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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平息的第二天,凌晨时分,杜荣林奉命率领他的连队退出厦门,转驻海岸边一个渔村休整,准备投入新的战斗。
一个意外事件改写了杜荣林的海峡经历。
那天凌晨,厦岛西侧,与鼓浪屿相对的厦门港居民区,一条弯曲窄小的街道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枪炮声甫停,居民依然惊魂不定如坐火山,在那个寂静的清晨有无数人还被恶梦惊扰,骤然而起的敲门声尽管平常,却如炸弹一样震动了一方街区。
门被敲响的人家居街道中部,住在一座独立二层木屋里。那户人家大小十来口人,在家门被不紧不慢地敲响后,家人全部惊醒,时年五十余的屋主人吩咐大家谁也不要出声,自己披衣而起,悄悄摸到二楼阳台上,从楼板的缝隙里朝下张望。
他大吃一惊:楼下门外黑乎乎站着一个人,凌晨淡淡的光线把那人的轮廓投在地上,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他背着支枪,头上戴一顶钢盔,反射着一股冷冷的暗光。
户主断定他的木屋被散兵盯上了。一场大战总是制造出一批死里逃生的散兵,这些散兵往往穷凶极恶,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且非常勇猛而识时务,专门欺负弱小,只跟老百姓过不去。户主看着散兵背上的枪,不知道如何是好,大汗淋漓。
突然门外散兵摘下他的钢盔,叫道:“阿母,是我!”
顷刻间那一家人全都冲到了门边。
来者竟是这家人久无音信的长子,他叫陈石港。
不久前,这位陈石港在龙潭山谷对解放军连长杜荣林大说“鸟语”,领路穿山越岭去占领一个渡口。这位游击队员却是厦门人,读过初中,毕业后在厦门港做事,在地上其貌不扬,却在地下入了共产党。三年前,陈石港所在的组织中有人叛变,他忽然失踪,家人不知他是被国民党当局逮捕还是已被秘密枪决了,一直提心吊胆,没有哪一天不心惊肉跳。不料这一天他突然跟着南下大军的大炮一起回到厦门,头上戴顶钢盔,身上背着支枪,脚下却光着,没有穿鞋,一如往昔。
陈石港告诉家人,他是回厦门办事的。他带着一小队人,还有一批民工,用板车把万余斤粮食推进了厦门。
“大军要吃饭,老百姓也吃。”他说,“我们在乡下替他们征粮。”
陈石港把他的钢盔和枪放在自家二楼的楼板上,洗洗脸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他跟家人说他累坏了,他带着他的人把粮食交给部队后抽空回家看看,然后还得返回乡下,他在那边有很多事情要做。
离开厦门之前,陈石港去了驻岛部队一个师指挥部,时指挥部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军人出出进进都一溜小跑,神仙般来去生风。在厦门战斗全胜之后,前线各部都在紧张备战,打算乘胜再打,扩大战果。陈石港在师部见到一位副师长,副师长说部队还需要更多的粮食,陈石港说:“粮食有啦,运不出。”
第三章 血火浴(2)
他说,他那个县现在已经征集了数十万斤粮食,囤聚于山区各区、乡里,那里山高路窄,只能靠民工如蚂蚁抬食般用扁担把粮食挑到县上,再装车装船运走。目前从山区往外运粮的道路基本不通,因为土匪猖獗。新政权刚刚建立,地方武装力量单薄,一时难以打通并保护粮道。
副师长说:“给你派一队兵去。”
战争时期办事雷厉风行,副师长当即调兵遣将随陈石港去打土匪。陈石港有些没大没小,也不在乎是否允许多嘴,开口就向师长要人。他说他认识一个额上有一道疤,叫杜荣林的大个儿连长,他曾经跟这位连长一起去打过一个渡口,并在清晨时分打散了敌军的一个车队。他觉得杜荣林行,打仗勇猛,敢,反应快,打土匪就要这种人。
“特别印经,印经!”
陈石港说“鸟语”,他的意思是,杜荣林这人认真,特别认真。师长没管太多,说:“还好你没向我要一个团长。不就一个连长吗?给你。”
一支地方工作队立刻就组织起来。由一位师部参谋担任队长,杜荣林当了副队长。
那时杜荣林正在他驻扎的渔村里指挥战士做渡海作战练习,他们演练从船上冲向海滩的动作,渔船在强劲海风中树叶般晃荡不停,杜荣林和他的士兵吐光了胃里的酸水,再继续演练登船、冲滩,一刻不停。突然接到去师部的命令时,杜荣林还以为又有什么突击穿插任务,像那回打渡口似的。到师部一听说是带一支地方工作队,杜荣林大为恼火,一见陈石港就骂:“你搞什么鬼!”
