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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峡之痛-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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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切记,不要随便搭车,特别是军车。”他说。 
  女孩问他为什么?罗进自嘲说,她们今天幸好是碰上他,眼下兵荒马乱,狼多人少,像他这样的好人已经不太多了。 
  罗进把车开回部队驻地,当下就把两个女孩忘在脑后。 
  他哪知道这圆脸女孩是师长刘传家的小姐,叫刘小凤。刘小凤随父亲上庐山为母亲扫墓还愿,那一天是她母亲也就是师长太太病逝两周年忌日。有位要好同学跟刘小凤父女一起上山。刘传师长刚到山上,就接军部命令,紧急下山处理一项军务,小姐和她的同学留在山上,待祭祀完毕,由军需处一位军官安排搭车送下山。那天也巧,捎她们回家的卡车在山脚下抛了锚,罗进就像算计好了一般开着他的吉普赶到。师长的千金聪明过人,她在吉普车上随手翻看罗进扔在座位上的大盖帽,在帽里表格上看到罗进的姓名和部队番号,一下子就把他记住了。罗进一开口,她就听出了他的口音,她问罗进是哪里人,还在罗进的身后微微笑了一笑。刘小姐怎么会对罗进的口音如此敏感?原来她的父亲,师长刘传和他已经过世的夫人都是福建人,籍贯福建漳州,这地方跟罗进的家乡台湾高雄一水相隔,虽分属两省,语言却基本相同,台湾人的祖籍地多为闽南各县,讲的都是闽南方言,仅语调、词汇略有区别,大同小异。 
  罗进就这样走进刘小凤的家。这个家很简单,就是刘传父女两人。刘小凤是在九江读的中学,她的成绩很好,高中毕业后本可去上大学,却因为碰上战乱,加上母亲早逝,父亲离不开她,便留在家里照料父亲的生活起居,并在家宅附近一所教会办的慈善机构里帮助做事,直到罗进懵头懵脑一头撞了进来。 
  一年后罗进和刘小凤在九江结婚。婚后不久,罗进的岳父刘传即奉命率部北上,增援中原。师座大人有先见之明,在进军之前安排女婿罗进调出本部,到一位军中老友的部队去,当师部参谋。罗进去的这个师奉命留守九江,没有前往战地。 
  刘传说:“共军来势凶猛,不要让人家一锅煮了。” 
  他把爱女托付给罗进。他说,他只有小凤一个独生女,小凤的母亲已经去世,小凤从小就特别懂事。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牵挂这个孩子。 
  “没准就一去不回了。”岳父大人黯然道。 
  刘传离去那天,刘小凤痛哭了一场,罗进抱着妻子,只觉她浑身冰凉。罗进自己心头也异常阴沉。他知道战局不妙,岳父此去凶多吉少。两个月后他们的不祥预感得到应验,刘传的部队于安徽北部被解放军击溃,战斗中一颗哪叱般长有三只眼的炮弹不偏不倚准确命中师指挥所,刘传被炸得粉身碎骨,顷刻间灰飞烟灭。消息传来,刘小凤眼睛一闭就昏死过去。 
  现在只剩下罗进和她小夫妻俩相依为命。 
  罗进常有一种恍然如梦之感,似乎跟刘小凤有关的一切都不太真实,这么聪明这么漂亮这么善解人意的一个姑娘怎么可能成为他的妻子?罗进出身贫寒,个性内向,脸面阴沉,懒于去巴结上峰拍头头的马屁,即使头朝下脚朝上倒立着睡觉也不会去做攀高枝的美梦。他没想到一不留神竟然让他碰上个真正的大家闺秀,这大家闺秀从一开始就让他感到有如珍宝。刘小凤大方开朗,心眼好,懂事,做什么都细心周到,简直就是上天按照罗进的心愿创造出来的。只可惜他们运命不济,生逢战乱,结婚不久就遭到丧失至亲的重创,让刘小凤痛不欲生。罗进心情沉重,心知刘小凤头上的天空已经大半塌毁,从此只剩他这唯一的支撑。 
