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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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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嗨什么卖血呀!卖什么血啊,多难听!早就讲过了,你这叫献血,挺光荣的一件事。真没脑子!我们给你钱,那是发点营养补助费。”     
        “是,是,是。是光荣,是光荣!那到底献多少血,能得七千块呢?”虎子嘟囔着。     
        那胖女人不耐烦地抬眼瞪了虎子一眼,说:“榨干了你也没这个数。你的血合格不合格还难讲呢。姓名?”     
        “梅虎”。     
        “到后院排队验血去。”那胖女人嚓地撕给虎子一张红字的单子。     
        想起曾经生过的几场病,虎子心就虚了。夏季干活,蚂蟥、牛蝇、花蛛趴得一臂,忙得昏天黑地,赶也懒得赶它们,任由它们吸着血。他怕血中遗留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啥杂质,毁了筹款的事。不想验血倒也顺利,医生还捏了捏虎子紧张得发抖的粗壮臂腱,啧啧地赞了几声。瞧着自已鲜红的血流进针管了,他心底才彻底踏实了下来。他有点轻蔑地瞧着这血,想:夏天的蚂蝗趴在腿筋上吸,也不就这点滋味?瘫子村女人生娃,哪一个不是成盆的血泼出去废了?还有桂枝那一裤裆的月经,说不准都能卖钱呢。     
        “就抽这一袋子?能多抽点吗?”虎子眼巴巴地求着医生。     
        “那绝对不行。我们不能把你的健康弄垮掉了罗。”     
        “这给多少钱?”     
        “你拿单子,到窗口算帐去吧”。     
        虎子攥着二千四百多块钱走出采血站时,早晨的光线迎面射了过来。他觉得眼前五色斑斓地晃了一下,头猛地一阵晕眩,便站住了。扶着墙,抽了根烟,才出了院子。他第一次觉得自已这具血肉之躯原来如此的值钱。他把手伸进裤袋,紧紧捏着这叠簇新发硬的票子,一阵狂喜。心想这钱挣得也太省心哦,再来两次,村里的孽债也就抹掉了。 
          
        与医院隔堵墙的是一个菜市,早上炸了锅似的热闹。这是一幅最典型的市井图轴:青石板街的地摊上,摆放着色彩缤纷的生鲜菜果、红白肉案。油条饼铺、糯圆锅杂滋滋地溢出叫人垂涎的香气。尤其是油炸臭豆腐,更让梅虎觉得是人世间最好的美味。这种沤得紫黑的豆腐酸中夹腻、外脆内软,闻着臭掉牙、嚼着香断肠。虎子贪婪地咽着口水,站在臭豆腐摊旁。穿着细纹棉质睡裤的主妇们挎着篮子,不紧不慢地跟小贩们讨价还价。她们的眼力往往很毒,菜是否被扣了秤、肉是否隔了夜、狗是被宰杀还是被毒杀的,一眼即知,她们丰饶的生活经验与小贩的精明世故相互砥砺,谁也进不了谁的圈套。菜市,无疑是沉闷的城市生活最生动的一刹。虎子被这种喧闹气氛深深感染了。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碗两块半钱的炸酱面,又去买臭豆腐。“操他娘的,好吃归好吃,一块钱那么一点,心比臭豆腐还黑着呢”。他暗忖。正要掏钱时,有人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原来是乡政府跟随王清举的郭秘书。 
          
        “真是稀罕啊梅村长,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城里见你呐。”家住县城的郭秘书也挎着个篮子来买菜。     
        “呵呵,办点货、办点货。正要回瘫子村呢。”     
        “真是来得巧呢,有事呢,省得我再往乡里跑冤枉路。身上剩钱吗?”郭秘书凑在他肩上低声问道。     
        “有一点呢。”     
        “太好罗”。郭秘书黏在虎子耳根上说:“昨天夜里,王清举乡长来县上办理学校危房改造的事,请了几个人在碧海云天桑拿浴场吃点工作夜宵,泡了泡澡,费用没赶得及结算。我兜里钱不够,能不能帮个忙,你先顶一下?” 
          
