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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也不多说,一人一个,拍开封口,一仰头就咕咕地灌了大半下去。
墨尘喝得快,却极静,极稳。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一转眼,地上已空了好几个酒坛子。
饮了酒,无桢脸上不时便浮起一层淡淡的嫣红,恰似三月的桃花,在春风中袅袅娆娆地开着。
墨尘的脸色却是越饮越白,几近月色,映着窗外的雪意,倒白得有些透明了,让人一眼看去,总觉得好象很快就要淡去无痕一般。
“来,你尝尝这个。”无桢倏地从地上拿起一个细长的瓶子,递了过来。
墨尘接过,只见那长颈的玉瓶通体翡翠,一望便是上等地宝玉制成。“看这装酒的瓶子都如此名贵了,想必里面装的一定是琼脂玉液了。”
“这是宫里去年才酿成的好酒,酿酒官给它取了名叫‘天香水碧’。一整园的青芷就只酿成了这么一小瓶的酒啊,说它是琼脂玉液真是一点也不为过。”无桢轻轻地笑着,看着墨尘对着玉壶嗅了嗅,然后慢慢浅尝了一口。
“这酒好烈的性子,入口清香甘醇,一下腹却好似火烧火燎一样。”墨尘轻蹙着眉,月白的脸色一下子飞上了两簇红云,像雪里落了一地红梅,清高中竟有几分艳色。他又尝了一口,凝了凝神,不由脱口赞道:“好酒,好酒,连狐族最富盛名的狐酒都难及它万分之一。”
无桢温和地劝道:“那是我为了有朝一日能和你赏梨时准备的,既然以后没什么机会给你,今日就让你饮个畅快吧。”
墨尘甚是愉悦,他也不舍得像饮其它酒一样一口气灌下去,只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尝。喝了十几坛酒都毫无醉意的墨尘,此时竟觉得酒意渐浓,眼前也朦胧起来。
一抬眼,无桢的脸在对面模模糊糊地重了几个影,每一个都似乎温柔地笑着,那个笑,隔着薄薄的一层雾气,似有若无,似真似幻,总觉得他笑得难以捉摸。
“我,好象醉了……”墨尘的手抚上额头,对着无桢勉强一笑,“奇怪,怎么会这般厉害呢,这酒真的……很……”话未说完,他手一滑,人已侧向一旁,斜斜地倒在地上。
“当然了,那酒里有你们狐族最忌讳的幽罗桦,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去寻找,又用了一年的时间等它开花,然后让人研究如何将花粉混入酒中而不被人发觉的方法又花了一年。足足计划了三年了,我才能在今日骗倒你。”无桢慢慢笑开了,“其实,我可以进行得这么顺利,也是利用了你对我的信任。你是君子,所以你不会去窥探我的内心。其实只要你屈指一算,要知晓我的计划是不难的,但你确实没有。”
他轻轻地抱起墨尘,几缕散发便从他松开的发髻上垂落,掩在那张思慕许久的脸上。
无桢悠悠一叹,又温柔地望向怀中沉睡不醒的人,“我是个卑鄙小人,为了留住你,只好用这样的手段。墨尘……也许这次,你不会原谅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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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长、洁净得仿佛洁癖的手抽起那根白玉的发簪,让那一头乌发流泉也似地散了开来,雪白的枕,墨黑的发,像恍然开了一朵黑色的曼殊沙华,映着墨尘白里微红的脸色,有种说不出的旖旎。
无桢从未如此细致地端详过他,任何人,在乍一照面时,便被那双绝美的眸子摄去了心魂,还来不及看清他真正的面目。而今,那双眸隐没在眼帘之后,才发现他的五官原也是这般清秀而美丽的。眉是远山横,挺秀的眉峰此时因醉酒而微剔;浓浓的眼睫犹如蝴蝶的翅,静静地休憩在他的眼下;鼻梁不算特别的高,却很挺,也很清瘦;唇不点而朱,若微笑也仅是稍微划过一个弧,不卑不亢地,闲闲逸逸的。