  罗进把刘小凤送到赣州,这时刘小凤怀有身孕。前方战事日益吃紧,九江的硝烟味一天比一天浓烈,罗进担心刘小凤陷入战乱,便百般说服,送她前往赣州,寄居在罗进的一个远亲家里。罗进的这门远亲是个破落家族,穷困潦倒,亲情淡漠,对刘小凤很不欢迎,情急之下无处投奔,刘小凤忍辱负重,只好去那里暂避。不久解放军席卷北中国,进抵长江北岸,然后百万大军横渡长江,罗进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东拉西扯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江防不堪一击,全线崩溃有如暴风雨中的一堵破墙。罗进这个师奉命南撤,跑到江西南部,再从那里东出福建,向沿海地带集结。部队撤往福建前,罗进开着一辆吉普车连夜赶进赣州城,把在那里度日如年的刘小凤接出来,随他一起撤到福建西部的龙岩。   
  第二章 落花流水(4)   
  那一天晚上刘小凤紧紧揪着罗进的衣服说:“别扔下我们。” 
  她浑身战栗,就如当初她送走父亲时一样。 
  刘小凤上的是教会学校,信天主。她极其敏感,直觉超于常人,她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近乎迷信。当年她上庐山,在母亲的墓前放了一束鲜花,一股风吹过,几片花瓣落下,她心有所动,认为是母亲要告诉她一件什么大事,然后在下山时见到了罗进,她一眼就认定这是母亲要跟她说的,一个她可以托付自己的人。她父亲刘传离九江北上,她看到吉普车驶开时腾起的黑烟便失声痛哭,她在那黑烟里看到一片居心叵测的险恶火光,结果她父亲真被一颗炮弹炸得粉碎。然后在赣州,在别后重逢,相携逃生,悲喜交夹之际,刘小凤紧紧揪住罗进的衣襟,满心里全是被遗弃的惶恐。 
  罗进安慰她说:“放心,有我。” 
  跟他们一起逃出赣州的还有他们的女儿,其时刚满三个月,小名宝宝。 
  那一天他们从龙岩往东,部队奉命到福建东南沿海的厦门、漳州一带集结,准备背水一战,守住闽南,保住大陆东南沿海的最后一块基地以屏障台湾。罗进对战局不乐观,他很怀疑沿海这一块锯齿般的大陆边缘是否能够守住,但是没有一架天梯能供他一家爬出火海,别无他途,只能携妻女随部队奔窜东南。对他和刘小凤来说,闽南一带有些特别的意味:那是刘小凤的老家,与罗进的祖地广东潮州,还有他出生和度过童年岁月的台湾都近在咫尺。但是刘小凤在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她父亲刘传的行伍生涯飘泊不定,她早在童年时就随母投父离开家乡,故土对于她已经异常陌生。 
  罗进动员自己和岳父的军中关系,让刘小凤母女得以进入师部军官家眷专车随队撤离。撤退途中罗进所乘车辆紧随家眷车后,他是联络官,与护卫队伍一起行动,有不少事情要做。清晨停车龙潭山谷休整时,罗进曾抽空跑到前头家眷车辆那边探望妻女,恰刘小凤抱着孩子在车下边走来走去。她对罗进说,刚给孩子喂过奶,正在哄她睡觉。她说咱们宝宝真可怜,路上颠得厉害,总也睡不好,尿布换了又湿,小屁股都红了。罗进安慰妻子说,再坐几小时车,到地方就好些了。两人刚说几句话,传令兵跑来喊罗进,说长官有事找。罗进离开没多久,枪声突然爆起,山谷大乱有如着火的蚁窝。长官下令警卫连向山上伏击者发起进攻,罗进奉命参与督战,直到仗打不下去,部队撤下山坡,这时来不及了,家眷车辆已毁,刘小凤母女在漫山遍野“缴枪不杀!”的吼叫声中化成一股烟,消失得无影无踪。罗进随溃兵退守山坡废墟,走投无路,被迫扔出武器,投降,走出废墟,那时突然听到婴儿的哭声,他震惊不已。这天随部撤离的女眷坐了一车,婴儿不止宝宝一个,但是包着那么个花布包袱的肯定不是别人,就是她。看到她在共军手里,罗进整个儿懵了。他情不自禁抬头往山野四下里看,哪里看得到个刘小凤! 
