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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木洛老汉嗓音有些哽咽,心情激动而庄严,微微低下头,似乎陷入那遥远的往事长河中追索、思念,心中又似乎奔腾起千军万马,燃烧起万丈高焰,那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似乎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浩叹一声。
“往事如烟,天地茫茫!两千多年的蒙古萨满‘孛’,最后一拨儿精英叫一场大火烧灭!这是天道逆转,地理返轮,草原的灾难不是人力所能挽回!哦——额其克·腾格尔——长生天!”
“老爷子,那您就是那位传说中潜回库伦北部的‘黑孛’传人了,是吧?请告诉我。”白尔泰虔诚而恭敬地探问。
“大道已灭,我这偷生者还有啥脸面称自己是‘孛’教传人!我早已放弃演习‘孛’法了。”老铁子黯然神伤,一脸悲戚之容,不堪回首往事,提着灯又向前移动,从遗像前的石几上拿起一个木匣。老铁子的手微微颤抖,他轻轻打开匣盖,里边用红褐色锦缎包裹着一个东西。老铁子拿起这锦缎包裹,郑重地交给白尔泰,说:“这是我爷爷毕一生精力所撰写的书,叫《孛音·毕其格》(孛书),记载了他老人家所有‘孛’的学问,以及整个东蒙萨满‘孛’的状况和有关历史。今天,我把它交给你。你的行为和为人感动了我,再说,东蒙科尔沁‘孛’的历史也不能埋在地底下,也应该让后人知道这个过去辉煌过上千年的‘孛’教是怎么回事。那我也对得起我爷爷,也对得起‘孛’教祖先了。”
白尔泰接过锦包时,双手剧烈地颤抖,胸中涌动着波涛,他感觉似乎接过了整个历史,嘴里喃喃低语:“感谢老爷子的信任,我不会辜负您老的信任,一定好好学习和研究,让这部书放射出光芒!”
“那面墙上,我爷爷还画了‘行孛图’,在书里不懂的地方,你可以参照那些图。”铁木洛把手里的马灯交给白尔泰,又说,“侧面墙上,还刻着一段文字,记述着这寝宫的主人——那位辽国契丹族萨满巫师耶律文达的身世,从中也可以了解到一些契丹人的萨满教状况。好了,你在这儿自己先看吧,我上去照料一下骆驼和我们的东西,夜里我还要去对付那只老狐狸哪!”
“老爷子,什么时候给我讲讲你和你爷爷为什么躲到这座黑土城子,老太爷的晚年情况如何?这些对我都是个谜。”白尔泰在老铁子身后说。
“不要着急,我会慢慢全告诉你,这是一个漫长的历史,也是一部痛苦的故事。你先看看书和墙上的画吧!”
铁木洛老爷子的身影消失在石门外边。密室里又寂静下来,模模糊糊的光线中周围显得更为神秘朦胧、不可捉摸,犹如身处一个梦幻般的境地。惟有那张图像上的老人,鹰眼如烛地俯瞰着他,白尔泰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此时此刻,他手捧珍贵的“孛”书,面对这位一代名“孛”遗像,心潮澎湃,感到数月来的辛苦追索,多年来的孜孜钻研和探求,今天终于有了丰厚回报,他感谢苍天,感谢深藏不露的“孛”教传人铁木洛老爷子。
白尔泰抑制住自己心情,手捧锦书,举着马灯,走向那神秘的“行孛图”和契丹族萨满巫师耶律文达的石壁文字。
他正与那神秘的历史接轨,耳旁似乎回荡起激越雄浑的萨满“孛”师的安代旋律。
蹦波来——
唱安代——
天是我父!
地是我母!
万物自然是“孛”的崇拜!
啊嗬咴——
天久地长,
自然永恒,
“孛”道在万物!
“孛”道在万物!
银狐(第八部分)
三
草原在悲鸣。
天上的风在呜咽,地上的水在哭泣。
乌力吉图草甸上,人体烤焦气味和血腥气,向科尔沁草原的四方溢漫,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恐怖和压抑。千万个百姓被这赤裸裸的烧人、杀戮所震惊、怨怒,尽管老实而软弱的百姓只敢怒而不敢言,但这种血腥烧杀被人铭记心底,载入史册,同时这也在人民心里埋下了一颗永不熄灭的仇恨的火种。既然是火种,总要燃烧成大火,清算那历史的欠账。果然,没有几年,在科尔沁草原上席卷起嘎达梅林起义、陶格陶起义、华连勋兄弟起义等等多起声势浩大的农牧民百姓反抗道格信疯王、达尔罕王等蒙古王爷残暴腐朽统治的运动,果然应了铁喜老“孛”那句话:拔剑者终亡于剑。
铁喜老“孛”站在乌力吉图草甸一处土坡上,向身旁的那十二名幸存的“孛”们沉痛地说:“众‘孛’兄弟们,大家就此散了吧,记住这次王爷们的阴谋,记住这次血腥事件,记住这次科尔沁蒙古‘孛’被烧灭的历史!我想,王爷们对我们十三人也不会放过的,大家往后多加小心,提防王爷们变着花样的迫害!”
