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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店,先吃饭。”红凤淡淡回答,有些意兴阑珊地把缰绳放到店小二手中。
在当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寻觅了多年的答案,将出现在这个即将走进去的建筑物里。
这家客栈很大,有好几个小院子,好几栋楼,最前头正楼的一层卖些吃食,二层是正经吃饭的雅座。红凤到房间安置好后,就被引到二楼一角坐下。
到底在京郊,又非吃饭的正点,二楼只有寥寥几桌人,但是正中央却有一伙极其显眼的人。坐着的只有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白狐裘,纤尘不染,头上带着精致的箬笠,白纱飘垂,遮住容貌。团团围着他的有十几个,颇有官威,似乎是显贵人家。
不知道是谁家王孙公子出游,这般招摇。
红凤忍不住多看两眼,发现中间一个瘦小却大腹的老者,带着一对有齿钢圈,形貌酷似江湖传说中“星棋双宿”中的“满天星”朱纤细。朱纤细在江湖中算得上一流高手,居然作了人家的护院,看来此人来历不凡。
那桌上摆满酒菜,白衣人却连筷子茶杯也不沾一下。
红凤不是喜欢管闲事凑热闹的人,又兼满腹心事,任他多奇怪,看了两眼也就不再理会。只闷头吃自己的饭。
突然间一个家丁打扮的小厮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胸口像护宝似的抱着一包东西,叫道:“大人,来了!来了!还是热的!甜的咸的都有!”
旁边站立一人说:“怎么这么半天?大人都等饿了!”
小厮有些委屈,低声说:“这京城在北方,哪里找黄桥烧饼去?小的骑马跑了十几里路才好不容易找到!”
黄桥烧饼?
那位达官贵人要吃的是这样的贩夫走卒的干粮?
红凤有点怔仲,恍惚间仿佛看到七八岁的自己,扎着两根小辫子,穿着打补丁的花棉袄,冻得通红的小脸蛋,呵着热气,怀里揣着一包东西,兴冲冲地在村后头找到一个年纪相仿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得比她还要破烂些,不过一张小脸真是漂亮,庄稼人家居然有这样漂亮的小男孩,实在叫人诧异。
“给!”小红凤把那包东西塞给小男孩,“青桐哥哥最喜欢吃的黄桥烧饼!是答谢青哥哥昨天在后山救我!今天在集上我叫爹爹给我买的!我一直捂在怀里,还热的呢!”
小男孩大喜,接过去一看小小纸包里有一长一圆两个,澄黄喷香、酥脆微热的小小烧饼,更加高兴,说:“一个甜的一个咸的吗?红凤你真好,以后我也会救你的!”
小红凤笑弯了眼睛,美滋滋地看着小男孩小口小口舍不得吃,说:“青哥哥救我,我也会救青哥哥。不叫二牛他们欺负人!”
烧饼很小,虽然很小口地吃,还是很快吃光了,小男孩意犹未尽地把手上的饼屑也舔得一干二净,惋惜地叹了口气。
红凤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物事,抿嘴笑着,塞到小男孩手心里。小男孩展开手心一看,是一枚极其粗糙的男用木头簪子,村里的成年男子大都用这种簪子挽头发。
“哪来的?”
“二叔要走船,今年不回家过年,提前给我的压岁钱,我在集上买的!”红凤笑咪咪说。
“我用不着啊!”小男孩把那枚簪子在阳光下转来转去地看着,有点好奇,又有点不感兴趣。
“以后就用上了。”红凤也不恼,还是笑眯眯的,“等青哥哥十五岁就可以拿它挽髻。青哥哥头发又黑又亮又软,挽上髻一定好看死了!”
“咳!”小男孩不屑地说,“男人要好看干嘛?小丫头就知道这个!再说还有六年呢!你有这个闲钱还不如再给我买两个烧饼!”
小红凤终于生气了,一把抢过簪子,说:“你不要还我!”
小男孩见她生气有点着慌,连忙抱住要走的小姑娘,夺过簪子来,说:“要,要!谁说我不要了!”
……
红凤因为回忆忍不住微微扬起唇角,突然一声巨响把她心神唤回:那个白衣人一脚把那小厮踹翻在地,烧饼都砸到他脸上,饼屑弄得满头满脸。
“该死的奴才!拿什么东西来糊弄我!这叫黄桥烧饼吗?哪有那么难吃的黄桥烧饼!”尖厉阴寒的声音,带着暴戾,却还是不能掩饰掉原本柔婉动人的声线。
“是那个小贩说这是正宗黄桥烧饼……”小厮委屈地辩解。
“去给我把那个骗子抓来!”
