等到地枯天折,哪怕是变成无头孤鬼,我也要长守瘫子头的巨柳之下,看着乡亲们幸福地搬上堤岸。”
陶月婷满脸是泪地读完了戏本,说:“即使是当个活道具,演那只被毒死的恶狗,我也要亲自参与这出戏。”但她还是打电话给王清举,提出了几点修改意见,她建议把“瘫子村”的名字稍微弄虚一点,毕竟“现实做不得戏”。
王清举回答说:“我要的就是瘫子村这个真名。不仅不能改,我还要让全村男女老幼全进戏场,一个也不能少,让他们哭,哭得地覆天翻,让他们真正被触动。”
“我祖师爷也不是死在狱中的,是失踪了。这个要不要改一下?”
“也不能改,一个字都不能改!梅修山不死,怎么能让听戏的人心碎?不把他们揉得心碎肠枯的,瘫子村人是醒不过来的。”
“那我这出戏纯粹是为你乡政府、为你王乡长唱的哟。”陶月婷说。
“呵呵,各人打各人的算盘。你是行家,不能否认吧,这是出难得的好戏。你陶老板有好戏演,不正是你梦寐以求的么?我乡政府透过戏也讲了不方便讲的话。一箭双雕啊。他梅氏最有出息的祖先脑浆涂地也没办成的大事,我们正替他在办呢。”王清举说。
“真是官有官的计,戏有戏的腔。”陶月婷说。
傍晚,王清举带着戏本子,悄悄找到了七姑。他不想在戏开演前,惊动村里的人。在腊八炕头的昏昏煤油灯下,他逐字逐句地把戏本子读了一遍。他念得入情入调,有几个要害的段子,是哽咽着念下去的,一旁的郭建辉秘书不住地抹着眼泪。出乎他意料的是,七姑从头至尾,既没掉一滴泪,也没插一句话。戏本子一直念到深夜,土匪腊八早已酣然熟睡。这个老太太脸上的表情却纹丝不动,让王清举心里发怯。来瘫子村的路上,王清举就感到心里没个底,他对郭秘书说:像七巧莺这样的女人,当初红得发紫的一个角色,竟嫁给了一个八辈子洗不净脚底污泥的农民,几十年又一声不吭地熬过了,楞没唱一句,这可不是一般的刚性子。不容易猜透,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招架得了的。郭建辉点头称是。
戏本念完了。七姑轻描淡写地说:“我演。这是一出好戏。”
王清举激动地说:“你老人家能应承下来,我这心底就踏实了。梅祖师爷的一生很有传奇色彩,性格又那么刚强,我怕一般的演员把握不好分寸,这出戏是戏台重建的第一出,我们可不敢放哑炮。”
“就算我还给我爹的骨肉债吧。”七姑说。
王清举索性就把话挑明了,说:“你老人家心底里亮堂。其实排这出戏,乡里也是煞费了苦心。你们台上唱的戏里,乡里抓的是戏外。瘫子村搬迁是梅祖师爷的遗愿,我们干成了这件大事,也是安慰了祖师爷的在天之灵呢。”
“嗯。”七姑说。
陶月婷拎着几篮水果来到腊八家,说要陪师父吊吊嗓子。拉魂腔的戏里,夹着许多长调。这种长调讲求的是音高亢、余音长、声质纯、音色亮,顶尖的拉魂腔戏子在屋内啊的一声长调吐出,那声音像一条受惊的游龙噌地窜上屋顶、被屋顶轻而有力地弹回,又偏不甘落地消散,便绕着房梁婉婉地旋转起来。这拖出的绕梁之音并不明显地减弱,到了尾巴的部分收得须干脆、有劲,不留杂质。所以戏班子里有句行语叫“辩拉魂,瞧尾巴”,讲的正是这道理。七巧莺年青时,戏场子再嘈杂,她啊的一声长调抛出,像一条惊诧的闪电游过,又像一条鞭子,抽得所有听戏客刷地一下全静了下来。