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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星期日回归’是在利希人特许下存在的?”
“对。”
“利希人要摆脱这种病毒非常容易,只要在意识上为自己规定一个或几个工作日即可?”
“对。”
“可是,100年来他们是否一直沉迷于此,不愿清醒?”
“是的,”保姆公伤感地说,“我也很寂寞。可是主人不愿醒,我也不好勉强。”
师儒沉默良久,才阴郁地说。“他们迈过了那道界限。”
“什么界限?”保姆公好奇地问,“是一种跳格游戏吗?”
6天后,“参商号”飞船加注了燃料,准备返航。保姆公真诚地不安,它破例向主人输入唤醒程序,通报了地球人到达的消息,但利希人显然不愿为这么一点小事放弃享乐。
也可能他们已经不能清醒,保姆公只好以加倍的殷勤来弥补主人的失礼。师儒和海伦在向保姆公告别时颇为恋恋不舍。
飞船已进入太空。海伦在密闭负压浴室中洗浴后,轻飘飘地飞出来,这回她没有裸体,而是用雪白的浴巾裹得严严实实。
不,我并不是向师儒的迁腐认输,不过,经历了在利希群中那个情节,我不愿再用裸体去刺激这个可怜的中国人。
走进主舱,她看见师儒目光阴郁,手里拿着一盘绳索,那时他们作太空漂浮时用的安全带。师儒低声说:
“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十一点,来,把我捆在座椅上。”
海伦很想格格发笑。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只呆鹅!不过师儒的阴郁太沉重了,她笑不出来。她同情地说:
“用不着这样,你只用在意识上回避,把日历提前进到星期一,就可以避开‘星期日回归’病毒。”
师儒不耐烦地说:“我知道,我是预防万一。”
海伦只好顺从他的意见,她把师儒捆在座椅上,又按照师儒的吩咐,细心检查一遍。几个小时过去了,师儒一直一言不发。沉思地盯着舷窗外暗淡的宇宙。海伦伏在他旁边,安静地看着他。后来海伦困了,她向师儒道过晚安,在他额头轻吻一下,很快入睡。
与舱壁的一下轻撞使海伦醒过来,看看手表,已是凌晨四点。她飘到师儒身旁,见他仍在沉思,目光灼灼地盯着窗外,她轻声问:
“没有发作的迹象吧,我是否把绳索解开?”
师儒点点头。海伦开始为他解绳,绳结太结实,她费力地解着,有时只好用牙咬,她的金发在师儒睑上轻轻摩挲着。海伦在他额头轻吻一下,问:
“你在想什么?”
“想地球,想地球上现在有几个星期日。”
她听出了师儒的话音,不由打个寒颤。绳索解开了,师儒忽然抱住她。海伦知道上当了,她猛地把师儒推开,返身戒备地看着他。师儒被推开,碰到舱壁后,又轻轻飘过来。他的目光沉静,神态安详,显然并不是在病毒发作状态。
海伦十分惊喜,她轻轻飘过来,钻到师儒怀里。当师儒动作轻柔地为她解开睡衣时,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羞涩和甜蜜。
生命之歌
孔宪云晚上回到寓所时看到了丈夫从中国发来的传真。她脱下外衣,踢掉高跟鞋,扯掉传真躺到沙发上。
孔宪云是一个身材娇小的职业妇女,动作轻盈,笑容温婉,额头和眼角已留下了45年岁月的痕迹。她是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来伦敦的,离家已一年了。
“云:
研究已取得突破,验证还未结束,但成功已经无疑了……”
孔宪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她早已不是易于冲动的少女,但一时间仍激动得难以自制。那项研究是二十年来压在丈夫心头的沉重梦魇,并演变成了他唯一的生存目的。仅仅一年前,她离家来伦敦时,那项研究依然处于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做梦也想不到能有如此神速的进展。
“……其实我对成功已经绝望,我一直用紧张的研究工作来折磨自己,只不过想作一个体面的失败者。但是两个月前,我在岳父的实验室里偶然发现了十几页发黄的手稿,它对我的意义不亚于罗赛达石碑,使我二十年盲目搜索到又随之抛弃的珠子一下子穿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些告诉你父亲。他在距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步,承认了失败,这实在是一个科学家最惨痛的悲剧。”