        “多少钱?”虎子的脸立刻就变了色。     
        “嗨小菜一碟。撑死了也不超过一千块钱吧。”     
        狂灌了一大碗面条入肚的虎子,头早已不眩晕了。他顿了顿,对郭秘书说:放心吧,我马上去,结了这笔帐。     
        郭建辉     
        硖石乡政府秘书郭建辉在家中支好了一张麻将桌,静候着王清举。     
        他很瘦,瘦得随时会飘起来成仙似的。脖子又细又长,像是急着挣出肩膀窜出去。这种长相的男人,多遭人提防,让人疑惑他有一肚皮的坏水。可在瘫子村,郭秘书偏赚了个厚道的好名声。一个人进村时,每次他都要到飞天蜈蚣的柴房去看看,上麻三叔的炕头坐坐,见了谁,都是一个笑脸迎人的热乎劲儿。跟着王乡长进村时,这个精瘦的男人便化成了个虚脱的影子,大事小节,从不乱吭一声,只是王乡长求救似地拿眼寻他时,他才附上去耳语几句。王清举离不开他,因为他郭建辉是全乡名头响当当的土诸葛,脑子从不踟蹰,下主意,快刀斩乱麻似的又狠又准。 
          
        记得十几年前刚从学校毕业时,他鬼使神差地去过一个地下算命馆。馆内雾气腾腾。那个夹着香烟的女瞎子在他的脑后骨、额骨、腰间、脚踝上、两腿间摸捏了半天,大叫一声道:“好狗啊!”郭建辉吓了一哆嗦。女瞎子接着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狗命了。操他大爷!遇着刘玄德,你就是孔明;遇着蒋介石,你就是陈布雷。天生的一个好幕僚呢”。女瞎子告诉他,他以后的主人属狗,时时刻刻顺遂着主人的意思做,一定能够飞黄腾达。原来如此。王清举属狗,踌躇满志的郭建辉一见他,就铁了心。跟定他了,成就一番事业。从此他就展开了对王清举喜好之物的钻研。 
      
        他很快发现王清举有两大心结。一是喜功,在县领导那里邀不上功的事,他是绝不去做的。去年王清举热血一张,要在乡政府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两侧,左边建一个万亩莲藕种植基地,右边建一个万亩波尔山羊养殖基地。王清举把这个气势磅礴的构想告诉他时,郭建辉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苦心。高啊,他说,这条柏油路是省、县领导下乡巡察的必经之道,搞这么两个基地,让全乡农业经济的亮点一览无余,这种工程的潜在政治价值是不可估量的呀。他对王清举说:这工程大有搞头,但千万不要触动民怨,否则铺开了,收不拢。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耕地的自主权在农民手里,如何让那么碎小地块的主人都服从乡里的统一规划呢?要做耐心细致的说服工作,千万不可霸王硬上弓。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郭建辉双脚磨得尽是血泡,一家一户地耗嘴皮子,如今,这两大基地已现出气度非凡的雏形了。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一片喝彩之声。王清举的心里是亮堂的,因为这光环毕竟只罩在自已一个人的头上。夜间,他让老婆把自已也舍不得多喝的窖藏茅台酒拎进了郭家。 
          
        乡长另一个半掩半露的嗜好,就是女人。要说这世间的男人,除了二尾子,没有一个不爱女人吧。各有各的爱法,有的人照单全收,有的人挑肥拣瘦。但王清举却不是个滥竽充数的性格,关键是要弄清楚他喜欢什么骨相、什么品性的女人。这年头,女人喜欢往掌权者怀里装羞扮嗔地猛撞,也是平常之事。有的,王清举佯装半醉地就收下了;有的,也要厉声厉色地推个干净,嚼着牙酸腮硬的东西,王清举是不会去吃的。收啥弃啥,看得久了,郭建辉心里便有了个底。王清举喜欢那种颊子瘦削、肩胛骨突出、细腰长腿的漂亮女人。这种女人,叫起床来,才掉魂呢。一次酒醉后,他在桌上说了真话。 
          
        一桌谋划已久的麻将局子终于凑成了。这次跟王清举配对的是郭建辉的妻妹陶月婷,郭建辉夫妻俩配对。已离了两次婚的陶月婷,今年三十七岁,本是县拉魂腔剧团的一个花旦,演过《浣纱记》中的西施。想当年,这曲戏一度红透了全县,农妇们在麦田浇粪时都哼着其中的一些段子。能演西施,你猜她那长相。不到二十岁就火了的陶月婷,自然地就养成了动辄撇怒的小性子,轻易使唤不得,剧团团长整天里尾巴似地陪着笑脸,变着法儿哄她开心。一次,县长宴请北京来的贵客,邀剧团团长带着陶月婷作陪。捱不过县长的面子,陶月婷就去了,但席间小性子偏犯了,死活不愿喝北京那们客人敬来的白酒,说是怕毁了嗓子。县长踱到桌子对面,笑咪咪地亲手捧起酒杯递给陶月婷。她仍是绷着嘴不赏脸,急得剧团团长步子也挪不动了,心里直唤亲娘。最后,县长说:嗓子不是为戏才留着的吗?如果戏都演不了啦,干护着个嗓子有啥劲啊?此后,陶月婷再也没有登过台。再往后,县内虽然又出了几任西施,但大家总觉得没有陶月婷的西施过瘾。陶月婷的西施夹着点火性子,杏眼一扬,一声娇叱,吴王噔地后退一步,台下炸了棚似的掌声。搞市场经济以后,县拉魂腔剧团很快就垮了。团长悲叹说:像一团子干瘪牛屎啦,连点热气都不冒了。 
          