老“孛”长叹一声,眼泪顺着他那黑红的脸颊静静流淌下来。十三“孛”们相互抱头痛哭一场,然后相互安慰和祝愿着,各自回奔各自的家园去了。从此这些“神孛”们在草原上隐姓埋名,销声匿迹,永远地流散于民间了。时至如今,再没出现公开亮出“孛”的旗号,行走草原的“孛”师,然而,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库伦旗的下养畜牧村、白音花村等地突然兴起了一群跳群唱“孛”的安代舞的风气,受到政府扶持,作为蒙古族民间舞蹈来整理发掘,当时的内蒙古自治区主席乌兰夫题词鼓励,他的女儿、当时哲里木盟副盟长云署碧,亲自到下养畜牧村蹲点,挖掘“孛”的安代舞的唱跳方面的已埋没多年的历史资料。很快,安代舞风及全内蒙古草原,作为优秀的民间文艺,保存和发扬在广大的蒙古民族中间。历史证明,植根于民间的“孛”教文化,不是一场大火和一场刀剑便能烧杀歼灭的。那些上千个被烧杀的“孛”的亡灵,知道这一结果,应在九泉下含笑了。同时,近些年来,草原上的蒙古人中间,不时冒出一些神奇的亚斯·别拉齐(接骨神医)、乌吉耶齐(占卜神手)、额木齐·道木齐(蒙医及助产婆)以及蒙民至今保留的祭敖包、祭天祭地等等习俗,都与“孛”教遗传有关,是“孛”教的新一种形态的表现。毕竟“孛”文化与蒙古族的诞生和发展息息相关,是本民族的文化,不是外来的,不是为了某种需要而人为弘扬的宗教。
铁喜老“孝”领着小孙子铁旦,和师弟门德“孛”匆匆赶回镇上租住的旅店,算清店账,携带好一同来后被烧死的另几位“孛”的遗物,然后三人骑上快马,飞速驰出乌力吉图镇。
他们星夜回村,铁喜和门德商量好,分头收拾家物,准备一同搬离达尔罕旗,远走他乡,去投奔大东北的呼伦贝尔草原。
三天之内,他们变卖家产,会合在一起,赶着几辆帐篷车走出村子。
在村外的路口,一位骑者正飞速而来,认出他们之后,这位骑者滚下马鞍,跪在门德“孛”的车前,哭诉道:“门大叔,快救救老嘎达吧……”
门德在车上往下一看,原来是老嘎达孟业喜的女人梅丹其其格,她风尘仆仆单骑奔来报信,他急问:“出啥事了?快站起来说!”
原来,老嘎达孟业喜随老梅林甘珠尔,护送达尔罕王爷的母亲老福晋太太去库伦大庙朝圣后,回来路上遇上土匪抢劫,老梅林甘珠尔枪战中中弹身亡,老福晋太太被土匪绑票拉到琼黑勒大沟①。老嘎达单人独马身负重伤闯出土匪包围,前来王府报信儿,结果被恼怒的王爷大骂一通关进了大牢。
“天意,真是天意。老嘎达还是应了我那都尔本·沙的占卜,血光之灾呀!他能留一条性命活着回来,已经不错了!”铁喜老“孛”摸须长叹。
“师兄,这可咋办?咱们得想办法救出老嘎达呀!”门德焦灼起来。
“袭击他们的土匪报出名号没有?”铁喜问梅丹其其格。
“听说叫啥九头狼的胡子队,我去探监时老嘎达讲,那个老胡子枪法极准,人又凶狠……”
“九头狼?”铁喜老“孛”一声惊呼。
“师兄,知道此人?”门德问。
“九头狼是我干爷爷!他还送我一把宝刀哪!”小铁旦在车上欢叫起来,旁边的他爸爸诺民赶紧捂住他的嘴,紧张地左右顾盼。
铁喜老“孛”摇头苦笑:“九头狼是我们来达尔罕旗的路上,在黑风口结交的一个朋友,他也带人劫过我们,后来慑服于我的‘孛’功阵法和咱们师傅当年的威名,结交成朋友,还认了小铁旦为干孙子。要是真的是九头狼,这事还有转机!”
