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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在浅水湾一幢华厦购人了套间。
那真是金屋一所呢!
世勋殷勤地陪我去看房子时,我是不能够说不满意的。
大厦楼高30层,耸立于浅水湾道上,面前毫无阻挡,尽是碧海蓝天。
一梯两伙,我们在20楼。房子一共3000英尺。时值800万港元,再加装修家
具,就是8位数字的家居了。若还不合我的心意,就未免奢求过分了吧!
世勋十分周到,他怕用孙氏的司机,接我们上班下班,会惹得人多嘴杂,引
我不快。于是另外用了一个私人司机,买了部平治190,平日专门载我返工,假
日可让我自己开了图个轻便灵巧。
一切都不是如意了吗?可是,我并不见得开心。
连搬出太古城去,我也要给母亲堆砌借口,说是公司今年改制度,高级职员
全部都有房屋供应。只留给她老人家一个电话联络就算了。
母女俩绝口不提仍旧共住一室的可能,彼此心照。
母亲倒有说过要来看我的新房子,我推说忙。这以后,她再没有重提旧事,
最低限度一连几个星期,真的只跟我通电话闲谈,就算了。
看来这老人家的精灵练达,要临到有重大事故发生了,才会表露出来。
以前,我低估了她。
同时,也高估了自己对环境适应的能力与对自尊维护的迫切。
至于大姊那儿,就更是刻意回避了。怎样向她解释呢?
是我狂打自己嘴巴,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明知故犯,尤在其次,叫大姊
如何以她目前的身分,去跟我谈心!她巴不得把世上的狐狸精赶尽杀绝,如今其
中一尾九尾妖狐竟是她亲生妹子,叫她如何下得了台?
人的思想跟际遇,都一样会得愈穷愈见鬼。
明显地,我愈发对世勋和我的关系忧愁顾虑,就愈多杯弓蛇影。
不是吗?
那天晚上,世勋有应酬,敲过了ll点才回到浅水湾来。
我在客厅里一听见电梯开门声音,立即飞出去开了大门,不但见到世勋,还
见到住在对面套间的唐太太。唐家是香港出名的玩具出品商。
唐太太礼貌地跟我打招呼,也跟世勋道晚安。
我立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打冷颤。
—个箭步跑回睡房去,蜷伏在床上,也不造声。
世勋追上前,俯身吻住我的发鬓。
“请别碰我!”
世勋呆了一呆,在床沿坐直了身子。
“世勋。”我沉住气,冷冷地继续说:“以后你回来,在楼下几层出电梯,
再自后楼梯走上来好不好?”
世勋投有答。
良久。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为了我在电梯间碰上了唐太太?”
“对。”我毫不讳言:“唐家跟香港的厂家和贸易发展局的人都熟。”
“这有什么关系?”世勋少有的暴躁:“为什么要我如此鬼鬼祟祟,完全见
不得光!”
“这句话应该由我对你说的,是吗?”
这以后,世勋总是在17楼或者16楼出电梯,走上两层,才回到我们家里来。
我当然知道世勋是委屈的。
不但晚上回家,不得光明磊落。就是早晨上班,我们也嘱司机把车子开到伦
敦戏院旁边去,硬要世勋在那儿下车,走回写字楼,我从不肯跟他一道在孙氏百
货的大门口双双出现。
这天,上班时下着滂沱大雨。
车子惯常地停在伦敦戏院道旁,我们都忘了带雨伞。
一下了车,横过马路,走回孙氏,一定淋得全身滴水。
世勋吩咐司机:“把车子驶过孙氏大门口,”
我突然不明所以的心头一阵委屈、不快,发泄地一下子推开车门,跳下车,
头也不回地冲过马路。
雨水毫不留情地猛洒下来,象给我彻头彻尾洗了一个蓬蓬浴。
我反而觉得舒服得多了。
走回办公室去时,冬妮吓得什么似的叫:“天,我以为是河里头捞上来的水
鬼!”
换过了一套长期挂在办公室备用的西服,抱住冬妮给我冲好的热茶,恍如隔
世。
回想当时,只有一个强烈的意识,我决不要被人看见孙世勋跟我一道上班。
“舒服多了?”冬妮问。
我点点头。
“你没想过这样子会闹肺炎?”
我摇摇头。
“孙先生知道你冒着雨回来吗?”
“冬妮:”我试呷着茶:“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冬妮带上了门。
我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还没有定下神来,世勋突然推门而进。他脸色苍白得象一块纸,额上青筋暴
现。连头发都震怒得跃跃跳动,象—头枝猎人激怒的雄狮,回过身来准备反噬。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心态!你日防夜防,难道就防得了悠悠众口?任何人要
造谣生事,根本不用真凭实据!”
对得很,诬陷之下产生的冤情,理亏的不是我,我可以不管。如果错在自身
呢?自当别论!
“你是要故意为难我,甚至为难自己,去补偿我没有娶你为妻的过失,是吗?”
世勋不住地喘气:“今时今日真的没有再为情爱而放弃—点自我的女子了吗?我
母亲的年代已然过去?”