当那声音雪亮的尾巴,像折扇一样被刷地收拢,戏场子便爆出雷动的掌声。陶月婷心里明白,自已在台上练了二十年,后来虽然在生意场上嘻笑怒骂地瞎混,私底下并没敢荒废功夫,可就是这样,长调的功底也没有练得特别的扎实,有时候,心情稍不契合或是感冒发热时,长调的尾巴便拖得软蔫蔫的,细听之下,像高速滚动的旧轮胎在暗暗地丝丝漏气。这在拉魂腔的行家眼里,是胸腔的气力不够淳厚所致。七巧莺当年以长调名噪一时,沿淮一带老人至今仍说:“七巧莺长调一抛洒,淮水也似流得慢”,意思是河水也仿佛在攒着性子倾心聆听。但如今,她毕竟已是七旬老人,日常说话的音色虽然仍是比常人亢亮婉折,但能否真的顶得上去,自已心里也揣揣地没个底。《梅修山夜闯总督府》一出戏中,绝大部份是主角一人的戏,又串的是老生角,即便是年青戏子,一场撑下来,也免不了的大汗淋漓,脊骨麻僵。好在这出戏中,并没有翻悬空跟头、跑马斗枪的硬戏,不过按一个七旬女人的体力,也实实在在地难为她了。
没料,师父狠狠地白了一眼说:“怎么?信不过师父这把老骨头?要不要让我吊一声长调,叫你考考?”陶月婷一听这话,知道师父心里藏着些复杂的心情,便放下水果,快快地离去了。
陶月婷一走,七姑麻利地关紧门窗,进了内屋。她掩低着嗓子悄悄地就试了一声长调。这一声,距离她在滩头台上的演出,已隔了悠悠五十载的光阴。这光阴,像一条漫长的黑暗穿山甬道,她知道光亮与自已隔着厚厚的土石层,她只盼骨肉中积着的力气能熬到它的尽头。此刻,仿佛就望到这尽头的光线了,她忽地有点心浮气躁。憋得低低地,啊的一声吐出,立刻感到了心慌头晕。她扶着衣柜上的大镜子,呆呆地盯着镜中的自已,心想:岁月没有饶过世间的每一个人,又怎么会平白无辜地饶过一个在垂暮之年突然想恢复青春的女戏子?
衣柜上的这面镜子,是她生活中隐秘的一个伴侣。只有它,看见过她身穿碎蓝花对襟小袄时的妖娆。一年又一年燃烧着的妖娆,还剩下一寸寸灰烬,连一声叹息都已经不住。它看着碎蓝花对襟小袄被仇恨洗得越来越白,还剩下一把淡泊的纱。肉体的肥沃,还剩下一把骨头。有时在镜中,恍恍忽忽地闪过那骄纵艳丽的七巧莺,仿佛只是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是一个人在河中的倒影。倒影有时奇怪地变得炫彩灼目,岸上的身躯却已被时光漂成了凄凉的黑白。只有镜子听见,七巧莺的嗓子还剩下这最后的一点勇气。她的哭,她的笑,和她立在镜子前面观察着自已的次数一般,已是越来越稀少。有一年多了吧,她甚至没有从这镜中看过一眼自已。她真的已经厌倦了。此刻的这一嗓子,让七姑心惊,又伤感。
过了许久,她用手紧紧攥着椅背,很不甘心地又吊了一声长调。这一声吊上去了,至少惊动了正埋头在后院石碾上磨刀的腊八。腊八惊慌失措地扔下刀就跑了过来,拼命地拍打着房门,叫:“娘,咋啦?咋啦?”。一声顶上去,眼泪就涌了出来。她心想:太久了,是啊,隔得太久了。她抹干眼角,拢拢乱发,打开房门说:瞎叫什么呀,没啥没啥。
