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诟骂、打情卖笑的声浪。
一个唱“数来宝”的乞丐,打着“七块板”,边走边唱着:
嘿!紧板打,慢板量,
眼前来到美人堂,
美人堂前一副对,
能人提笔写得详。。
宝和下处院里一个小屋门口。门上挂着满染黑污的对联:“貌比西施重
出世,容似貂蝉又临凡”;上面横挂着“千金一笑”。在门上还悬着一个镜
框,嵌着“花翠喜”三个字。
翠喜,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满脸涂着粉,前额故意掐出一排花瓣似的
紫痕,站在门口,招呼着离去的客人。
翠喜:(扬起声音)明儿见,胖子!你明儿个一定来“回头”啊!。。
传来胖子和他朋友的嬉笑声。
竹板提提挞挞一阵响,乞丐走过来。
乞丐:(用本来的苍老的声音)掌班的,老板们,可怜可怜我瞎子吧。
翠喜:去,去去,别在这门口吵殃子!(她把嘴上叼着的烟头扔到地上)
去,给你个烟卷头抽。
乞丐立刻捡起烟头。
翠喜:咦,这年头改良啦,瞎子看见烟头就伸手。
乞丐:我一个眼儿瞎,回见,大老板。
乞丐转过身,向别处去了,竹板又响起来:
一步两步连三步,
多要卖菜少卖铺,
黑脸的喝茶白脸的住
。。
翠喜回到屋里。这是一间狭小阴黑的屋子。她走到铁炉前,拿起坐在炉
子上的水壶,看了看火。
进来一个小矮子,提着一小桶煤,他把煤放在门边,走到方桌前,拿起
桌上的角票数了数,然后,翻着白眼看看翠喜。
翠喜:你看嘛?小顺子。
小顺子:(有些结巴)这是那胖。。胖。。胖子给的。
翠喜:你嫌少?人家留着洋钱置坟地呢。
小顺子:(摇摇头)都。。都交柜么?
翠喜:不都交柜,掌班的印子钱一天就一块,你给?
小顺子:可你。。你吃嘛?
翠喜:还用着吃,天天喝西北风就饱了。(低头愣神,忽然想起什么,
向小屋走去。在小屋门旁挂着一面又小又破的镜子,她停住照了一下)不成
了,人过时喽。
翠喜走进小屋。床上躺着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旁边一个小姑娘脸朝墙挤
在一边。
翠喜:小翠,你还不起来,你再不听话,(小姑娘没有动)咳,这死心
眼儿的孩子!(她拿起一件破棉袄,盖在小姑娘身上,一边念叨着)我跟你
说,你在老姐姐我的屋子里搭住这三天,也是咱们姐妹们的缘分。。
小姑娘慢慢地回过身,这是小东西,然而,已经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她
的脸消瘦、阴沉、木然,目光冰冷。
翠喜:(继续说着)我不是跟你妹妹瞎“白货”,我从前在班子的时候
也是数一数二的红唱手,白花花的千儿八百的洋钱也见过;可是“人老珠黄
不值钱”,岁数大了点,熬不出来,落到这个地方。。
我告诉你,亲妹子,你到了这个地方来了,你不用打算再讲脸。
小东西抬起眼睛看了看翠喜。
翠喜:哼,到这儿来的,哪个不是色催的?有钱的大爷们玩够子,取了
乐了,走了,可是谁心里委屈谁知道!半夜里想想,哪个不是父母养活的?
哪个小的时候不是亲的热的妈妈的小宝贝?都是人,谁生就这么贱骨头,愿
意吃这碗老虎嘴里的饭。。
她埋下头,像是要落泪。已经坐起来的小东西掏出手绢。
小东西:(把手绢递到翠喜面前)你。。你擦擦。
翠喜:(一仰脸,睁着一双干枯的、微肿的眼睛)我没有哭,我好些年
都没有眼泪了。(她嘘了一口气)我是老了,早晚替家里大的小的累死了,
用芦席一卷,往野地一埋就完事。
说完,她挽起床上的孩子,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孩子使劲地吸吮着。
小东西默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
翠喜:(替小东西撩起额前的头发)妹子,你年轻,还有的是指望,熬
几年,看上个本分人,从了良,养个胖小子就快活一辈子。
小东西垂下头,一阵沉寂。
小东西:(悄声地)黑三快来了吧。
她抬起眼睑,眼中含着惧怕。
翠喜:(劝慰)不怕的。你擦擦胭脂,抹个粉儿,一会儿挂上个客,今
儿格就算过去了。(小东西不动)去,快去呀,要不,黑三来小东西的眼睛
因痛苦而睁大了。她抬起来,慢慢地走到外屋。
站在小镜子前面。
隔壁一个女人随着二胡唱起一支淫荡的小曲:
叫声小亲亲哪。
眼瞅着到五更,
五更打过哥哥就起身哪!。。
小东西往脸上抹了一点胭脂,然后,她呆呆地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忽然,她扑到桌子上,无声地抽咽起来。
一个尖锐的声音:“前边,请这边走,腾屋子。”
小顺子掀开门帘走进屋。小东西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
小顺子:有客,点着名找你的。(向小屋)三姑娘,有客来了,招呼你
们姐儿俩。(又回头对小东西)别哭了,快收拾收拾,要是能住下,你就能
早点睡了。
小顺子从外面掀开帘子,让进来胡四,后面跟着王福升。胡四穿着皮大
衣,高领碎花灰缎皮袍,花丝袜子,黑缎鞋,一副风流滞洒的模样。王福升
也是兴高采烈,油光满面的,一件旧羊皮袍子,下面露着号衣底襟。
胡四进门后四面望望,拿出手帕掩住鼻子。
王福升:怎么啦?