醒着时,他的气质绝对清越而高华,因他清修多年,虽然容姿秀丽出众,然眉宇间神色冷澈如冰玉,神胜于形,仿佛世间一切纷扰和嚣华都难以进入那清净的一双眼。
然而此刻他酒醉不醒,白瓷的肌肤下燃着浅浅的红,毫无防备的面容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清艳。
“难道说,狐精生来就是这般媚惑的么?可以颠倒众生,可以倾国倾城的存在。”无桢深吸一口气,伸手拨开披散在墨尘颊边的发。
一直以来都压抑在他清逸绝尘的气质下,被那清心寡欲的脾性所掩盖的诱惑本质,在主人神智不清时从骨子里游逸而出,恣意虏获被它引诱的人。
轻轻一挥袖,扑灭了床前的灯火。
微微一扬手,松开了自己束发的丝帛。
那枕上,黑发与黑发抵死纠缠,三生不晚。
窗前的月色,无声而羞涩地爬上那同样纠缠的肢体,仿佛为其笼了一层暧昧的轻纱。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无桢不信,情之所向,但愿与他暮暮朝朝,至死方休。
身下的人清凉而微微颤抖的身躯在无意识中推拒着,无桢不曾因此停下自己占领的步伐。那一番攻城略地,虽然强硬,却也小心抑制着不造成更大的伤害。
消魂夺魄之时,无桢不由想,亵渎神灵的滋味便是如此了吧,在深深的颤栗和狂喜中,顶着自己的罪前行,无畏,无惧,也有无限的快意。
隐隐地,听见深邃无边的黑暗,飘落一声叹息。
——既是缘,也是孽,纵是清高无欲如墨尘者,也逃不过的……
窗外开始下雪了,寒气很快逼了进来,无桢感到墨尘轻轻一颤,好看的眉蹙了起来,似是不胜寒意。那微红的血色已从他双颊渐渐褪去,莹白的肤色反而比先前更苍白,甚至白里透着微青,脸色在月下显得有些惨淡。
无桢察觉到他的异样,忙更用力拥紧他,拉过一旁散乱的被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却仍止不住身下人愈来愈剧烈的颤抖。
“墨尘,墨尘,很冷么?”无桢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留下来吧,来年雪化了,花开了,或许就不那么冷了。”
墨尘似乎听到他的低语,侧过脸,微微呻吟了一声。
仿佛做了一场深深长长的梦,又仿佛陷进了一个无法脱身的沼泽,梦里面有个人温柔地低语:留下来……雪化了,花开了,或许就不那么冷了……
意识逐渐恢复,他努力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有些不明就里,醉酒后会这么头痛么?而且,全身乏力,四肢百络似乎功力尽失的样子。等到完全清醒过来,他倏地一惊,对着身旁的人喝道:“无桢,你!”
“我在你的酒里下了幽罗桦。”无桢平静而坦然地说。
“怪不得那酒的性子会这么烈。无桢啊无桢,枉我对你如此信任,你竟这般待我?”墨尘一时气结,暗地里试着运气,只觉丹田处剧痛无比,内息紊乱如麻,一口气缓不过来,真气逆行,瞬时攻入心脉,伤了他的五脏六腑。
“无桢你真的害惨了我……”拼着吐出几个字,墨尘脸上血色一现,再也压抑不住沸腾汹涌的气血,哇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
血色如花,刹时喷染上无桢的衣裳,晕开艳绝凄绝的颜色。
无桢见此变故,也不由大惊失色,扶住他,一时手足无措:“怎么会这样?墨尘?”
“本来幽罗桦只会令我在短时间内真气涣散,神智不清而已。但是,我所修行的玄狐道有极苟刻的禁制,你让我破戒,害我走火入魔,以致气血攻心,现在不但法力尽失,还落下沉重的内伤。”墨尘伸手抹去唇角的血丝,凄然道:“三千年的苦修,在今日毁于一旦。”
“墨尘……”无桢见他脸色惨白如纸,心里一阵阵揪痛。
“罢了,罢了……”墨尘挣开他的手,仰头长叹,“大错已酿成,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了。只能怪我太大意,低估了人心凶险……”他挣扎着想要下地行走,却没想到一用力,又是咳血不止
无桢要去拉他,他也不让,只是径自扶着床头喘气:“现在……你如愿以偿了……也该让我走了吧……你又何苦强留我在此?”