七姑躲在内屋悄悄吊嗓子的同时,她要复出的消息被印在精美的海报上,传遍了沿淮的几个县。王清举亲自草拟的海报上写着:“一代拉魂腔名伶久藏复出,七巧莺暮年演绎生父传奇:新创历史剧《梅修山夜闯总督府》震撼灵魂”。据县电视台的报道,一些早年曾听过七巧莺戏的老人激动得涕泗横流,第一场戏除了留给瘫子村的票,余票早早地被抢购一空。陶月婷新注册的演出公司员工已激动地喝了几次庆功酒。
废戏台重建开场演第一出戏的那天,老天赏够了脸,难得的风和日丽,天清气爽。一早,乡里就出动了租借来的九辆大客车,把瘫子村的男女老幼分批接进了戏场,而且落座在场子的最佳位置,梅子孝捏着把紫砂壶,端坐在第一排的正中。这一天进场的人特别多,票也卖过了头,设计容量约三千人的戏场,足足挤进了不下五千人,走廊里、墙角里,挤得喘不过气来的全是站着听戏的人。王清举警惕地细细察看每一个瘫子村的村民。一遍又一遍,总是找不到麻三叔,他赶紧喊来梅虎和郭秘书询问,才知道麻三叔早就明确地拒绝听这出戏,梅虎瞒着不敢跟乡里讲,打了个马虎眼。王清举拿眼狠狠地瞪着梅虎说:“节骨眼上,你咋就没一件事办得叫我顺心呢!真他娘地想骟了你。”
我夹在瘫子村村民中间,坐在中场。听见身后两个村民在唠叨:“七姑红的那阵子,咱们可都是穿开裆裤呢,没成想现在还能听到她老人家开腔哦。”
“那是那是。可就是三叔像是气毁了,没来呢。”
“是不是咱们也不该来呀?戏里唱的就是咱瘫子村的老鼻子事呢。”
“咋不该来?俗话讲:送人肥猪头、邀人看大戏,这都是拒不得的事。再怎么说,唱的也是咱瘫子村的祖宗呢。”
“这倒是。难保这辈子还有几回耳福听七姑唱戏哦。这场子不都是冲她来的吗?”
“嗨,我倒有点迷困了,你说这三叔跟七姑犯啥总拧着?”
“这哪讲得清汤?人家两口子。不过,也就是怪,怎么瞅又不像两口子,别别扭扭的。”
“这憨子也能看出来呀。唱这一出为的是咱搬村的事呢。三叔要来了,这不惹火了七姑她爹的鬼魂吗?”
“在理呀。”
“你说这听了戏,乡里下一步该咋弄呢?”
“你这是腌鸭蛋堵嗓子——操的哪门子咸(闲)心呢。咱们瞅着嘛,又没有谁敢拿刀架你脖子上。”
“嗨嗨嗨”。
正说着,忽听得咣的一声,台上扩音器里传来一声震耳的锣响。全场刷地就安静了下来,戏正式开场了。锣声刚一消散,就听“呀嗨——”,一声浑厚的老生长调从台上左侧的帘幔中冲出,这声长调像一根绷得紧紧的绳子,牵着一身黑衣的主角疾步而上。他头戴一个土黄色折前檐的小帽,一身黑衣,腰束一根紫带,胳腮短胡,长眉的眉梢一直向上翘至鬓角,一脸的英风侠气。身后紧跟着一个小厮,捧着一面三角黑旗,上面白字写着:“南拉魂戏梅”。全场就明白了,这正是主角梅修山。
梅修山步子迈得如此迅疾,仿佛紧逐着那声正在空中盘旋的长调的音头。这声长调如此嘹亮昂扬,我的眼前像晃起了一条闪耀的银线。这银线曲曲折折,一段悠然地晃动,一段急急地奔泻。听觉莫名其妙地催醒了视觉。此后很长时间,我被这声长调深深迷惑,在一些孤枕难眠的深夜,我闭眼沉沉躺着,这声长调毫无来由地突然从我心中冲出,它原本的雄浑与亮色仿佛连骨地被抽去了,只剩下婉转,在星繁月孤的夜幕中划过,听上去,那么的荒凉。这一声就像藏着一个人精魂的陨星倏灭。惟余一声长调的苍穹之下,所有的人都深睡着,又仿似都已死去。在所有的人中,有三个人睡得最沉最香。一个是贞女,因为她一无所思。一个是荡妇,因为她被欲望累垮了。一个是戏子,因为她已了结了全部的恩怨。