往下读传真时,宪云的眉头逐渐紧缩,信中并无胜利的欢快,字里行间隐约透着灰色的沉重,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但我总摆脱不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似乎一直生活在这位失败者的阴影下,即使今天也是如此。我不愿永远这样,比如这次发表成果与否,我不打算屈从他的命令。
爱你的哲
9、6、2253”
她放下传真走到窗前,遥望东方幽暗而深邃的夜空,感触万千,喜忧交并。二十年前她向父母宣布,她要嫁给一个韩国人,母亲高兴地接受了,父亲的态度是冷淡的拒绝。拒绝理由却是极古怪的,令人啼笑皆非:“你能不能和他长相厮守?你是在5000年的中国文化中浸透的,他却属于一个咄咄逼人的暴发户民族。”
虽然长大后,宪云已逐渐习惯了父亲性格的乖戾,但这次她还是膛目良久,才弄懂父亲并不是开玩笑,她讥讽地说:“对,算起来我还是孔夫子的106代玄孙呢。不过我并不是代大汉天子的公主下嫁番邦,朴重哲也无意作大韩民族的使节,我想民族性的差异不会影响两个小人物的结合吧。”
父亲怫然而去,母亲安慰她:
“不要和怪老头一般见识。云云,你要学会理解父亲。”母亲苦涩地说,“你父亲年轻时才华横溢,被公认是生物学界最有希望的栋材,开始几十年一事无成,他心中很苦。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他是一个杰出的天才,可是并不是每一个天才都能成功。你父亲陷进DNA的泥沼,耗尽了才气。而且……”母亲的表情十分悲凉,“这些年你父亲实际上已经放弃了努力,他已经向命运屈服了。”
这些情况孔宪云早就了解。她知道父亲为了DNA研究,33岁才结婚,如今已是白发如雪,失败的人生扭曲了他的性格,他变得古怪易怒--而在从前他是一个多麽可亲可敬的父亲啊。孔宪云后悔不该刺伤父亲。
母亲忧心忡忡地问:“听说朴重哲也是搞DNA研究的?云儿,恐怕你也要做好受苦受难的准备。不说这些了。”她果决地一挥手:“明天把重哲领来让爸妈见见。”
第二天她把重哲领到家里,母亲热情地张罗着,父亲则端坐不动,冷冷地盯着这名韩国青年,重哲以自信的微笑对抗着这种压力。那年重哲28岁,英姿飒爽,倜傥不群--孔宪云不得不暗中承认父亲的确有某些言中之处,才华横溢的朴重哲的确有些过于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母亲老练地主持着这场家庭晚会,她笑着问重哲:“听说你是研究生物的,具体是搞哪个领域?”
“遗传学,主要是行为遗传学。”
“什么是行为遗传学?给我启启蒙--要尽量浅显,你不要以为一个遗传学家的老伴就必然近墨者黑,他搞他的DNA,我教我的音乐多来米,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内政。”
宪云和重哲都笑了。重哲斟酌着字句,简洁地说:
“生物繁衍后代时,除了生物的形体有遗传性外,生物的行为也有遗传性。即使幼体生下来就与父母群体隔绝,它仍能保存这个种族的本能。像人类婴儿生下来会哭会吃奶,小海龟会扑向大海,昆虫会避光或佯死等。这儿有一个典型的例证:欧洲有一种旅鼠,在成年后便成群结队奔向大海,这种怪僻的行为曾使动物学家们迷惑不解。后来考证出它们投海的地方原来与陆路相连。毫无疑问,这种迁徙肯定曾有利于鼠群的繁衍,并演化成可以遗传的行为程式。现在虽然已时过境迁,但冥冥中的本能仍顽强地保持着,甚至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行为遗传学就是研究这些本能与遗传密码的对应关系。”
母亲看看父亲,又问道:
“生物形体的遗传是由DNA决定的,象腺嘌呤,鸟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与各种氨基酸的转化关系啦,红白豌豆花的交叉遗传啦,这些都好理解--怎么样,我从你父亲那儿还剽学到一些知识吧?”她笑着对女儿说,“可是,要说无质无形,虚无飘渺的生物行为也是有DNA发指令,我总是难以理解,那更应该是神秘的上帝之力。”
重哲微笑着说:
“上帝只存在于人们的信念之中,如果抛开上帝,答案就很明显了。生物的本能是生而有之的,而能够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来传递上一代信息的介质,仅有生殖细胞,所以毫无疑问,动物行为的指令只可能存在于DNA的结构中,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筛选法问题。”
一直沉默着的父亲似乎不想再听这些启蒙课程,他开口问道:
“你最近的研究方向是什麽?”