  他知道妻子出事了,否则她绝对不会丢下这个孩子。罗进从赣州城接出妻女那一刻就发现刘小凤对弱女极其疼爱,这个生于兵荒马乱之中,因为母亲营养不良而发育不好的孩子总让刘小凤泪眼迷蒙。她说咱们孩子的命太苦了。她每时每刻都想抱着孩子,睡觉时候都不想放下。在危难时刻,这个刘小凤会替亲生女儿阻挡任何危险,不管有多少子弹呼啸而来,决不会扔下孩子,自己逃生。 
  因此罗进在急流中丢弃女儿,跳下竹排冒死逃走。以当时情况计,老老实实当俘虏肯定是保命首选,但是为寻找妻子只有弃女跳水一招,对他来说此刻妻子更为重要。罗进分析,刘小凤丢开孩子有两种可能,一是死于意外,二是受了重伤。他是无论如何不愿相信妻子会这样突然离他远去,一死了之,因此认定她还躺在战地的某一个坡坎下呻吟,在等待他去救援。他得想办法赶紧逃脱,早点赶到也许还有救,拖延越久,刘小凤就越危险。他无法摆脱这个念头。 
  罗进终于奔回战地,搜查了那一片地区。他没在死人堆里发现刘小凤,只在小溪边找到一块布,还有石头上一些血迹。他无法断定它们是不是与刘小凤有关,是不是暗示着刘小凤的遭际和去向。枪声响起之前,刘小凤会不会把孩子暂时托给同车某位军官太太照料,自己跑到溪流那边洗涮孩子的尿布?然后意外受伤,无法跑回孩子身边?也许此刻她还躺在附近某一个旮旯,人事不省?罗进心存侥幸,苦苦搜寻,没料想会被意外一棒打昏于地。当一支驳壳枪抵住他的太阳穴,知道自己即将丧命之际,他的脑子里没有其他意识,只有刘小凤。他记起一个暗淡的黄昏,他把怀孕的刘小凤送到赣州寄人篱下,自己驾车匆匆奔返九江。刘小凤丝毫没考虑自己的处境,一门心思只在丈夫身上,临别时她紧紧拉着他,什么都没说,伸手在他的胸前轻轻划了个十字,罗进只见眼泪在她的眼中盘旋。 
  上天没有庇护。一切都完了。刘小凤遭难时他没能在她身边,他不惜抛女投水,千方百计想找回妻子,到头来只是把自己送到他人的枪口上变成个冤鬼,这就是他的大好运气。罗进把嘴角弯起来,对自己阴阴沉沉怪笑了一声。 
  3. 
  后来罗进穿上黑土布短褂,打起赤脚,跟他在山谷中邂逅的那伙人混为一体。   
  第二章 落花流水(5)   
  因为一粒卡住破枪的臭子,罗进极其侥幸地没被这伙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的纯种恶鬼一枪打死。臭子不光没要他的命,还把他一勾勾进鬼伙里,让罗进事后怎么想怎么感到滑稽。起初恶鬼们对罗进还不太放心,他们没给他枪,只让他提一支木棍。有一天他们攻打山坳里的一个小村,砸开一户农家的门,从里边拖出一男一女,罗进接过一支手枪,“砰砰”两枪干脆利落把两人毙掉,从此那支枪就归他使用。 
  罗进正式入伙,落地生根留在那片山地,不再是什么上尉参谋,货真价实变成了一个山间的恶鬼,俗称“土匪”。罗进别无选择。 
  他发誓要把这一带山水翻个遍,找到刘小凤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把爱女狠心丢弃于江中竹排,冒死逃生,为的什么?如刘小凤所祈:“上帝保佑。”上帝为什么没让他死在山谷和溪水急流中?那就是要让他找个水落石出。 
  罗进落草的这一块地面群山环绕,自古以来就有土匪出没,兵荒马乱年间更是匪多如蛆。罗进入伙的这个时候正是多匪之季,不同股的土匪窜扰山林,各有名称,番号变来变去,大的团伙有几百号人,小的也有十来弟兄,彼此不相统属,时而合作,时而火并,万花筒一般变幻莫测,丰富多彩。罗进入伙的匪帮号称“东南反共纵队”,有百余兵力,匪首叫卢大目,就是在小溪边下令将罗进毙掉的黑脸汉子。卢大目自称“卢司令”,在当地匪帮里是个传奇人物。这人原为乡村无赖,跟邻居争吵出手打死人,上山为匪,打家劫舍十数年,在闽南几个山区县份的边缘地带打下了一块地盘。几年前,卢大目势力坐大,竟然杀掉国民党政府委派的县长,将一座小县城洗劫一空,事后南京严令地方当局组织会剿,务必肃清卢匪,边界地方几个保安团气势汹汹扑打过来,一路放火烧山,狼烟四起,折腾大半年,卢大目一根毛也没剿到。后来地方当局偃旗息鼓不再剿了,半年多前为了应付急转而下的危局,有个“剿共司令”派员上山招安,收编卢大目,把一张委任状送到他的手中,从此卢大目便有了一个“东南反共纵队”的番号,并成为“中校纵队长”,奉命率部坚守山区一带,抵抗挺进东南的解放军部队。卢大目得到许诺,坚持半年,国军大部队会在美军支持下反攻回来,到时候论功行赏,另行委任,让他当更大的官,占更大的地盘。 
  卢大目说:“什么委任状,大便纸。” 
  这不妨碍他打出人家给他的番号,他嫌纵队长叫不响,便擅自改称“司令”。他说咱还不想叫“大王”,咱就是要这块地盘,以前国军来围剿,抢咱的地盘,咱就打国军。现在共军来了,要是他们也想抢咱的地盘,咱们接下来就跟共军打吧。 