我望住孙世勋,整个人如掉冰窖。他竟一直期望我象他母亲,甘于为爱情而
屈居小室,毕生饮恨。
我没有在事前想清楚后果,是我错。
但总比他处心积虑更值得原谅。
今时今日,还能那么简简单单,以爱为借口,就可以只手遮天,雄霸天下?
以前,人言可畏,女人大可以干脆别站到人前去。今日,人在江湖,风风雨
雨,照头照脑打过来,要避也无从可避。
20世纪末再没有养在深闺,只谈情爱的女人了。甚至连吟风弄月,伤春悲秋
的日子,都不再是人过的了。
孙世勋说对了:他母亲的那个年代已然过去!
我们俩都不是吵架的人。
心灵的契合与疏离,全都点到即止。
从那晚开始,世勋没有回过浅水湾来。
同日,我遣走了司机。每早电召的士,把我载到地铁站去转车上班。
人的感情,要来便来。
人的关系,要去便去。
最低限度,现在我能提起勇气,摇电话给大姊。
“宝山吗?从你的语调,并不见得你神采飞扬?”
“大姊,你过虑了,”
“你没事就好!有事了,世上也没有谁能救得你!这话是你教的,你别能医
不自医!”
大姊的说话,是否有弦外之音,不得而知。
“姊夫近况如何?”
“他?哈哈!”大姊笑:“妻贤妾美,不亦乐乎?”
“关系很公开”
“世上没有纸可以包得住火。彼此大方一点,乐得清爽。”
“外边的人不会说什么吗?”
“怎么不会?你算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难道不知道香港最畅销的杂志是
影画周刊,而非政治评论?谁不喜欢拿人家故事作茶余饭后的甜品。”
“你由着他们呢?”
“我难道宰了他们?”
“大姊,你真的变了,变得……那么现实和坚强!”
“梅神号遇险记,要不死无葬身之地,要不死里逃生,自知应变,”
“我多么的不如你!”
“事到临头,总有开窍的一刻。你不是没有见过我愚蒙的时候,”
“有回家去看母亲吗?”
“电话是通得勤的。我们别小瞧了老人家,她自有意根,才能诞育我们姊妹
二人!”大姊又笑。
“大姊!你说得是!”
“宝山……”大姊很有点欲言又止。“你新居如何?”
“还好。”
我当然意会大姊为何吞吞吐吐。香港能有多大?
这城镇,尤其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前者是被人们泛滥的妒嫉心所制
止,后者呢,当然得力于人们幸灾乐祸的情绪,推波助澜!
姊妹俩沉默了一阵子,就挂断了线。
我其实很想告诉大姊:一切都已成过去了。我正在考虑搬回太古城。
可是,我既在当初没有提供故事的开头,又何必无端端交代结尾?
现状会真是我和世勋的结局了吗?
午夜梦回,再无一枕的泪。
我轻抚着那个空置的枕头,无限唏嘘。
纵有一帘幽梦,谁共?
我不是没有过世勋轻推房门,重投怀抱的希望的。
太多难圆的好梦,只有日益令人心灰意冷。倒是无梦无歌的日子,还能睡上
几小时。
记得,我曾在一个半夜里蓦然惊醒了,抱住世勋,问他:“如果我有一天,
突然离你而去,远走天涯,你怎么样?”
他当时睡眼朦胧,不置可否。
我使劲地把他摇醒,迫问:“答我,答我,”
“半夜三更,胡思乱想!职业女性尚且如此,跟个女诗人、女作家走在一起,
岂非晚晚睡不安宁!”
“世勋,你答非所问。”
“好,好,届时,我必抛下一切,誓要把你寻回身边来,再用把锁,锁住你,
好不好?你现在先让我睡觉!”
“不,你多答一个问题,才好睡!”我继续嚷:“刚才你说的,是真心话?
言出必行吗?”
“不!”
“什么?”我惊叫。
世勋给我吵得睁开了眼睛,拿手抚着我的脸,说:“女人要听些虚无飘渺的
话,我尽管说着逗你开心!实情是,我不会!”
“你不爱我?”
“我知道你定会下这个结论的。”世勋看住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男人跟
女人爱的观念和方式并不相同。你老是觉得两个人跑到荒岛去过活,就是爱情。
我不认为如此。现实里头有很多很多的不如意,共同克服、适应,在困难中不肯
退让,不谈分离,这就是爱情。”
世勋伸手把我的手印在唇上,再说:“人生有很多责任必须肩负,相爱的人
共同去迎接,去分担,无分彼此,并不推卸逃避,这才算伟大。”
我当时想,这真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了。
“永恒相爱的人,不一定能一生相处。”这是世勋说过的话。
芳草无情、似有情。
谁说不然!
我不得不同意,即使为爱对方而不断修正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仍怕有个极
限。
我伸手亮了床头灯,披衣而起,推出窗前残月。
有道是:楼上看山、披头看雪、灯前看月,别有一番滋味。
如今心头的这番滋味,是苦不足甜。
一水天涯,只隔着那么一个小海湾,世勋在他的楼头,可是跟我一样的无可
奈何?