重哲昂然道:
“我不想搞那些鸡零狗碎的课题,我想破译宇宙中最神秘的生命之咒。”
“嗯?”
“一切生物,无论是病毒,苔藓还是人类,它们的最高本能是它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身延续后代,其它欲望象食欲、性欲、求知欲、占有欲,都是由它派生出来的。有了它,母狼会为了狼崽同猎人拼命,老蝎子心甘情愿作小蝎子的食粮,泥炭层中沉睡数千年的古莲子仍顽强地活着,庞贝城的妇人在火山爆发时用身体为孩子征得一份空间。这是最悲壮最灿烂的自然之歌,我要破译它。”他目光炯炯地说。
宪云看见父亲眸子里陡然亮光一闪,变得十分锋利,不过这点锋芒很快隐去,他仅冷冷地撂下一句:
“谈何容易。”
重哲扭头对宪云和母亲笑笑,自信地说:
“从目前遗传学发展水平来看,破译它的可能至少不是海市蜃楼了。这条无所不在的咒语控制着世界万物,显得神秘莫测。不过反过来说,从亿万种遗传密码中寻找共性,反而是比较容易的。”
父亲涩声说:“已有不少科学家在这个堡垒前铩羽。”
重哲淡然一笑。“失败者多是西方科学家吧,那是上帝把这个难题留给东方人了。正像国际象棋与围棋、西医与东方医学的区别一样,西方人善于作精确的分析,东方人善于作模糊的综合。”他耐心地解释道,“我看过不少西方科学家在失败中留下的资料,他们太偏爱把行为遗传指令同单一DNA密码建立精确的对应。我认为这个方向是死胡同。这条生命之咒的秘密很可能存在于DNA结构的次及序列中,是一种类似电子云那样的非精确概念,是隐藏在一首长歌中的主旋律。”
谈话进行到这儿,宪云和母亲只有旁听的份儿了。父亲冷淡地盯着重哲,久久未言,朴重哲坦然自若地与他对视着。宪云担心地看着两人。忽然小元元笑嘻嘻地闯进来,打破了屋内的冷场。他满身脏污,抱着家养的猫,猫在他怀里不安地挣扎着。妈妈笑着介绍:
“小元元,这是你朴哥哥。”
小元元放下白猫,用脏兮兮的小爪子亲热地握住朴重哲的手。妈妈有意夸奖这个有智力缺陷的儿子:
“小元元很聪明,不管是下棋还是解数学题,在全家都是冠军。重哲,听说你的围棋棋艺还不错,赶明儿和小元元杀一场。”小元元骄傲地昂起头,鼻孔翕动着,那是他得意时的表情。
朴重哲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这个圆脑袋的小个儿机器人,它外表酷似真人,行为举止带着5岁孩童的娇憨。不过宪云告诉过他,小元元实际已23岁了。他毫不留情地问:
“但他的心智只有5岁孩童的水平?”
宪云偷偷看看爸妈,微微摇摇头,心里埋怨重哲说话太无顾忌。朴重哲毫不理会她的暗示目光,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欲望的机器人永远也成不了人。所谓欲望,主要是它的生存欲望。”
元元懵懵懂懂地听着大人谈论自己。虽然宪云不是学生物的,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个结论的重量。她看看父亲,父亲一言不发,掉转身走了。
孔宪云心中忐忑,跟到父亲书房,父亲默然良久,冷声道:
“我不喜欢这个人,太狂!”