        垮了好哇。陶月婷噔噔地找到了已退休的老县长,还拎过去两瓶本县产的廉价烈酒。一脸桃花地说:“县长啊,今儿上您府上,也不是欺老。你当年说我这嗓子是为演戏留着的,不让我上台。戏班子垮了,你也离棺材近了。我这嗓子却还是靓得很呢。你老人家今天要是放胆喝了这两瓶烧酒,我就唱一段《浣纱记》给你听听。全县百万人呢,怕是没几人有这耳福吧”。老县长气得直跺脚。陶月婷丢下那两瓶酒,把洁白的长手套往腕上提了提,轻哼着小调扬长而去。 
     
        这故事,知道的人多。刚开始打麻将时,王清举瞧着桌子对面气韵不凡的陶月婷,心里有点犯怯,不冷不热地顺口说着客套话。没想,这天手气出奇地邪乎,不到半小时,竟赢了三千多块钱。 
          
        “哦?我说王乡长啊,真没想到你外表那么粗壮孔武,心思这么细密耶。牌出得贼精贼精的,让我们这些个不长脑子的妇道人家怎么出牌呀。”陶月婷拿似笑非笑的杏眼角儿,瞟他。 
          
        “哈哈哈,哪里哪里。是你小陶老板瞧我工资太低,有意在扶贫吧。”     
        “唉哟我的天哪。还轮到我这个半老女人?你这个大乡长,馋着牙拍你马屁的妹妹都挤成肉干了吧?”     
        “哪儿呀,谁睬我这个不腥不臭的土包子。我也就是跟自家的黄脸婆搞搞二人转。”     
        大家都不荤不素地笑起来。     
        过了一会,王清举感到陶月婷的脚尖有意无意地碰到他的脚背上,她的脚从鞋中褪了出来,仿佛只穿了双棉袜子。大概见王清举不仅没避开,还用很细微的动作呼应着,陶月婷便用脚尖在王清举的小腿上摩裟起来。王清举的心立刻就乱掉了。真要命,他喜欢的正是这种半遮半盖、欲干还休的风骚劲头。平日里,他对那种直楞楞就往怀里硬扑的女人,已感到索然寡味了。 
          
        王清举的脑子早就钻到桌底下,眼神晃荡着,可仍旧是赢。陶月婷突然嘻嘻地笑着把牌一推,说:“乡长啊,你真会欺负我们这些草头小老百姓呢。不行,赢这么多,得放点血请客!” 
          
        “能请到你小陶老板,真是福气哦。你说说,怎么个请法?”     
        “现在的时兴是:请人一顿饭,不如请人一身汗。你请我们到碧海云天去蒸个桑拿吧,散散一鼻子的臭汗。”     
        “嗯,那种地方,合适不合适啊?”     
        “哟瞧你说的,那种地方?什么地方啊。这可是我自已投资开的店啊,清清白白。白墙黑字地写着呢:守法守誉经营。”     
        “哦哦哦,原来是小陶老板的店。这就去,这就去”。     
        郭建辉一直闷着头,不吱声。有王清举在的场合,除非乡长问他,否则他可以永远做个哑巴。他仿佛敏感地旁听到了王清举和陶月婷的肢体对话,心里奇怪地酸了一下,有些失落。在硖石乡,他平常一个月才回一两次县城的家。每次夜深人静时,他习惯地就往陶月婷的手机上发些用语暖昧的短信息,倒极少给老婆打电话。她俩虽是同胞的姐妹,气质长相却是南辕北辙地朝两边窜,竟连一丝一毫的共同点也逮不着。这真叫郭建辉沮丧。开始时,他只是坠坠不安地试探,陶月婷是每个短信息必复,尽管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但没见她的火爆性子露出来。渐渐地,他胆子壮起来。他挖空心思,写了许多一语双关的短信息,比如他发过去:“干吗?”,陶月婷那边回:“嘻嘻,不干嘛”。他发过去:“天黑了,小鸟累了,渴了”,陶月婷那边回:“我这里水多着呢,你那里又喝不着”。诸如此类。有时,陶月婷在外醉了,也会主动给他发一些手机短信,郭建辉那一夜就会彻底失眠。有时回城,刚跟老婆做完爱,他会光着身子躲在厕所中给陶月婷发个短信。这已成为他最隐秘的一种精神寄托。但一层不能捅破的窗户纸,卡在那里,只能朦朦胧胧地去猜测纸那一边的心思。有时他觉得,陶月婷绝不可能喜欢自已这样一个干瘪、无趣的男人。一想到这,便捱不住地要喝醉。 
          
