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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王 作者:[美]罗杰·泽拉兹尼-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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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经历十七次转世才只发现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阎摩说,“怪不得你到现在还是只猴子。” 
    “并非如此。”那只叫塔克的猴子道,“说到我的放逐,尽管不如你那么惊心动魄,但同样涉及到与那一位之间的私人恩怨——” 
    “够了!”阎摩打断猴子的话,背转身去。 
    塔克意识到自己触到了对方的痛处。他穿过房间来到窗前,一跃跳上宽宽的窗台,向空中望去,希望能另找一个话题。 
    “云层上有条裂缝,在西边。” 
    阎摩走过来,顺着塔克的视线看过去,皱皱眉,接着点了点头。 
    “没错。”他说,“待在窗台上,留心观察。” 
    阎摩朝一堆操纵杆走去。 
    在他们的头顶上,那朵不断转动的莲花猛地一顿,随后慢慢转向那片未被云层遮蔽的天空。 
    “好。”他说,“我们有些进展了。” 
    他把手伸向一个独立的控制板,先拨动一串开关,再调好两个刻度盘。 
    信号传到他们脚下的洞穴中,在神庙的地窖里,预备工作已经启动:宿主准备就绪。 
    “云层开始合拢了!”塔克喊道。 
    “不要大惊小怪。”阎摩说道,“现在鱼已上钩,从涅槃之中进入莲花,他来了。” 
    雷声早已停息,雨点滴落在莲花上,像冰雹般发出噼啪声。蓝色的闪电盘绕在山尖,仿佛巨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阎摩合上最后一条电路。 
    “又一次获得肉身,你觉得他会作何感想?” 
    塔克问。 
    “到一边拿脚拨香蕉皮去!” 
    塔克把这句话理解为让他走开的命令,于是离开房间,让阎摩自己去关闭机器。他经过一条走廊,沿着宽阔的楼梯朝下走,忽然听见一阵谈话声和凉鞋拖在地上的声响:有人正从侧厅外向自己这边走来。 
    塔克一怔,然后快速缘墙而上。他攀着墙上凸雕的黑豹和大象爬上房椽,躲进一片阴影中,静静地等待。 
    只见两个穿深色长袍的僧侣从拱门走进来。 
    “她为什么不帮帮他们,替他们驱散云层呢?”一个僧侣问道。 
    另一个僧人年纪更大,身材也胖得多,他耸了耸肩:“我并非圣人,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我只知道若非过于焦虑,她绝不会向他们提供庇护,也不会让阎摩如此利用圣所。但谁又能说清黑夜之神的秉性呢?” 
    “还有女人的心思。”第一个人接口道,“我听说就连祭司们事先也不知道她会来。” 
    “也许吧。无论如何,这似乎是个吉兆。” 
    “的确如此。” 
    他们从另一个拱门走出去,塔克聆听着两人离去的声音,直至四周只剩下一片寂静。 
    他仍然没有离开自己的藏身之处。 
    僧侣们谈到的“她”只可能是拉特莉女神本人,是向圣雄萨姆的信徒们提供庇护的这个团体所敬拜的女神。要知道,拉特莉也是遭到天国放逐才成为肉身凡胎的神祗之一,她完全有理由对此忿忿不平;塔克很清楚,单单在暗中提供庇护已经使她承担了极大的风险,更别说在事情进行过程中现出真身了。若有人走漏消息,拉特莉回归天庭的任何希望都会化为泡影。在塔克的记忆中,拉特莉是一个有着深色头发和银色眼珠的美人,她常坐在黑檀木与铬制成的月亮战车上,黑色与白色的牡马拉着车,黑白两色的护卫伺奉左右,当她驶过天街时,其荣光令女神萨拉斯瓦蒂也黯然失色。想到这儿,他的心在毛茸茸的胸膛里猛地一跃。一定要再次见到她。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在尚未化为猴身的那段快乐的日子里,他曾在撒满星光的露台上与她共舞——虽然只是一小会儿,但依然令他难以忘怀;身为猴子却又拥有这样的记忆,真是莫大的痛苦。 
    
    他从房椽上爬下来。 
    一座高塔矗立在神庙的东北角。塔内有一个房间,据说女神的圣灵会在那儿停留。房间每日打扫,换上清洁的亚麻布,点燃纯净的熏香,还有一份祭献放在房内离门不远的地方。那扇门通常上着锁。 
    当然,还有窗户。不知人类能否从这样的窗户进出,但塔克能够证明,猴子是可以的。 