“墨尘,我知道你恼我,但是,想要跟我算帐的话,也要等你伤好了再说。”一望之下,墨尘的衣袖因刚才的咳血已被染得血迹斑斑,无桢不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一心留你在我身边,但令你伤重至此,并不是我本意。我只想,来年可以与你一起把酒言欢,赏花对月……”
墨尘听他说得诚挚,也不再挣扎,回眸望着他道:“记得以前,你也曾经这样说过。那一次我负了你,也许这次就当我还你的吧。你我本来缘浅,这般强求的话,是福是祸我也无法揣测了。”说罢,他垂下眼眸,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神情里有一丝丝倦意,仿佛眼见繁华落尽,却无法挽留一般,寂寥的倦怠。
“墨尘……”无桢凝视着他垂首倦怠的样子,想到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竟看得痴了。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事,他从未想过要青史留名,却只愿象今日这般,将心爱的人留在身边,以后暮暮与朝朝,都瞧得见他,听得见他的声音,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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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雪早已化尽了,梨花也次第地开,墨尘的伤却还未痊愈。虽然有无桢细心照料着,但也不见有多大的起色。
有一日黄昏,墨尘听见宫外有熟悉的叫唤,哀哀切切的,萦绕不绝,便独自步了出去,一眼就在碧草掩映间看见那只火狐。
“小无心……原来是你啊,你来催我回去么?”墨尘轻声说着,俯身将它抱起,爱怜的抚摸着它柔顺的皮毛。
狐儿在他怀里左蹭蹭,右蹭蹭,欢天喜地地叫了几声,湿润的眼睛便直瞧着他,似乎可以在那晶莹的瞳里见到眷慕的色彩。
“无心啊,今年我陪不了你回去了,为了不耽误你的修行,你自个儿回去吧。”墨尘温和地说,“我现在法力尽失,内伤还未痊愈,那里也去不得的。等我稍微好一点,再去找你好么?”
火狐吱吱叫了几声,似乎不依,又似乎对谁泄愤似的露牙咧齿。
“呵呵……你说要去找他算帐啊。不必了,这本来就是我以前种下的因,得了这样的结果,也无可奈何。”墨尘淡淡笑着说,“无桢的脾性,如果不是生在皇家,应该可以幸福平淡地度过一生。只怕现在因为逆天而行而扭曲了运命,对他来说,是祸不是福啊。然而我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了,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
小狐狸听罢又叫了几声,有些不满的样子。
“你说我担心他?”墨尘也不反驳,只是笑呵呵的,抱着火狐又走了几步,“人间的爱恨情欲是一个旋涡,稍不注意,就会被卷了进来。‘燕雁无心,犹自沉吟。’无心你以后要象你的名字一样才好啊。走吧,回去吧。”
墨尘松开手,任那火狐脱手而去,那狐儿在芳草离离的旷野上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墨尘……”身后传来无桢急促的叫唤,那个人见他不在,慌张地寻来了。墨尘向火狐挥了挥手,微微笑了笑,转身迎着他走去。
狐儿跑了几步,回头,远远看见那两人在芳草那方相拥,暮色在他们身后缱绻地燃烧,那个人笑得很温柔,似乎在墨尘耳边低低说着什么。
——人间的爱恨情欲是一个旋涡,稍不注意,就会被卷了进来。
是吗?真的是如此的?为何墨尘还可以如此温和地微笑着?
幼小的它无法懂得人间的情爱缠绵,却反复念着墨尘循循善诱的那句话。
前车可鉴啊。
9 缘生缘死
溱宣王五十二年,三月,溱宫中风起云涌。
在无桢离去的这三个月,溱国的皇权正面临着一场莫大的挑战。
无桢不在造成权力空白的这段时间,筱雁酝酿许久的计划得以一一实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精密算盘,就看谁布的网比较密,谁的心又更狠一些而已。
三月十五日,筱雁觉得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便令手下将一封紧急密函送去给无桢。自己将护城军调出,安排在皇城以外三十里处。并让人散布消息称:溱国北方关口被渭军攻破,十四皇子要亲自率军迎击的事实。
至此,万事具备,就只等请君入瓮而已。
是夜,侍卫统领龙骁阳被召至菊炽宫,筱雁命他挑选一队精壮人马,准备明天一早出发,至于皇子御驾何处,却是没有明说。
龙骁阳走后,鹫儿过来为筱雁奉茶,她的主子忽然望着她问:“龙侍卫是你的意中人?”