“铁大叔,求求您,一定要救出老嘎达,我愿捐出我的所有家产!”梅丹其其格“扑通”一声,跪在铁喜前边,哭泣着哀求。
“快起,快起!你也不要这么说,以我们和老嘎达的交情,哪能见死不救!放心,咱们一起想办法,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梅丹这才疑惑地问。
“我们准备逃难,远走呼伦贝尔草原。”
“唔,那正好,干脆先都住到我家去。我们家单门独院住在敖来毛都,离附近村子都有三五里路,别人不会知道你们的行踪。”梅丹是位干练果断而很有主见的女人,马上做出决定邀请他们。
铁喜老“孛”看看门德,考虑片刻说:“也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只好打扰府上了。”
于是,他们回转车头,由梅丹其其格骑马引路,直奔老嘎达家居住的敖来毛都草甸子。
这是一片地势较高的草甸子,有三棵长得粗壮又高的胡杨树,老远看去非常显眼。七八间土房,房后是牲畜栏,房子前边三里处呈现着两面小湖,中间由稍高的坨包隔离开,被称为“二龙戏珠”,据说有位阴阳先生看了此处后,曾说这一带有风水,要出惊世人物。
老嘎达兄弟三人,两位哥哥都分出单过开门立户,按照蒙古族的习惯,这里老宅子和大多财产留给小儿子与老人过生活。老嘎达的父亲已经过世,他自己又成天忙活在王府当差,家里只有老母亲和新娶的媳妇梅丹其其格照料。他们还算是中等富户,牲口群雇用牧人放牧,按季节还雇人种些糜子。老嘎达曾娶过两房妻子,第一个因产后风而死,第二个肚子疼,婆婆给她找来大烟土吃,结果给吃死了。梅丹是老嘎达娶的第三位妻子,老人们说老嘎达的命硬克妻,必须遇上相当命硬的女人才能站得住,这才看着八字,从老远几百里外的达尔罕旗东部敖日木屯子,娶来了合适人选梅丹其其格。梅丹人长得漂亮,又能干聪明,很快获得婆婆喜欢,也在附近一带出了名,帮助婆婆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条,顺顺当当。
她把铁喜、门德两家人分别安顿在东西两个厢房,又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饭,一边商量搭救老嘎达的办法。
“‘九头狼’陶克龙是专劫富人大户、看不惯王爷们卖地开荒的有名儿的侠盗‘胡子’。这次他是冲达尔罕王爷来的,要不是老嘎达小兄弟挟在里边,我老朽对他这次袭击达尔罕王老福晋,拍手称快!大出了我胸中的恶气!我也恨不得为那么多被烧死的蒙古‘孛’兄弟,向达尔罕王爷讨还血债!”铁喜老“孛”放下酒杯忿然而说,“当然,为了救出老嘎达,咱们还得把脑子动在救出老福晋安全回来这点上,跟达尔罕王爷的这笔账,放在以后再说了。”
“这事儿还得求你老铁大哥出面周旋了,我和儿媳都是妇道人家,有啥能耐?花费钱财方面,你老铁大哥尽管吱声,我们尽全部家当做准备。”老嘎达的老母亲,也是个懂得事体的女人,好酒好肉招待客人,说话也很有分寸。
“师兄,是不是你亲自出马,去一趟琼黑勒沟儿?”门德笑笑说。
“琼黑勒沟是肯定要去的,九头狼也肯定给老朽一个面子的。问题是我们把人救回来了,达尔罕王爷还拿老嘎达保护老福晋不力、失职为由,不放老嘎达怎么办?”铁喜老“孛”不无担忧地分析。
“那简单,让老嘎达叔叔去救出那个老福晋不就得了!”小铁旦在一旁随口说出。
“着!还是我的小孙子,说到爷爷心坎儿上了!”铁喜老“孛”摸摸小铁旦的头,呵呵一乐,“我有主意了,梅丹侄媳明天去探监转告老嘎达,让他向达尔罕王爷自告奋勇请求,有办法救回老福晋,嗯,就说老嘎达有一家亲戚在奈曼旗,跟出自奈曼旗的九头狼是世交,有把握不费一枪一子儿救回老福晋。我想达尔罕王也不会有啥良策,肯定会放出老嘎达去试一试的。”
“好!这主意高!只要老嘎达送回老福晋,那还是有功之臣,达尔罕王还会犒赏他哩!”门德高兴地支持师兄的主意,老嘎达的老母亲抱起小铁旦亲个没完,夸他聪明,还赏了他好多好玩的沙格、咕日耶等草原儿童喜欢的玩艺。