    天空像一头大狗般发出阵阵低沉的咆哮。塔克爬上神庙的屋顶,向塔上攀登。他借助墙砖和凸起的、形状各异的装饰物,最后终于紧紧抓住了窗台正下方的墙面。雨水“滴滴嗒嗒”落在他身上,房间里传出一只小鸟的鸣啭。蓝色的窗帘垂到窗台之外,底端已经被雨水浸湿了。 
    他抓住窗沿,抬起身子,让自己能一窥屋里的情形。 
    只见她身着一袭深蓝色的纱丽①,正背对窗户坐在房间另一头的长凳上。 
    塔克手脚并用,爬上窗台,清清嗓子。 
    她转过身来。面纱使人无法看清她的容貌。她透过面纱望着他,随后起身向他走来。 
    塔克沮丧不已。她的体形曾经那样优美,如今却显出臃肿的腰身;她的步态曾经有如摇曳的树枝般灵动,如今却沉重笨拙;她的肤色过于暗淡;即使有面纱的遮掩,鼻粱与下颚的线条也显得太过突出。 
    塔克低下头。 
    “‘于是你走近我们,你一来,我们就回到家园,’”他吟唱道,“‘仿佛倦鸟归巢,回到树梢。’” 
    她在窗前站定,一如正殿里自己的神像般纹丝不动。 
    “‘让我们免受母狼与公狼之害,让我们免受盗贼的侵扰,噢,夜之女神啊,你保祐着我们,一路平安。’” 
    她缓缓举起胳膊,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祝福你,小东西。”过了片刻,她说道,“不幸的是,祝福是我惟一能给你的。我既不能为谁提供保护,也无法赐予谁美貌——即使对我自己,这些都成了难得的奢侈品。你叫什么名字?” 
    “塔克。” 
    她摸了摸前额。 
    “我曾经认识一个塔克。”她说,“在一段已逝的日子里,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就是那个塔克,夫人。” 
    她在窗沿上坐下。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面纱后面的她正在无声地哭泣。 
    “不要哭,女神。塔克在这儿。还记得吗?卷宗的管理者塔克?手执明矛的塔克?他就在这里,供您差遣。” 
    “塔克……”她念道,“噢,塔克!你也像我一样吗?我竟然不知道!我从未听说……” 
    “等命运之轮再次转动,夫人,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或许甚至比过去还要好。” 
    她的肩膀不断颤抖着。塔克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 
    她转身握住他的手。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道:“假如顺其自然,我们的身份将无法恢复,事情也不可能解决。手执明矛的塔克,我们必须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你是指……”他顿了顿,“萨姆?” 
    她点点头。 
    “是他。他正是我们对抗天庭的希望,亲爱的塔克。如果能把他唤回世间,我们便有机会再次开始生活。” 
    “这就是你甘冒如此风险,甚至不惜亲渡鬼门关的原因?” 
    “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吗?当希望成了泡影,我们就必须自己造出一个来。虽然是个冒牌货,却仍然可能蒙混过关。” 
    “冒牌货?你不相信他真是佛陀吗?” 
    她发出短促的笑声。 
    ①纱丽:一种印巴妇女穿着的外套,由轻质布料织成,一端绕于腰部做成裙子。另一端从肩部垂下或盖住头部。 
    “萨姆是所有神灵与人类的记忆中最了不起的吹牛大王,也是与三神一体①最旗鼓相当的对手。 
    别一脸惊诧,管卷宗的塔克!你很清楚,他的教义、路线和造诣,他的整个宗教,都是从禁忌的史前文明中偷来的。那只是一件武器,仅此而已。他向来不真诚,而这正是他的力量所在。倘若我们能把他召唤回来……” 
    “无论他是圣人还是吹牛大王,女士,他已经回来了。” 
    “别嘲弄我,塔克。” 
    “亲爱的女神,尊敬的女士,我刚刚离开阎摩大人,此刻他正在关闭祈祷机,和往常得胜凯旋时一样皱着眉头。” 
    “这场赌博的赢面是如此微小……阿耆尼大人曾断言这是绝对无法完成的。” 
    塔克站在原地。 
    “拉特莉女神,”他说,“究竟有谁,无论他是神还是人,抑或是神、人之间的任何生物,能比阎摩更了解这类事情呢?”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塔克,因为答案本来就不存在。但你怎么能肯定他所捕获的正是我们想要的那尾鱼呢?” 