周围寥寥几桌的食客都开始走避出去,红凤没动。
一两盏茶时间,派去抓人的抓了一个三十多岁,青衣短打扮,油腻腻的小贩进来,扔到那贵人面前瑟瑟发抖。
“你是哪里人?”阴恻恻的声音。
小贩没经过阵仗,只会哆嗦,半天才结结巴巴说:“回,回老爷话,小,小的安徽人氏……”
白衣人暴怒:“安徽人?安徽人会做黄桥的烧饼?”对身后的保镖打手恶狠狠地说:“给我把这骗子的手指一根根拗断!叫他以后做不成这骗人的假货!”
两个保镖上前提起吓瘫了的小贩,哭爹喊娘的声音刺耳地传过来。
红凤也算名门正派出身的侠女,看到这里也坐不住了。她双手在桌上轻按,身形一掠而起,双刀不曾出鞘,手中一推一拉,就从那两个保镖手中抢过小贩,抖手扔到角落里。
半路杀出程咬金,保镖们如临大敌,把白衣人团团围住,拔刀向着红凤,纷纷喝骂。
“烧饼做得不好,罪不至此。”红凤声音清朗悦耳。
朱纤细眯眼看了半天,说:“原来是寒雪峰妙心神尼的高弟单红凤女侠,单女侠好宽的肩膀,来架这不平事!”
“万事莫为己甚。”红凤一贯的不卑不亢。
朱纤细自知未必能敌,一使眼色,众人齐齐扑上,红凤夷然不惧,一撤双刀,舞出两团寒光,同众人斗在一处,身形矫娆洒脱。
有两个想护着那白衣人退后,免被误伤,却被挥退。那个白衣人一动不动坐着看他们打斗,连一丝声音也没发出来。
果然,红凤一把刀尖荡开朱纤细的双轮后,刀尖微侧,惊险万状地挑飞了白衣人的白纱箬笠,白纱飞舞,黑发微扬,露出一张绝美容颜。
白衣人还是一动不动。
红凤整个人僵在那里,连被人趁机用刀架在脖子上都不知道闪避。
那张脸,十二岁后就没有见过,如今已经大大不同,全然不同,连眼神也不同,可还是一眼就认得出啊。
以为再也见不到,找了这么久没有消息的人。
好像被施了定身法后又活过来,红凤的身体,手臂,刀尖,一点一点颤抖起来……
“青……桐……哥哥……”喉头干涩,嘴唇发抖,声音低弱。
双目凝着,陌生又万般熟悉的眼睛。
“我现在不叫储青桐,叫张青莲。”白衣人轻声说,好像大声会惊醒一个梦境,但是声音好奇怪。
张青莲,最近这一两年开始闻名的昏君的新男宠,无耻的佞臣,竟是他吗?
“我找了好久……”红凤的嘴不受控制地轻轻翕动起来,好像有什么外力在操纵她说话,而不是她自己在说,“两年前出师,我就回去找你……才知道你被你娘卖给……我又去王牙子那找你……一直找到沧州……可那些人都死了……连碰过你的人也都死光死绝了……我又找了好久,在山东乡下找到一个在那个鬼地方做过佣人的老婆婆,她说你没死,被一帮神秘人带走了……我失掉所有线索,只好到处乱找……”
红凤很奇怪自己的声音居然听起来那么平静,自己的眼睛里居然一点眼泪都没有。
张青莲突然笑了起来,“你现在找到我了。”他柔声说,“又能做什么呢?”
红凤愣住了。
张青莲笑得极温柔:“我一天几百遍求着老天让我死的时候你没找到我,单女侠,你正在成为武林人人敬仰的女侠……你现在找到我,又能替我做什么呢?报仇吗?我都报完了……让我过好日子?我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对了,单女侠武功高强,可以保护我!”他又笑了笑,伸手在桌角一拍,一个桌角就慢慢变黑,变成粉末,飘散开去,而剩下的地方截面整齐如刀裁。“可惜,我现在也学了武功了……”
红凤的眼泪慢慢留了下来。刀慢慢掉在地上。
……
“等等!”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追到前面的中年美貌尼姑和小姑娘,一下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磕得头上鲜血直流,“求求师太,也收我为徒吧!”