胡四:这屋子好大味。(轻轻坐在凳子角上。)
王福升:(用手在桌子上一抹)瞧衣服。
胡四:(忙站起,掸大氅)他妈的,这缺德地方。
王福升:(油嘴滑舌的)四爷,我可把您送到这个地方来了,我得赶紧
回去。
胡四:(一把拉住他)不,不成,你得陪着我。
王福升:我的爷爷,您叫我陪您到这儿来,这可是没人知道,回头顾八
奶奶。。
胡四:提她干嘛。(脸上没一丝表情地)老妖精!
王福升赶紧扭过头,憋不住笑了。
翠喜和小东西从小屋里走出来。
翠喜:(非常老练地)侍候哪位?
胡四上下打量着两个人。小顺子放下茶壶,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瓜子,打
开,放在方桌上的一个铁盘里。
胡四:(指着自己)我。
翠喜:我这妹子呢?
胡四:(指自己)也是我。
翠喜:(笑嘻嘻地)这合适么?
王福升:这有什么不合适。
小东西抬起头,她认出了王福升,目光仇恨地一闪。
翠喜:(对胡四)二爷贵姓?
胡四:胡,胡四。
翠喜:胡四爷,(指王福升〕四爷,您引见引见。
胡四:这是王八爷。
翠喜:(举起瓜子),四爷,八爷。四爷您不宽宽衣。
胡四:不,我怕凉。
翠喜:(向小东西)你这么愣着干嘛,(对胡四)四爷,您得多包涵点,
这孩子是个“雏”,刚混事由没几天。
王福升,(替胡四)没有说的。(转身对小东西)你认识不认识我?
小东西:(切齿)磨成灰,我也认识你。
王福升:(高了兴)喝,这丫头在这儿两天,嘴头子就学这么硬胡四:
(拉起小东西的手)我得瞧瞧你。。,这孩子真是头是头,脑是脑,穿几样
好衣服,叫我胡四带她到马场俱乐部走走,这码头不出三天她准行开了。
王福升:那“赶子”好,可您问她有这么大福气么?
胡四:(忽然冲小东西)是你把金八爷打了么?
小东西低下头,一语不发。
翠喜:四爷跟你说话啦,傻丫头。
小东西石头似地立在那儿。
王福升:瞧瞧,这块木头。
胡四:(点着烟卷)奇怪,这么一点小东西怎么敢把金八打了?
王福升:要不庄稼人一辈子没出息呢?你想,金八爷看上她,这不是运
气来了?哪一样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他妈的!(回过头对小东西,伸出手指
着她)可你爸爸是银行大经理,还是开个大金矿?
(对翠喜)大洋钱来了她向外推,你说,这不是邪行!
翠喜:咳,“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这都是罡着。
王福升:(对小东西越看越气)妈的,我要有这么一个女儿,把那么一
个活财神都打走了,我就宰了她,活吃了她。
突然间,小东西跑到王福升面前,打了他两个嘴巴。
王福升:(捂住脸)你,你要干嘛?
翠喜:(拉着小东西)你发疯了。
小东西:(浑身发抖)我好容易逃出来,你又把我扔到黑三手里。
黑三,穿着皮袍,满面胡须,瞪着凶恶的眼睛,一声不响地出现在门口。
寂静。
黑三:(很和气地向小东西招手)过来,过来呀!