        送王清举到了碧海云天浴场,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了。他到老婆说:你先回家吧,我办点事马上回来。     
        他骑着那辆叮叮当当乱响的旧自行车,在城郊黑灯瞎火的小路上,盲目地转了很久。
     
        王清举     
        一踏进碧海云天浴场的门厅,王清举就感到一阵目眩。     
        太奢华气派了吧,小县城还真敢藏这片风水,他想。异常亮敞的大厅内,八根十多米高的雕花白石大圆柱直奔弧形穹顶,穹顶垂下了缀饰无数小水晶球的巨型吊灯,二楼、三楼半圆形的护栏缠以茂盛而挂的常青藤。旋转而上的台阶是厚实而透明的玻璃做的,每一级阶梯上放置着一片栽在青花瓷盆中的花草。除了一个来回拖地的女工,大厅内看不到其它的人。整个厅内弥散出一种雅致、安宁、大派的气息。 
     
        想起路上曾说已多年没进过大澡堂子了,王清举脸上有些发烧。是不是该进?他真的犹豫了。他朝前跨出的每一步中都藏着一个退缩的念头。但他还是一步步地上到了二楼。二楼是一条长而幽暗的甬道,道两旁是一间间紫檀色房门的包厢。陶月婷在他前面自顾自地走着,立在每间包厢门口的小姐朝她微笑着略略鞠躬问候。这些笑容可掬的小姐们,看上去都在二十岁上下,个头高挑、皮肤白暂,穿着一色的红缎印暗花短袖旗袍。“她们不少是你们硖石乡、鲁堤乡那偏东一带的呢。”陶月婷忽然掉过头对他说。 
          
        “哦,哦。”王清举有些局促地应道。     
        进了207室,掩上门,王清举从心底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很害怕路经一个包厢时,那扇紫檀色的门会突然打开,出来一个熟人甚至出来了一个顶头的上司,自已曝光了还不打紧,看到了不该看的,犯了领导的忌讳就太麻烦了。幸亏这一路平安,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房间并不显大,有一半让弧形的落地地玻璃罩着,透过玻璃看,里面有一个好大的按摩浴缸,还有一座小木屋。陶月婷陷在另一座沙发中,拢拢长发,斜着眼看他。四目相遇的一刹,王清举从她的眼底敏感地捕捉到一丝古里古怪的浅笑。 
          
        “喝点吧。”陶月婷从身边的小冰箱内取出一瓶干红、两个杯子。“这样吧,你一大杯,我一小杯。”     
        “呵呵,你可真会讨巧。”王清举说。两个杯子容量差了十倍也不止。     
        “哟,我说王乡长,到了这么隐秘的地方你还放不开呀。”     
        陶月婷脱掉了外套,里面仅穿的贴身低领白羊绒衫,衬出浑实小巧的乳形。王清举身内燥热的心猿意马在奔突。“好,喝吧喝吧。”他说。     
        他们推杯换盏地一杯杯喝起来。陶月婷劝酒的本事也真是了得,从秦始皇扯到拉魂腔、从克林顿扯到脱毒红薯,反正没有她不懂的,没有她不敢说的。醉得双颊微酡的陶月婷说:“我喜欢乡下呢王乡长,这些年我经常梦见在乡下戏台唱戏的情景。” 
          
        “为啥呢?没苦够?”     
        “唉苦是苦点,乡下人心却是实诚。我唱《铡美案》,秦香莲受冤、那个护着她的军爷自尽时,台下嚎成一片!那可都是真真切切地哭哇,眼泡都哭烂了。陈世美铡死了,大家都呲着嘴乐啊,就像自个儿亲手杀了奸臣佞贼一样。我在台上真地是感动得不行,真正的戏曲只能唱给农民听,他们是听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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