    “因为他是阎摩。” 
    “那么,挽住我的手臂吧,塔克,像从前那样。护送我去沉睡的菩萨那里。” 
    他护送她出了房门,走下楼梯,进入地下的房间。 
    光线照亮了整个洞穴,这光并非源于火把,而是来自阎摩制造的机械。平台上放着一张床,三面为屏风所环绕。整个机器几乎都被屏风和帷幔遮住了。身穿藏红花色袍子的僧侣们不停地忙碌着,在巨大的房间中悄无声息地四处走动。发明大师阎摩站在床边。 
    见他们走近,好几个僧侣发出短促的惊叹声,尽管他们素日都极其沉稳而自律,此时也难以自制。塔克把目光投向自己身侧的女人,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他倒退一步,刹那间连呼吸也忘记了。 
    刚才那个矮胖的女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再次站在了永恒的夜之女神身旁。女神的形象正如人们曾为她写下的词句:“盈满空间,无限宽广、无限深远。她的荣光驱逐黑暗。” 
    他只让视线停留了一小会儿,就伸手遮住双眼。看来,她仍然保留着一丝过去的法力。 
    “女神……”他开口道。 
    “到床边去。”她说,“床上的沉睡者动了。” 
    他们朝床边走去。 
    后来,这番景象被绘制在无数走廊尽头的壁画上、雕刻在庙宇的墙上、描绘在众多宫殿的穹顶上,那被人称作无量萨姆大神、迦尔基、文殊师利、悉达多、如来、缚魔者、弥勒、觉者、佛陀和萨姆的人苏醒过来。在他的左边是夜之女神;他右边站着死神;猴子塔克蜷伏在床脚,仿佛是神灵与动物关系的最好注解。 
    他的肉身形象非常普通,微黑的皮肤、中等身材、中等年纪;五官平常,没有什么特色;睁开双眼,它们是深色的。 
    “欢迎,光明王!”说话的是拉特莉。 
    那双眼睛眨了眨,但并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 
    屋里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 
    “欢迎,无量萨姆大神——佛陀!”阎摩道。 
    那双眼睛直视着前方,却什么也没看见。 
    “你好,萨姆。”塔克说。 
    他的前额上出现了几条细纹,眼睛半眯着,落在塔克身上,接着又看了看其他人。 
    “这是哪儿……”他低声问道。 
    “我的神庙。”拉特莉回答说。 
    他注视着美丽的拉特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随后他阖上眼睑,紧闭双眼,皱纹在他的眼角堆积,一个痛苦的笑容使他的嘴像弯弓一般绷了起来,牙齿仿佛一排箭矢,咬得紧紧地。 
    “你就是我们所说的那一位吗?”阎摩问。 
    他没有回答。 
    “你是同天庭作战、在韦德拉河岸与他们打成平手的那一位吗?” 
    他的嘴唇松弛下来。 
    “你是爱过死亡女神的那一位吗?” 
    ①三神一体:印度教的三位主神。即掌管创造的梵天、守护世界的毗湿奴和破坏的湿婆。 
    他的眼睛颤了颤。一丝微弱的笑意划过双唇。 
    “我?我什么也不是。”他答道,“一片被卷进漩涡的树叶,也许。一片风中的羽毛……” 
    “太糟了。”阎摩道,“世间已有足够的树叶和羽毛,我辛苦了这么久,如果只是为增加它们的数量,那委实太不值得。我想要的是一个男人,要他继续一场被他的离去打断的战争——要他用自己的力量反抗诸神的意志。我本以为你就是他。” 
    “我是——”他又眯了眯眼睛——“萨姆。我是萨姆。曾经是——很久以前……我的确战斗过,不是吗?数不清的战斗……” 
    “你曾是圣雄萨姆,佛陀。还记得吗?” 