鹫儿被人一语道破心思,脸刷地红到了耳根,低着头,一直不敢看筱雁锐利的目光。
“看样子是两情相悦了。龙侍卫日前有跟我提过,希望我将你下嫁给他。当时我没有应允。不过今晚我跟他说了,如果这次出城他可以立功回来的话,我便封他为将军,并如他所愿。”筱雁啖了一口茶又道:“当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希望你有个好归宿。”
鹫儿心里欣喜不已,却因为矜持,脸上不敢表露出来,只点了点头,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应道:“但听殿下安排。”
筱雁见她答应,便不再看她,转过脸看着窗外去了。
稀稀疏疏的树影在园子里摇曳不定,一轮圆月被剪得支离破碎。
隔了半响,筱雁静静说:“我知道,七皇兄他也有自己心爱之人。”
鹫儿被他的话说得一楞,方才还在幸福的幻梦中流连忘返的心神瞬时游了回来:“太子殿下不是未曾娶妃么?”
“他是没有,我曾经以为母妃是他唯一钟情的人,后来才发现不是。他爱的,是一个年年雪季与他在离宫私会的人。”说这话时,筱雁的眼色有些阴晴不定。这么多年来,就只有一次,无桢跟他提起过墨尘的存在,筱雁不会忘记,当时无桢谈及那个人,眼神出奇的柔和,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再重要似的。
“恕奴婢直言,殿下也到了要选妃的年龄,奴婢天天盼着未来的王妃呢。”
“我不需要有喜欢的人。”筱雁的眼神倏地冷冽了下来,“情爱在我眼里只会防碍我完成大业。我爱的,只有这如画江山。”
鹫儿有些心惊,她知道,当年夕夫人的事还是让筱雁耿耿于怀,因而,他对爱情有种莫名的厌恶,甚至是深恶痛绝的。
鹫儿还想劝劝自己的主子,但筱雁已经摆摆手,示意她退下。她也只好将要出口的话吞进肚里。
“皇兄唯一所爱的人么?就让我去会一会他吧。”寂静无人的寝宫,筱雁忽然露出极冷极寒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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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密函到了无桢手里是在五天后,无桢拆开一看,随即脸色大变,在殿内踱起步子来。
“宫里出了事?”墨尘见了,也猜到几分。
“渭国怎么会贸然进犯边关呢?”无桢有些想不通,“而且,雁儿会亲自带兵迎战?他怎么会做这么冲动的事呢?现在他让我回宫处理政务,他会尽快击退渭军。这是什么呀?”
“我的身体已经不要紧了,如果宫里真的出了事,你还是回去较好。”墨尘见他犹豫着,又笑着加了句,“这次我不会不告而别,你不必忧心,国事要紧啊。”
“是的,于公于私我都要赶回去一趟,这让位诏书我也想早日颁布下去。”
无桢走的时候,梨花开得繁盛,他策马而去,马蹄踩碎了一地落花,墨尘在聆雪居门外为他送行,见他去远了,还频频回望,直到自己的身影在他的眼际里消失。
“我去了却红尘的牵挂,然后再与你重聚。”临走前,无桢似有千般牵挂,万般忧心:“回来时,我希望你还在这里等我,我当……不负于你……”
墨尘无奈地笑了,无桢的痴,像这漫山遍野开得疯狂的花,似要吞噬掉其它的一切,那是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
墨尘知道,自己的伤一直都毫无起色,原因出在无桢身上。因为每一次,无桢在自己吩咐调配的药里都故意少了一味药的份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样子吃药法,会好才真是奇怪呢。无桢真的是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了留住他而已。因为怕他一旦恢复了,就会拂袖而去,所以才希望他的伤永远不要痊愈。
墨尘只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欲罢不能,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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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桢走后第三天,沁梨山便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时间上巧合得仿佛故意和无桢错开一样。
墨尘虽然法力尽失,重伤未愈,但耳目清明胜于常人。他先是察觉到山上的气有些波动,然后远远地听到几十骑骏马奔驰的声音,如同山地里的闷雷,一路轰鸣而来。
会是谁呢?不过无论来的是谁,都不象友善的样子。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宜对敌。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容不得墨尘细想,他定一定神,迅速抄起桌上的长剑,风一样掠出宫外。
聆雪居外阳光灿烂,梨花白的耀眼,一树树,一簇簇,恣意地开,洁净里透着无邪的痴狂。放眼望去,山上山下一片白浪滔天,连绵千里。
那几十骑从花海中缓缓步出来,行成包围之势,为首一俊美昂然的男子傲坐于马上,那身玄色的锦袍上,几条金色翔龙栩栩如生,似要腾云驾雾而去。
墨尘一见到他,心中便已清明:无桢此去是中计了。因为这个人,就是所谓带兵出征的十四皇子筱雁。他绝对不会看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