宪云很失望,她斟酌字句,打算尽量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意见。忽然父亲说道:
“问问他,愿意不愿意到我的研究所工作?”宪云愕然良久,咯咯地笑起来。她快活地吻了父亲,飞快地跑回客厅,把好消息传达给母亲和重哲。重哲慨然说:
“我愿意。我拜读过伯父年轻时的一些文章,很钦佩他清晰的思路和敏锐的直觉。”
他的表情道出了未尽之意:对一个失败英雄的怜悯。宪云心中不免有些芥蒂,这种怜悯刺伤了她对父亲的崇敬。但她无可奈何,因为他说的正是家人不愿道出的真情。
婚后,朴重哲来到孔昭仁生物研究所,开始了他的马拉松研究。研究步履维艰。父亲把所有资料和实验室全部交给女婿,正式归隐林下。对女婿的工作情况,他从此不闻不问。
传真机又轧轧地响起来,送出一份传真。
“云姐姐:
你好吗?已经一年没见你了,我很想你。
这几天爸爸和朴哥哥老是吵架,虽然声音不大,可是吵得很凶。朴哥哥在教我变聪明,爸爸不让。
我很害怕,云姐姐,你快回来吧。
元元”
读着这份稚气未尽的信,宪云心中隐隐作痛,她感到莫可名状的担心。略为沉吟后,她用电脑向机场预定了机票,是明天早上6点的班机,又向剑桥大学的霍金斯博士请了假。
飞机很快穿过云层,脚下是万顷云海,或如蓬松雪团,或如流苏缨络。少顷,一轮朝阳跃出云海,把万物浸在金黄色的静谧中,宇宙中鼓荡着无声的旋律,显得庄严瑰丽。孔宪云常座早班机,就是为了观赏壮丽的日出,她觉得自己已融化在这金黄色的阳光里,浑身每个毛孔都与大自然息息相通。机上乘客不多,大多数人都到后排空位上睡觉去了,宪云独自倚在舷窗前,盯着飞机襟翼在空气中微微抖动,思绪又飞到小元元身上。
元元是爸爸研制的学习型机器人,象人类婴儿一样头脑空白的来到这个世界,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逐步感知世界,建立起“人”的心智系统。爸爸说,他是想通过元元来观察机器人对自然的适应能力及建树自我的能力,观察它与人类“父母”能建立什么样的感情纽带。
元元一出生就是在孔家生活。很长时间在小宪云的心目中,元元是一个和她一样的小孩,是她亲亲的小弟弟。当然他有一些特异之处--他不会哭,没有痛觉,跌倒时会发出铿锵的响声,但小宪云认为这是正常中的特殊,就像人类中有左撇子和色盲一样。
小元元是按男孩的形象塑造的--这会儿孔宪云感慨地想:即使在科学昌明的23世纪,那种重男轻女的旧思想仍是无形的咒语,爸妈对孔家这个唯一的男孩十分宠爱。她记得爸爸曾兴高采烈地给小元元当马骑,也曾坐在葡萄架下,一条腿上坐一个小把戏,娓娓讲述古老的神话故事--那时爸爸的性情绝不古怪,这一段金色的童年多麽令人思念啊。开始,小宪云也曾为爸妈的偏心愤愤不平,但她自己也很快变成一只母性强烈的小母鸡,时时把元元掩在羽翼下。每天放学回家,她会把特地留下的糖果点心一股脑儿倒给弟弟,高兴地欣赏弟弟津津有味的吃相。“好吃吗?”“好吃。”--后来宪云知道元元并没有味觉,他吃食物仅是为了取得能量,懂事的元元这样回答是为了让小姐姐高兴,这使她对元元更加疼爱。
小元元十分聪明,无论是学数学、下棋、弹钢琴,姐姐永远不是对手。小宪云曾嫉妒地偷偷找爸爸磨牙:“给我换一个机器脑袋吧,行不行?”但在5岁时,小元元的智力发展--主要指社会智力的发展,却嘎然而止。
在这之后,他的表现就像人们所说的白痴天才,一方面,他仍在某些领域保持着过人的聪明,但在其它领域,他的心智始终没超过5岁孩童的水平。他成了父亲失败的象征,成了一个笑柄。爸爸的同事来家访时,总是装作没看见小元元,小心地隐藏着对爸爸的怜悯。爸爸的性格变态正是从这时开始的。
以后父亲很少到小元元身边。小元元自然感到了这一变化,他想与爸爸亲热时,常常先怯怯地打量着爸爸的表情,如果没有遭到拒绝,他就会绽开笑脸,高兴得手舞足蹈。这使妈妈和宪云心怀歉疚,她们把加倍的疼爱倾注到傻头傻脑的元元身上。宪云和重哲婚后一直没有生育,所以她对小元元的疼爱,还掺杂了母子的感情。
但是……爸爸真的讨厌元元麽?宪云曾不止一次发现,爸爸长久地透过玻璃窗,悄悄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里除了阴郁,还有道不尽的痛楚……那时小宪云觉得,大人真是一种神秘莫测的生物。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