    “也许是的……”他的眼中慢慢燃起了火焰。 
    “是的。”他凝神说道,“是的,我是。骄傲之人中最谦卑的那个,谦卑之人中最骄傲的那个。 
    我战斗过。有一段时间,我也曾传授过‘道’的知识。接着又是战斗,后来又再度说法,我尝试过政治、魔法、毒药……我曾领导过一场伟大的战役,与人和神、动物和魔物、与大地和空气、水和火的精灵并肩作战,战车上套着蜥蛇和战马,手里握着利剑。在这场屠戮面前,太阳也掩起了脸孔——” 
    “最后你失败了。”阎摩说。 
    “是的,我失败了。但那难道不是一场精彩的表演吗?你,死神,亲自为我驾驭战车。现在我全想起来了。我们被俘,将要接受业报大师们的审判。你靠着愿力和黑法轮之道逃了出来,我却无能为力。” 
    “正是如此。你的过去被呈现在他们眼前。你受到了审判。”僧侣们现在都垂着头,席地而坐。 
    阎摩看看他们,压低了声音,“判你接受真正的死亡会使你成为一个殉道者。而如果任你留在世上,无论是以哪种形式,都无异于为你东山再起大开方便之门。因此,他们借用了你的招数。你曾经盗用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的乔达摩①的教导,他们借用那个人生命中最后那段日子的故事。你被判进入涅槃。你的‘自我’没有被注入另一具身体,而是被发射到环绕整个星球的电磁云中。那不过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现在,他们宣称你其实是毗湿奴的一个化身②,而某些狂热的信徒误解了这位神明的教导。至于你本人,从此只作为不朽的波束存在,直到我成功地捕获住它们。” 
    
    萨姆闭上双眼。 
    “而你竟敢使我回到人间?” 
    “是的。” 
    “我始终保留着意识,而且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我猜到了。” 
    他睁开眼睛,眸子里闪耀着怒火:“你竟敢把我从那里拉回地上?” 
    “是的。” 
    萨姆垂下头:“你确实配得上死神这个称号,阎摩达摩。你夺走了我的终极体验。你以自己黑曜般的意志击碎了那远超凡俗智慧与世间荣光之物。 
    为什么你就不能任我留在那片存在的汪洋中昵?” 
    “为了这个世界,它需要你的谦卑、你的虔诚、你伟大的教导和你超人的谋略。” 
    “阎摩,我老了。”他说,“我与这世上的人类同样古老。你很清楚,我是原祖中的一员,是最早来到这里,来创建、来定居的人类之一。当时的同伴要么已经死去,要么已经变成了神祗——机械制造的神……我也有过这个机会,但很多次我都放弃了。我从未想要成为神祗,阎摩。并不真的想。 
    直到后来,直到看清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才开始积蓄力量。然而为时已晚。他们已经太过强大。现在我只希望沉沉睡去,再次体验永恒的休眠,体验极乐世界,在无尽的大海边聆听星辰歌唱。” 
    拉特莉把身子稍稍向前倾,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们需要你,萨姆。” 
    “我知道,我知道。”他告诉她,“所以人们总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既然马儿愿意跑,干吗不抽它几鞭,再多跑一程呢?”说话时,他的眼里带着笑意,拉特莉吻了吻他的前额。 
    塔克一跃而起,跳到床上。 
    阎摩递给他一件袍子,拉特莉为他穿上凉鞋。 
    从一种无法理解的平和中恢复是需要时间的。 
    萨姆开始休息。在睡眠中他做起梦来,在梦境中,他时而大声哭喊,时而轻声抽泣。他总是缺少胃 
     
    ①乔迭摩:乔迭摩·悉达多,佛祖释迦牟尼的俗家姓名。亦称觉者、善逝、如来、佛陀等。 
    ②在印度神话中,毗湿奴曾化身为佛陀释迦牟尼,击败了罗刹等恶魔。 
     
    口;但阎摩为他准备的肉身强壮而健康,虽然神圣体验的消失使萨姆的身心失调,这具身体却很能应付这种变化。 
    他时常独自坐下,整整一个钟头纹丝不动,眼睛直盯着一块鹅卵石、一粒种子或是一片树叶。这种时候,谁也无法唤起他的注意。 
    阎摩从中看出了危险,于是与拉特莉和塔克商量对策。“他以这样的方式把自己从世界中抽离出来,实在太糟了。”阎摩说,“我同他谈过,可我的话仿佛落入了风的耳朵。他无法重拾自己失去的东西。这尝试已花去了他所有的力量。” 
    “也许你误解了他的努力。”塔克道。 
    “此话怎讲?” 
    “你注意到他是怎样把一粒种子放在跟前仔细端详的吗?想想他眼角的那些皱纹。” 
    “嗯?皱纹?” 
    “他半眯着眼。他的视力有问题吗?” 
    “没有。” 
    “那他为什么眯着眼?” 
    “为了更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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