陈石港笑嘻嘻满不在乎,他说,他非常想念杜荣林。
“啪土匪,”他说,“啪,啪,土匪啦!”
杜荣林不禁发笑:“你老人家什么鸟话!”
陈石港拿土匪引诱杜荣林,就像拿一块糖引诱小男孩似的。尽管很不情愿撤离前线,杜荣林还是得服从命令,去跟山里小毛匪打交道。他把连队交给指导员于立春,与师部参谋一起率临时抽人组建的地方工作队随陈石港离开了厦门。
分手前,于立春让杜荣林带上通讯员小王,说:“土匪最会放黑枪,你小心。”
杜荣林没听他的。杜荣林说师里点了名,不去不行,跟土匪玩没什么意思,不是正经打仗,他会想办法尽快回连队,小王不带,留着等他回来吧。黑枪不怕,指导员早说过了,他命大。该打的仗还没打完,阎罗王还顾不到他。
杜荣林跟陈石港到了地方上。大军一驻,地方政权和百姓欣喜万分,土匪亦不示弱,竭力作乱,企图凭地头蛇之便与解放军较量。十月底,师部急召任地方工作队长的师部参谋回部开会,杜荣林率队留守。当晚参谋匆匆归来,满脸沉痛。
“副队长留下。”他说,“其他人出去。”
他跟杜荣林说了件事。杜荣林只觉得头上一炸,整个儿呆了。
金门战役失利。几天前,攻占金门的战斗打响。解放军九千官兵借助潮水和渔船攻上该岛,成功占领金门古宁头海滩滩头阵地,打进纵深地带,然后在数倍敌军的反攻下于阵地上顽强坚守。由于潮水下落,运送第一梯队抢滩金门的船只几乎全数搁浅于金门海滩,在海滩被敌机和敌军重炮摧毁殆尽。奉命增援的第二梯队部队在大陆一侧海岸心急如焚,没能等到返回的渔船,只能隔海观火,寸步难行,无法如鱼群般游过大海。上岛部队孤军苦战,在敌军围攻中坚持数日,最终弹尽粮绝,全部打光。
杜荣林问了一句:“我那个连呢?”
“都上去了。”
“有谁回来了?”
“一个都没有。”
杜荣林抓起手中水杯往桌上一砸,瓷质水杯碎成一片,鲜血即渗出他的手掌。
金门战役成为横扫东南半壁江山的这支解放军部队战史上遭受的最大挫折,让所有有关者遗恨不已。退据海峡对岸的那些人则沾沾自喜,将这场战斗命名为“古宁头大捷”并大吹大擂,作为他们大量败绩之外一件可以聊为自慰的战斗记录。
杜荣林再一次被死神挑出来搁到一边。他的连队解体毁灭于金门,连里所有官兵全部陷没,包括把他带进队伍,多年搭档,救过他的命,情同手足的指导员于立春。如果不是某一位陈石港的忽然到来,杜荣林的命运会跟于立春,还有本连所有朝夕与共的官兵一样,他们将一起攻上金门,再阵亡于那座成为某种历史见证的小岛上。
2.