小姑娘不忍心地看着小男孩,央求地扯新拜的师父的袍袖,美貌尼姑神色冰寒,虚空一拂,把小男孩托起来,冷冷说:“我收她为徒是她天赋淳厚,你禀赋单薄,难成大器,不是练武的料子。”
“那师太带我去给你们做饭劈柴吧!我什么都能做!吃得也不多!”小男孩不死心的苦苦哀求。
“寒雪峰不能让男人上去,你年纪虽小,也不能破例。”最后的希望也被打死。
小姑娘好不容易求得师父同意,把小男孩拉到一边,掏出帕子,替他擦头上的血。小男孩一把抓住她腕子,哀恳说:“红凤,你别去行吗?你去了,我就只有一个人了……”
小姑娘犹豫再三,狠狠心说:“青哥哥,我想学武功,当个大侠……当大侠不好吗?到时我就可以保护你,谁也不能欺负咱们了……还能让青哥哥过上好日子!”
“那,”小男孩有点怯怯说,“红凤说好长大要做我老婆,成了大侠,还肯嫁我吗?”
小姑娘笑起来,露出不易察觉的一颗小虎牙,“肯的肯的,青哥哥你等我,我十八岁就回来同你成亲,做你老婆!”
终于还是走了。
只留下小男孩一个人,站在村外的风里,小小身子上打着补丁的破衣服在风中胡乱翻飞。
……
“啊,想到了!”已经从漂亮小男孩长成绝世美男子的男人故作喜悦地叫起来,“红凤可以做我的丫环,我还缺个合用的丫环!”他双目柔情似水地看着她,“红凤,你肯不肯做我的丫环,伺候我,给我端茶送水,叠被铺床?”
“嗯。”红凤轻轻说,“我肯的。”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肯的。
如果可以挽回一点已经挽回不了的东西,就算做丫鬟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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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5;我本来在写红凤当丫环时和原张青莲的事,写了一半头疼得不行了。想想其实也没必要写了,该交待的我这篇已经交待了,还是留点想象空间的好,所以去掉未完二字,现在改写正文,不知道晚上赶不赶得出来,如果不成就要明天,对不起了。
“打尖”那个我改了,谢谢捉虫的朋友。
luanch发给我的留言看到了,谢谢台湾的朋友
小珠
作者有话要说:同意转载,请看文案,不需要等我回复的,只要留地址即可。 自从上次偷偷溜来之后,我就不曾再来过这京城西南的平民聚集地,此次旧地重游,身边有锦梓相伴,滋味自是不同。
还没看出祸乱的由头,但是不知是不是我有先入为主的成见,街上行走的百姓,十有七八面有愁色,街上摊贩也似冷落了些。
我们逛到一家米栈门口,那里已经排起了堪比国庆期间火车售票点的长龙,蜿蜒数十米,衣色杂乱,人声鼎沸,男女老少俱有,堪为壮观。我同锦梓挤到前面去问米价,被数个神情焦躁的人横眉冷对:“去!去!年纪轻轻不学好,到后面排着去!”
我们出来时不想张扬,换了下人的破衣服,结果就遭到此等待遇,不由互看一眼,暗自失笑。后头一个头发稀黄,脸部浮肿,穿翠绿袄子的中年大妈见我们都是眉清目秀的后生,好心告诉我们说:“十五钱一斗。”
十五钱是平价令的最高价。
那大妈又压低声说:“两位小哥买几斗?奴家替你们带,每斗多加一文就是了。”
原来不是我和锦梓的魅力,是要做生意,我忍住笑,谢绝了她。大妈急了,说:“小哥莫要不识好歹,官仓早不卖了,这钱记米铺每日只从未时到申时开一个时辰,你现在排队可轮不到了!”
啊,只开一个时辰么?看来情况真不乐观。
这位大妈很有安利推销员的潜质,絮絮叨叨还待说服我们,突然前面起了骚动,米铺的伙计走出了几个,拿门板上门,说:“米卖完了!”后面的人群急了,纷纷大叫起来,说:“才未时末呢!怎么就不卖了?”
伙计脸孔僵硬,“没米卖啥?不信店里搜去!一粒也没有了!”
人群炸开来,叫嚷不止,大妈货源没了,也没法兜生意,直着杀猪嗓子叫:“还让不让人活啊!家里孩子饿得哭啊!”坐到地上抹眼泪,挥舞着手帕拍大腿作为哭喊的节拍,并且即将满地打滚。
叫嚷的当然不只她一个,更多人则是深锁着眉,满脸愁色拿着瘪瘪的米袋默默离开。我看得心情沉重。
锦梓拉着我离开,我一直在想如何说服那帮老顽固,如果真的说不服,还有什么圈钱或是弄米的途径。
如果真的是没有粮食了怎么办?