小东西望了望房里每个人的脸,慢慢地走过去。
黑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您受惊,四爷,这孩子有点不懂规矩。
他猛挥手,打了小东西一个耳光!小东西吸着气,倒退了几步。
翠喜:(急忙走上前)这是怎么说的?这孩子的脾气也是大“格涩”。
八爷,真是怪过意不去的。您刚才没有撞破哪儿?
胡四:(格格一笑)连金八爷都劈啪两耳刮子,王八爷挨这两下子,算
什么?
翠喜:(赶紧拉过小东西,站到胡四面前)快,还不快谢四爷。这是碰
着四爷,好说话的,要是碰着个恶主儿,还不连窑子都砸了。
胡四嘻嘻哈哈地点头。
黑三:(盯视着小东西,阴沉地)这回便宜了你,好好侍候四爷,叫声
四爷!
小东西:四爷。
黑三:跟八爷赔不是。
小东西望着王福升。
黑三:说,说下次不敢了,王八爷。
小东西:下次不敢,王八爷。
王福升:(干巴巴的)没的说,没的说。
黑三:给四爷倒杯茶。
王福升:得了,四爷,我看您也该回旅馆了。
翠喜:谁说的?(对王福升)去去去,你看你这个忙劲!谁也不许走。
王福升:(向胡四)您这身新衣服也该在客人们面前显派显派!
胡四:(忽然想起来,很高兴地)这身衣服我穿着不错吧。
翠喜:赶子,可着这大地界,也找不出另一身来。
胡四:(不由地又开始搔首弄姿,掸掸衣服,自得地)我看也差不离。
这时,小东西已斟好茶,向着胡四送上来。
王福升:(好笑着,狠狠地)哟,小心点儿,别烫着手,小姐。
小东西低着头,走到胡四面前,眼泪汪汪的。
王福升:四爷,您瞧,小翠跟您飞眼儿呢。
胡四:(乐了)是么。(想拧小东西的脸蛋)
小东西摹地抬起头,没想到胡四这样近靠着她,茶碗碰着胡四的手,茶
水溅湿他的衣服。
小东西:啊!
胡四:你看!
黑三:(大吼)妈的,你看你!
小东西吓了一跳,失手,一碗紊整个倒在胡四的新衣服上。
胡四:(急青了脸)你奶奶的,这个不是人揍的孩子!
黑三跳到小东西面前,举手要打。
王福升:黑三,人家衣服要紧。
翠喜赶紧拿了一块手中,和福升一起擦衣服,黑三看着他们。
胡四:(恼怒)去,去去,别擦了!(将衣服凑在灯光下看看)哼,这
一身新衣服算毁了。妈的,(对王福升)走,走走,(忽然跑到小东西面前)
你这贱骨头,我——(仿佛要动手,但他却一下子从口袋里取出一束钞票)
你瞧见这个么?大爷有的是钱,可就凭你这德性,(向黑三)一个子也不值。
(抽出一张)把这个拿给三姑娘盘子,(又拿出一张)这个给外边。
黑三:谢谢您。
胡四:走,回旅馆。
他扬长而去,福升后面随着。
翠喜:(送到门外)明儿来呀,四爷,明儿来回头呀!
她立刻回到屋里。
黑三野兽似地盯着小东西。
黑三:(低低地)过来,你跟我到这屋子来!
小东西不动。
翠喜:(抱住小东西)黑三,你别打她。
黑三:你少管!
翠喜:(哀求)这孩子再挨不得打了。
黑三:(上前,一手推倒她)去你个妹子的!
翠喜叫了一声。黑三拉着小东西进了小屋,砰地把门关上。
翠喜:(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她跳起来,扑过去)开门,黑三,我的
孩子在里面,开门!
里面不应,只有黑三喘着气的咒骂声、毒打声。
翠喜:(乱打着门)开门!开门!你要吓着我的孩子!我的儿子!
孩子开始哭起来。
翠喜不顾一切地喊着,擂着门。
旅馆里,顾八奶奶坐在沙发上,向陈白露愤愤然地诉说着。
顾八奶奶:哼,我才明白,男人真是没良心。你待他怎么好。也是枉然。
陈白露:(淡淡地)怎么,胡四跟你怎么样了?
顾八奶奶:(长叹一声)准知他怎么样!这两天就没见着他的影子,我
待他的情分可真不薄,你看,他一不高兴,就几天下管我。(忽然地)露露,
你给我倒点儿水,我。。
顾八奶奶从手提包里取药。陈白露递给她一杯水。
顾八奶奶:(吞下药,捂着胸口)我的心痛。一想起胡四这个没良心的
东西,我的心又痛起来了。
陈白露:你真是天下最多情的女人。
顾八奶奶:所以我顶悲剧、顶痛苦、顶热烈、顶没法于办。嗳,爱情,
从前我不懂,现在我才真明白了。
陈白露:(抬起眼睛,瞟着她)哦?