后来杜荣林才知道自己没有战死金门,却差点丧生于闽南乡间,在土匪盘据的一座土圆楼外的山路上。那天杜荣林走过羊肠小道时还不知究竟,指着对面山头对陈石港说:“在山口埋伏一挺机枪,咱们大家就别回去了。”他不知道此刻那里不仅埋伏着一挺机枪,十数个土匪,其中竟有一个他的死对头,此人凭什么对他抱有如此强烈之感情?其中缘故杜荣林还完全浑然不觉。
杜荣林闯土圆楼似乎胆子太大了,起初不少人,包括陈石港都不赞成冒险。他们说卢大目捎话要求谈判可能是一种诡计,这人像个婊子似的反复无常,相信不得。杜荣林却认为卢大目很可能是想借谈判探听虚实,摸一下底,应当利用这个机会深入虎穴,镇住土匪,不去谈判会让土匪认为解放军胆小害怕,更会肆无忌惮。毕竟有大军在侧,心里发颤的应当是这些小毛匪。通过谈判晓以利害,逼迫土匪放下武器,最好。不能奏效,也可借机探一下匪巢虚实,有利剿灭。杜荣林估计谈判中土匪翻脸动武有一定可能,总的看还不到摊牌的时候,再说还有卢大目堂弟一个人质在,土匪不一定真敢动手。权衡利害,杜荣林决心一闯,冒一次险,大不了一锤子买卖,血战一场。
第三章 血火浴(3)
结果真就上了。杜荣林打仗常有神来之笔,土匪窝他都想去看看,兴之所至想干就干,不太考虑有多大危险。陈石港自告奋勇,跟杜荣林一起共闯匪窝。他是县政府秘书,可以代表县长,杜荣林跟土匪打交道也需要翻译。那年月人的胆气都特别旺,脑袋掉了也就那么回事。结果谈判没谈出名堂,也没有当场动武,双方只说后会有期。杜荣林带着他的兵走出山口,还发表了一通关于土匪于此安挺机枪大家就别回去的高见。他哪里知道自己和陈石港一干人的命差点被一个土匪小头目一笔勾销于这片山岭下,由于该匪忽然改变主意,一行人才意外逃脱了机枪的枪子。
路上,杜荣林对陈石港说:“这一趟闯得值得。”
杜荣林断定对卢匪不宜强攻,必须智取。卢大目股匪最多一两百人,并不是什么大部队,但是散入山野就像一群虱子藏进烂布,找都没地方找,却能咬得人浑身发痒。卢大目的大本营土圆楼位置险要,没有大兵力很难围住,没有重炮很难打开,目前杜荣林手中兵力不足以攻打土楼,重武器又不可能拖进深山,因此必须另想办法。
“先运粮,”杜荣林说,“想办法调虎离山。”
他不知道大难未去,危险正迫上眉睫。
当晚杜荣林一行在溪坂村宿营。溪坂村位于一个小山坡,有一条小河从村边流过,村子不大,四五十户人家。杜荣林一行到时,天已经黑了,从溪坂到山外区政府所在地还有四十里山路,时有土匪来去无踪妖精般出没,晚上行军容易挨黑枪吃哑巴亏,杜荣林决定天亮再行动,这晚就留在溪坂过夜。陈石港找来村里一个管事的,让他弄一点食物,借几床被子,一行人宿营于村中一座破旧的祠堂。那时已经入冬,山里夜间相当冷,杜荣林他们在祠堂厅堂东侧的厢房地板铺一层稻草,大家就地卧倒,一个挤一个,两三人合盖一床被子。房间太小,一行人挤不下,杜荣林叫了陈石港,两人住在厅对面西侧厢房,那里乱七八糟堆着一些木料、农具,勉强清出一小块地面可打地铺。这一天又是深入敌营又是长途行军,两人都又困又累,只随口说了几句话,倒地便睡。那时有一弯月亮悄然浮出云端。
杜荣林在半夜里突然醒了过来,他看到一缕淡淡月光透过厢房的石窗投进屋里,一股寒意从窗处渗入,逼人骨髓。杜荣林却不是被冷醒的,他这人胆子很大,却也一向警觉,尤其那天是在山里,在土匪活动猖獗地带,他在沉睡中始终竖着一只耳朵,于是便有一个含糊声响把他从睡梦中一下子拖了出来。醒来后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继续倾听,这时却没听到什么可疑动静,只有窗外的风声,还有身边陈石港的鼾声。这个人个头瘦小,打起鼾却不让他人。
杜荣林在心里检查了一下防范安排:厅里有战士站岗。祠堂大门不结实,但在睡前已经用粗木杠顶住。所有人都合衣而卧,鞋子都不脱,枪都放在随时可以抓起来的位置。他想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大约他是被自己的梦惊醒的。
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响,一个从紧闭的厢房门外传来的,轻微得像燕子掠过树梢的声音。他凭住呼吸,竭力分辨,确认确实有一个针尖落地般的声响在风声里飘动,如一群黑色的夜鬼悄悄飘近他这间屋子。
他朝陈石港踢了一脚,陈石港鼾声立刻止住。杜荣林顾不得说话,翻身爬起来抓住手枪,一眨眼间他已经轻手轻脚扑到门边,闪在门后,这时门外的声响忽然消失在风里,什么都听不到了。
杜荣林没有动弹,静静地呆在门后,举枪倾听。屋里,陈石港翻了个身,嘴里咕哝一句又睡了过去,几秒钟后呼噜呼噜又打起鼾来。
杜荣林闻到一股香味,一股新鲜花生油的香味。他悄悄蹲下身子,用左手往地上摸。摸到门臼旁,他的指尖粘到了一种潮湿、粘稠的液体,果然是花生油。
杜荣林浑身激淋。情况危急,来者不善。这是什么人?他们怎么会摸进来了?自己人给堵在两边屋里了,大家还在睡梦中。
杜荣林直起身,握紧枪,紧急思忖对策。隔着房门,外边的轻微声响无一遗漏,一一传进他的耳畔。他听到一个硬物抵入门下缝隙的声音,然后那扇木门被使劲撑起,缓缓向上移动,有几个夜鬼从门外扶着门板,让它移位时尽量不发出声响,事先灌入门臼的花生油润滑着门枢和石臼,减轻了门枢移动时的阻涩和磨擦。在神不知鬼不觉中,紧闭的门板被移出了门臼。杜荣林不动声色,等外边人把门板轻轻斜放下地,在那些人腾出手准备移开门板洞开门户时,杜荣林突然抬腿使劲一踢,把门板以及门外猝不及防的夜鬼踢倒在地,然后“啪啪啪”连开几枪。外边的夜鬼顿时乱了手脚,杜荣林只见厅堂里黑影杂沓,四处乱窜。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杜荣林一跃跳过厅堂,朝大开的祠堂门奔去,窜出门他又回过头往厅堂里开枪,大喝:“来!”