从印度或东南亚进口?这时候的印度和东南亚是怎生情况?
回去路过了上回的狗肉铺,远远就有奇香飘来,我对锦梓说:“锦梓没吃过这种地方的东西吧?这家很有名,要不要试试?”
锦梓看我一眼,点点头。
结果发现狗肉宋这里人满为患,生意好得要命,天气又热,宋三光着大黑膀子,忙里忙外,汗下如雨,里面的桌子挤满了人,多有搭座,还有人在外头等着新的一锅出炉外带回家。
宋三端出十几个盘子,突然见到我和锦梓,愣了一愣,“咦”了一声,说:“……你,你是上回同老田来的那位客官……爷……”
我朝他微微一笑,说:“是啊,老田还常来吗?”
宋三“嘿嘿”一笑,想摸脑袋才发现双手都不得空:“来!怎么不来!隔三差五地来!……嘿!我们哥俩是不打不相识!”然后又看看锦梓。
我笑了笑,说:“舍弟。”
宋三露出怪不得的恍然神色,锦梓却暗暗横了我一眼。
“爷要在这吃点子酒吗?怕是没地儿了!”宋三边说着边把手里的肉一一上桌。
“这里今天生意可真好啊。”
旁边食客里有人抬头笑:“宋老三实诚!家家涨钱他都不涨,如今连个烧饼都要四五文了,老宋的狗肉还是半斤十九文,童叟无欺,谁不来吃?”
旁边几桌的汉子也笑闹应和起来,大抵都是这意思。
宋三不好意思了,挺挺胸膛,说:“咱做买卖为的是交朋友,说涨钱就涨钱那还有啥意思?”
食客们轰轰地笑起来,七嘴八舌夸他。
这等汉子也只有古代才得见吧?我也笑起来,说:“既然如此,替我包两斤带走。”
宋三去替我包了,还对后头排队等着的打招呼:“这位爷住得远,先给他,大家街坊邻居,等等没事!”
那些人也不恼,笑呵呵地看我们,也有人说:“好俊生的后生,兄弟俩都俊着哪!”有碎嘴的还打听我和锦梓结亲了没有,想要做媒。弄得我甚是不好意思,一看锦梓反倒从容不迫,大概从小被人问惯了这等问题。
说话间外头进来一个乞讨的小姑娘,光着脚,头发还梳得整齐,小脸却脏兮兮的,衣服破得都不象话了。怯生生地站在门边,手里捧着一个破碗,也不做声。
宋三见了,百忙之中不忘招呼,“小珠来啦?等着!”从锅里捞出一大块通红喷香,汁水淋漓的狗肉,又从后厨翻出大半张饼给她。
小姑娘眼睛里泪珠儿滚呀滚的,嘴唇抖半天,才细声说:“宋……宋大叔,我来您这帮忙行吗?”
宋三对着小姑娘脾气甚好,虽然于他已是柔声但还是不免粗声粗气地说:“你弟弟病不是没好么?等你弟病好了吧,啊?”
小姑娘还想说什么,却只会泪汪汪的看着大黑汉子。
旁边有人怪笑起来,说:“宋老三好心肠,天天肉啊饼的供着,难怪小姑娘不好意思。”
另一人说:“依我说吧,老宋,你就留她下来,给你缝补浆洗,过几年就是个现成小媳妇!”
好些人都跟着起哄。
小姑娘咬着唇儿,神色又惊恐又害羞。
我看得不忍,正要说什么,宋三却把三角刀往地下一砸,气呼呼大骂开来:“娘的说的是人话吗!人家小姑娘家里遭了水,没了老子娘,弟弟病得要死了!你们倒拿她打趣!小姑娘才十来岁,做我女儿还嫌小!老宋莫不是那趁人之危的人?”
我一听遭了水,心里一惊,问那小姑娘说:“你是陵阳来的?”
小姑娘抬头看我,眼睛里还是水光盎然,怯生生点头。
“陵阳已经有灾民逃难到京城了?没听说啊。”
有人插嘴说:“逃倒是都逃信阳一带的多,京城远,没几个往这里逃,我表弟昨儿从信阳贩茶叶回来,说是信阳太守关着城门不叫进呢!城门外头灾民铺天盖地,每天跟苍蝇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