第二天,梅丹其其格依计行事,去牢里探望丈夫老嘎达孟业喜,转告了铁喜老“孛”的主意。老嘎达心领神会,等梅丹离去之后立即喊来牢卒要求见王爷,表示想出了救老福晋的良策。
那位愚鲁肥胖的达尔罕王爷,这时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为救回老母亲而伤透脑筋,焦虑万分,摔碎了无数茶杯酒碗,罚打了所有丫环侍从,骂得旗里其他官差老爷们狗血喷头,灰头土脸,仍旧无计可施。而且,那个大土匪九头狼,已经捎过话来了:本来“绑票”老福晋,是出于敲诈达尔罕王丰厚的赎金这一目的,现在也不图这笔赎金了,而是要拿老福晋点“天灯”,祭奠那些被达尔罕王爷他们烧杀的上千名蒙古“孛”的冤魂,因为九头狼的有些当“孛”的朋友和亲戚,也在被烧杀的上千名蒙古“孛”当中。点“天灯”的祭奠日,定在烧灭蒙古“孛”的第四十九天上。这一下整个达尔罕王府炸窝儿了,达尔罕王又气又恼又怕,想派兵武力征讨吧,旗里已无精兵强将可派出;向兄弟旗王求援吧,谁还为他的私事两肋插刀派出旗官兵增援,再说,那琼黑勒沟,本是远近闻名的杀人越货的地方,一个近百里长、里边长满上千种原始森林和野生植物的野沟,别说几百名旗兵,就是上万人马开进去,也不一定能搜索到土匪老窝儿。这一下达尔罕王爷六神无主了,就拿管旗章京韩舍旺开骂出气,都怪他出馊主意坏点子,让道格信疯王烧灭了上千名“孝”,结果现在他老母亲为此事要付出老命叫土匪点“天灯”。
正这时,牢卒传来了那名关进大牢的马队小队长孟业喜的求见请求。王爷吩咐带孟业喜来见。
老嘎达孟业喜见了王爷,如此这般地说一通,并说王爷若不信,可以派一名可靠的官爷随他一同去见九头狼,也监督此行。达尔罕王一拍巴掌,夸奖老嘎达的自告奋勇,答应真的救回了老福晋,定有重赏绝不亏待,接着立即手一指那一个劲儿往后缩的韩舍旺说:“你去!你陪孟业喜去见九头狼最合适!”
韩舍旺身上一激灵,脊梁骨那儿发凉。当初是他挤对人家甘珠尔老梅林,护送老福晋去库伦大庙,送了命,没想到轮回无常,报应今日落到自己头上了。
“王爷,老臣……老奴才……身体……身体不好……是否另派另派……”韩舍旺管旗章京,一个劲儿擦着额上的冷汗,嗫嚅着。
“派谁?谁还比你更合适?事情是由你的坏点子引出来的,你要是不去救回老福晋,本王爷要先砍了你的狗头!”达尔罕王爷火了,一拍茶案,大骂而起。
“是是,老奴才去……老奴才去,王爷息怒……”韩舍旺吓得脸色苍白,赶紧下跪表态,收回了推脱不去的想法。
老嘎达在一旁暗暗冷笑。他是个聪明人,用这一石二鸟之计,既可让王爷对自己放心,又可让这个老狐狸韩舍旺受受这趟罪。
在王府大门口,临别时老嘎达对韩舍旺不冷不热地说:“韩大人,我回家准备一下,先联络联络我家那位亲戚,约定了出发的日子,再通知你韩大人。”
“你小子耍啥鬼点子,你只不过想金蝉脱壳,还找我老夫给你垫背!你这是想着给你们那甘珠尔老梅林出气,徇私报仇!”韩舍旺恶气恶声地骂道。
“大人说话可小心点,别让王爷听见了,这都是为了老福晋的安危着想,小的并没想什么‘金蝉脱壳’,一心就想救回老福晋立功赎罪!”老嘎达朗朗高声回敬韩舍旺章京,吓得他赶紧挥挥手,回头看看王府门口的卫兵,悻悻地转身而去。
老嘎达回旗兵马队驻扎的兵营,骑上自己亲爱的战马黄骠马,迅速赶回敖来毛都的家院。
铁喜、门德以及家人见他脱离牢狱之困,安然回来,都欢喜不已,摆上酒宴庆贺一番。
老嘎达恭恭敬敬地给铁喜老“孝”敬上一杯酒,并下跪磕头说:“小侄儿多亏铁老伯帮助,今日才脱离牢狱之灾。想当初,也是铁老伯给小侄儿指明了道儿,遇九头狼时,只受皮肉之伤平安而回,不像甘老梅林命丧黄泉。铁老伯对小侄儿有再造之恩,受小侄儿三拜九叩之礼!”
“请起,请起,贤侄儿如此大礼,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