  卢大目为匪天不怕地不怕,喜欢杀人,还喜欢不怕死的人。罗进那天也算绝处逢生,不由分说被拖去枪毙,刽子手子弹卡壳,罗进对那破枪冷嘲热讽,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卢大目因此忽然改变主意,他把罗进从地上拖起来,问罗进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从海峡那边的台湾跑到这里来。罗进说他的事情一言难尽,他不是什么捧牛屎的乡巴佬,他是国军军官,他的部队与共军遭遇,被打散。卢大目朝罗进的膝盖上使劲踢了一脚,说:“什么鸡巴国军,跟我当土匪得了。” 
  罗进就跟上了卢司令。他不怕死,还能打仗,不多久被提升为小队长。罗进自称叫“刘四斤”,他是从自己名字里取偏旁带谐音加上妻子的姓氏给自己命名,匪帮里从司令到小喽罗没人在乎他究竟是李逵还是李鬼,大家只管他叫“台湾仔”。罗进入伙的最初时日里,卢司令和他的“东南反共纵队”在山区里为所欲为,如入无人之地。那时解放军横扫东南,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就占领了大陆沿海地区,溃逃集结于大陆边缘的国军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守住闽南屏障台湾的企图顷刻间即成泡影。在忙着收拾残敌之际,解放军大部队对活动于东南山地间杂七杂八的各种跳蚤“司令”一时还看不上,于是卢大目们手忙脚乱肆无忌惮只是作乱。没过多久情况就发生变化,附近山村一向只是任人宰割的农民忽然拿出土铳砍刀,集结成一团,号称“民兵”,公然与各式各样的“司令”和“队长”做起对来。把这些泥腿子组织起来的是一些随解放军一起打下来的北方人,以及在当地跟国民党政权打过多年游击的“土共”,他们接管地方,组建政权,立刻就成了卢司令们的心腹大患。 
  卢大目说:“杀。吓他们一裤尿,让他们死都不敢跟‘北杠’搞在一起。” 
  在本地土话里,“北杠”是北方人的贬称,一如“北佬”。卢大目认为“北杠”是外乡人,而土匪土生土长,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自古一理。卢大目要让四乡里的泥腿子重温这一道理,让他们知道这块地盘依然属于他,跟着外乡人起哄只是死路一条。 
  有一天,罗进率本小队十个部下于黄昏潜往一个沿河小村,他们从上游划一只小木船如水蛇般悄悄下行,在村外河岸下了船。罗进四处张望,意外地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看,认出竟是几个月前他跳水逃生之处。罗进不觉手心开始出汗。 
  “村子就在土堤后边。”一个手下悄悄对罗进说,“叫土门。” 
  他们想攻其不备偷偷打进村里,却不料下船时被土堤上的一个放牛娃看到。小孩愣了片刻,转身跑,一路大叫:“土匪!土匪!”村里即大哗,有农人取出猎枪朝堤上“蓬”地放了一枪,打得铁砂子四处乱飞。罗进知道这些满脚泥巴擅长耕作的乡巴佬并不擅长打仗,猝不及防间他们根本不懂得如何组织抵抗,他下令:“冲!”一伙人“噼哩啪啦”拼命射击,一起扑下土堤,村里人乱糟糟只顾往外跑,罗进也不叫人追赶,只喝道:“快!”   
  第二章 落花流水(6)   
  他们包围了村头一间破草房,几个手下冲进去,一会就出来报告说:“没人。” 
  “给我搜。”罗进命令,“他跑不远。” 
  几分钟后他们从草房边的破茅房里拖出了一个中年人,这人有四十来岁,脸色蜡黄,衣裳褴褛,右脚有伤不能着地,走路一跳一跳,脚裸处厚厚地包着一层土布。 
  “就是他。”手下报告,“他就是吴北斗。” 
  中年人很有自知之明,一认定自己落入匪手便破口大骂。 
  “干你妈土匪!”他说,“我有两个儿子,我让他们都当民兵,一人一根枪找你们算账,总有一天杀光你们!” 
  这中年农人穷困之至,居住的草房破得不能再破,几乎衣不蔽体。偏就是这个人早先暗中充当在山上打游击的“土共”的内线,为游击队的接头户。在“北杠”到来之后被委为村农会主席,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为新政权效力,自愿充当新政权的基层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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