长调中的梅修山疾步走到台中央,猛地原地转了个身,把正面朝向台下听众。这在拉魂腔中叫“旋鷂”。是开唱前的一个惯有动作。就在“旋鷂”快完成,梅修山要站定身子的一刹,也是长调正要收拢它的尾巴的一刹,全场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忽地倒了下去。前排有几个人站了起来,多数人以为这是戏中的一个动作,都紧巴巴地伸长脖子等着唱腔。陶月婷第一个从侧台的帘幔中冲了出来,跟出来几个工人,把梅修山抬到了后台。他土黄色折前檐的小帽脱了,散出了满头灰白长发。全场开了锅似地爆乱成一堆。
七姑就这样地死了。
七姑下葬后的那天晚上,王清举带着厚重的“白礼”到了麻三叔家。沿淮一带把办丧事时所收之物,唤作“白礼”,与婚嫁时的“红礼”并称,白礼一般直接拿钱,用白布包裹,按旧习须跪接,麻三叔就让土匪腊八跪着,双手过顶地接下了王清举的白礼。腊八开始死活不肯跪,大声嚷嚷,说是乡里的戏害死了他娘。麻三叔就吼他说:人都死了,还说这些鸟话顶什么屁用?腊八非常不情愿的接下了白礼。晚上,麻三叔又让梅虎摆酒席答礼,王清举喝得酩酊大醉,他走出梅虎家时,天已破晓了。席间,王清举说起了梅祖师当年的壮志,说七姑其实是为她爹的遗愿搭上了性命,又说自已说不准也要落个一样的命。他越说越激动,舌头都醉得卷了起来,到后来喝得就失控了,也没人敢劝他。梅虎深夜赶了五户借酒,硬没让直挺挺猛灌的王清举软下来。
第二天一早,王清举的呛鼻酒气在村口还未散尽,郭秘书就带着乡派出所的两个民警带着村西头的寡妇翠婶出了瘫子村。
七姑死在台上的当天下午,乡里就开了个紧急会议,讨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本来大家对《梅修山夜闯总督府》这出戏寄托了厚望,觉得在这出戏中,劝瘫子村人搬迁的不再是乡政府,而是他们自已的祖宗梅修山,七巧莺隐埋了几十年重新登台,也会融化一些人的心。梅修山的“理”、七巧莺的“情”,搬村的形势说不定就此有个逆转,可这下全落了空。七姑猝死台上,还难保没人迁怒乡里的安排。会议室里很静,大家都齐刷刷地拿眼瞅着为这出戏操碎了心的王清举。
王清举咔咔地爽了爽有些发哑的嗓子,说:大家都瞧清这事儿了,明摆着啦,搬村的事到了这一步,真正是撞到了节骨眼上了。今天我先把一句话搁在这桌面上:就是累死、气死,我们硖石乡也要把这件安澜立命、功德无量的大事办成了!对上,我已经跟县长立了誓,明年汛期前搬迁不了瘫子村,我王清举就摘了这破乌纱,回到县城摆小摊子糊口度日去。你们辛辛苦苦熬到今天这位子,自个儿也细细掂量掂量;对下,老百姓喊我们啥,父母官啊,同志们,在封建时代,那时淮河上下动辄浮尸满河,哀鸿遍野,做官的屁股坐得照样稳如泰山。现在的救灾,若因我们工作不力、不细,淹死、饿死一个人,社会舆论不问青红皂白地就会兴师问罪呀,摸摸良心,我们也难辞其责,官帽虽小,关键时候是能压扁我们这颗脑袋的啊。
会场上有人在不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