他跑出祠堂,奔到旁边一个农舍的屋角,这时才有枪弹从祠堂朝他射来,有人大喊:“追!”然后便有杂乱的脚步声从祠堂,从村中另一些角落朝这边跑了过来。
杜荣林对自己道:“是土匪。”
他低头俯身从村中跑过,每跑过一个拐弯都回头开上几枪,着意吸引追兵的注意。这时整个溪坂村的狗全都狂吠起来,兴奋不已。在热烈杂乱的“汪汪”声和枪声中,杜荣林借着月光跑出村子,冲到村头小溪旁,身后跟着一串黑影。杜荣林跃入小溪,淌过没膝的溪水跑到对岸,跳到一块大石头后边。到这里不再跑了,他伏在石头上,朝紧追不舍的土匪射击。那些黑影立刻卧倒,噼哩啪啦还击,子弹呼啸着像蝗虫一样打在他藏身的大石头上。
第三章 血火浴(4)
土匪竟朝他喊起话来:“‘大北杠’!缴枪不杀!”
杜荣林说:“来,来,来。”
杜荣林不慌不忙回击土匪。这时他放下心了,被土匪堵在屋里全部吃掉的险境已经破除。根据枪声,他判断这股匪徒不算太多,大约八九个人。偷袭未果,他们撑不了多久。果如他所期待,只一会儿,匪徒后边响起枪声,一阵排子枪从村中射出,肯定是陈石港和其他战士赶来增援。杜荣林把匪徒从祠堂引开,使他们没被匪徒堵在屋中,杀于梦里,争取了时间,等他们集结后赶来增援,土匪就没戏了。
“陈秘书抄左路!”杜荣林在石头后边隔着小溪大声下令,“一班长向右,包围敌人,别让他们跑了!”
一班长在村子那边应道:“是!”
土匪不吭不声,只是向两面拼命射击,双方砰砰砰打了半天,枪声渐渐平息,然后东方开始发白,土匪像一群泥鳅似的消失在小溪流里。
杜荣林领着他的战士回到溪坂村,村里只有狗窜来窜去,没有一个人敢走出家门。在宿营的那座祠堂,杜荣林看到一个战士躺在厅堂的血泊里,脖子被割开,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了。这是哨兵,在哨位警戒时惨遭暗算。杜荣林吩咐战士在附近搜索,他们发现祠堂外的小路上有血迹,顺着血迹搜查,在村中一间牛棚搜出了一个浑身牛屎到处发臭的土匪,腹部中了一枪,已经奄奄一息。
杜荣林下令为伤匪包扎伤口,然后从村里借一辆牛车,载运战友的尸体和匪伤兵,天一亮就动身离开溪坂。当天中午他们赶到乡政府,一路上高度警惕,准备跟夜间偷袭他们的土匪再恶战一场,结果平安无事,一根匪毛都没有碰上。
杜荣林对陈石港说:“这一仗打得蹊跷。”
他不明白土匪为什么要撬门入室,像一群贼似的干活。按照一般情况,这些土匪在解决哨兵潜入祠堂后,不必又是花生油又是铁棒围着门板忙得狗熊一样,他们只要摸到窗边,突然往屋里塞两颗手榴弹就大功告成。这些人的情报相当准确,他们的偷袭显然经过精心策划,目标非常明确,可杜荣林怎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舍易求难,非要偷汉子一般先挤进屋子再说。
陈石港说咱们不是抓了个伤兵吗?问他。
到乡政府后,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