顾八奶奶:(十分自负地)我告诉你,爱情是你甘心情愿地拿出钱来叫
他花。他怎么胡花,你也不心疼。
陈自露:(一笑)怪不得常听人说爱情是要有代价的。
顾八奶奶:那是一点也不错的,白露,我们是好姐妹,你在四爷面前替
我给他说说,在电影公司再给他找个事。他嫌银行的事儿钱少,没意思;我
也想过啦,他当明星,准红!你看他哪点儿不像个电影明星,身材、相貌、
鼻子。。
这时,张乔治推门走进来。
张乔治:(满腔热情)Hello!我一猜你们就一定在这儿。走过去紧紧拉
住两个女人的手)Hello、Hello,哦,密司顾,(上下打量)你真是越来越
漂亮了。
顾八奶奶眉飞色舞正想说话,他又转向陈白露。
张乔治:Ohmy,我的小露露,mydear。
顾八奶奶:博士,你别老这么叽哩叭啦地翻洋话好不好?
张乔治:Oh,SQrry,Sorry,完全对不起。我简直不习惯说中国话了。
顾八奶奶:博士,这两天你没跟胡四一起玩么?
张乔治:胡四?前两天我在俱乐部又看见他拉着那条狗,走来走去。
顾八奶奶:这个没良心的,他情愿拉一条狗,也不带着我。
张乔治:怎么,你们又闹了?那他在门口干什么?
顾八奶奶:什么,他在门口?
张乔治:奇怪,你不知道?
顾八奶奶:亏你还是个出洋念过书的人,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张乔治:念了书,不见得就算得出顾八奶奶想见胡四呀。
顾八奶奶:(美美的一笑)好了,我不跟你们说了,我要走了。
(快步走到门口)古得拜,拜——拜!
门突然打开了,胡四站在门口。
顾八奶奶一看见他,先是想乐,忽然又噔噔地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
扭过身去。胡四还是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又换了一套衣服,更“标
致”了。他看了一眼作出生气状的顾八奶奶,径自走到镜子前。
胡四:(对着镜子照着,整了整领带,漫不经心,慢吞吞地)我可开了
眼啦,那个小东西,真有股邪行劲儿!
顾八奶奶:(憋不住)谁?你说什么小东西?
胡四:金八爷都没玩成的那个。
陈白露猝然口过头。
木梆一声一声地响过去。
一个声音:(低声地叫出花名,因为客人们都睡了)宝兰、金桂、海棠、
小翠。。
屋里,小顺子把灯熄灭,从抽屉里拿出洋蜡头点上,小东西缓缓地走进
来。
小顺子:怎么样,挂上了么?
小东西摇摇头。
小顺子:(叹了一口气)那你一个人。。先睡吧。
小东西:(看了他一眼)。。
小顺子:(安慰地)去。。去他的,。。先别,别想它。
老远忽然传来翠喜的哭嚷声:“你打吧,你打吧!你今天要不打死我,
你不是你爸爸揍的!”
小东西:谁?谁在打她?
小顺子:她,她男人。三姑娘也是苦命!。。
翠喜哭哭啼啼地走进门。
小顺子:怎么,瘸子又让你回去?
翠喜:(还嚷着)回去,我今天就跟你回去!回去咱们就散,这日子有
什么过头!
小东西愣愣地望着她。翠喜从小屋里抱出孩子。
小东西:你走了?
翠喜:(抽噎地)嗯,妹、妹子,刚才那个住客,你。。你挂上了么?
小东西:。。
翠喜:(一手摸着小东西的脸,一字一噎地)苦。。苦命的孩子,也。。
也好,你今天一个人在我这个床睡吧,半夜里冷,多盖点被。。落到这个地
方。。病了。。就更没人疼、疼了。
小东西望着她那哭肿了的扭歪的脸,忍不住,猛地抱着翠喜呜咽起来。
翠喜:(心酸地掉下泪)妹子,你,你别哭,我明儿。。一大早,我。。
就来看你。
小东西拼命抹去眼泪。
翠喜:我走了。
小东西点点头。
小顺子:我也歇去了。(对小东西)睡吧。
小东西:嗯。
翠喜和小顺子都走了。
外面一个人的声音:“落灯啦,落灯啦!”
小东西坐在桌前,睁着大眼睛,木然地望着摇曳的烛光。
。。一片阳光。阳光下石硪腾空而起,有力地落在地上。一个高大的汉
子回过头来,黝黑的脸上,汗珠闪烁着铅灰色的光泽。他咧开嘴笑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