远在英国的那个蕙菁呢?她又如何?
唉,人世间只有血缘骨肉,能抵挡住人际的误解与隔离。再不堪,依然是父
子夫妇,不见不见还是相依相叙。
情牵一线,那一线是血脉,强韧无比,斩不开,切不离。
其余的人事,只消一但撒手,不管是无心抑或有意,待要重拾旧山河,真是
难以为情,不知如何着手?
一年当中失眠365B,早晨还是要上班的。痛苦不堪。
再出色的化妆品,都未必能掩盖得住黑眼圈。
然而,神情绝不可落寞。一定得精神抖擞,应付场面。
眼睛哭得变了核桃般大,人前就推说风沙入眼好了。
借口一定要漂亮!
请谨记,社会不设同情奖!
我挺起脚膛,走进办公室去!
冬妮跟在我背后,说:“孙先生刚才嘱咐,你一回来就请你到他办公室去!”
冬妮指的当然是孙世勋。孙世功去了日本,还没回来。
我突然心头一阵凉意,弄不清楚究竟是为了孙世勋有请,令我心乱如麻,还
是孙世功频频到日本去,事有蹊跷?
哼!孙世勋以董事名分,嘱咐秘书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去,架子十足!
男人根本从没有把女人放在心上!
在公事上头,他们是人多势众,要一见高下,女人赢的机会仍然不多。
私底下,谁个女人不是一谈感情,就等于退居次席。
一妻两夫,有资格成为大新闻,倒转来呢,司空见惯!其怪自败!
谁叫自己还没有递辞职信?只好向冬妮点点头,领命而去。
走到世勋的办公室门口,真想一敲门,走进去,就给他说:“我不干了!”
这句话看来是早晚要说的。只是未谋定后路,还是不敢造次。
每念至此,认真悲哀。如果我也系出名门,何至于精神上落泊如此?
人一过30岁,任何事都不会立即坐言起行。必须三思而后行。
买入一手前景明朗的股票,也断不会中途因为些少市场流言影响,就急急抛
售。单身女人投资在工作岗位上的时间与心血,不能说散就勒简单一句话,背后
无人支撑,独力又何以同时应付事业与感情的齐齐闪失,生活上,纵使不求锦上
添花,也不能屋漏更遭连夜雨!
我轻叩孙世勋董事的门。
“早晨好!”
世勋礼貌地站起来迎。
房中还有另外一位50开外的男士。
世勋给我介绍:“刘醒南律师!”
我跟刘律师握手:“我是沈宝山!”
“素仰大名!”
我报以微笑。很自然地瞥了世勋一眼。
不知道我的闻名是因为本身才干与名气,抑或如此不顾身分地跟孙家挂上了
钩?
世勋让我们各自坐好,就讲开场白:“章伯去世时,刘律师刚在海外度假,
一回港来,就立即办理章伯的遗嘱事宜,故此要跟我们见面。”
我还有点狐疑不清,刘醒南就把两份文件放到我和世勋面前,说:“这儿是
章尚清先生遗嘱的副本,请详细阅读,我是章先生的代表律师,遗产执行人是孙
崇业太太。”刘律师稍停,再继续:“即是世勋的母亲。孙太太今天投空来,嘱
我向你们宣读章先生的遗嘱。其实,遗嘱内容甚是简单,除了他在孙氏百货的股
权,章先生全部财产慨捐香港老人福利机构,至于他在孙氏的股分占6%,一半
送给孙世勋先生,另一半送给沈宝山小姐,并不附带任何条件。”
我听得呆了。
刘律师还讲了其余的—些法律手续与安排,我都无心装载。
突如其来的成为章尚清遗产的继承人之一,我悲喜交集。
喜者自然是提拔自己出身的人,能如此关前顾后地给我铺排直上青云之路,
这份爱护,意义深长,非同小可。
茫茫人海,见尽恶之欲其死的事例。人生竞技场内少一个对手,多一分安乐。
就是一个孙氏之内,为了争权夺位,同事的交情完全是工作关系上头的瓜葛,两
个原本谈得来的年轻同事,发觉公司给予的升级机会只能容纳一人之时,顿时反
目。连明知自己拄不如人之徒,也只会干睁着发红的眼,求神拜佛巴不得当红才
俊早日垮台。例子多如恒河沙数,如何一一细数?
章尚清欣赏我、栽培我,以致偏袒我,照顾我, 自生前延至殁后,纵使不
全为我的才华品性,深得其心,而是为了几十年挥之不去,滋长而至茂盛丛生的
一段私人恋情,拿我当作精神上的寄托,我一样要感动和感激:
商场上我们太习惯不必问货品定价的因由准则,更不必理会贸易对手从中能
获利多少。我们只着重本身的收益,如果有利可图,对方还予以绝顶礼待尊重,
夫复何求?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很多时一宗交易里头的受益人,依然会被利用以致
得不偿失。章尚清如此视我如亲人,也无异是让我在没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