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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雄却微微一笑道:“老伯别为她担心,师姐剑法虽乱,胸中自有成竹,这一次虽然不敢说必能击败对方,但也不会像以前那么狼狈了。”
齐苍霖只得耐住性子看下去。
齐碧霞又攻了一剑,剑式已渐渐紧厉,但仍然没有施展大罗剑式,跟她对手的柳如昔也看出来了,齐碧霞是等一个机会,等自己出剑还招时,她才突出大罗剑法中的精招,给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上次在玄武湖畔交手,柳如昔对大罗剑式约略有个了解,大罗剑式虽然凌厉,但在齐碧霞手中还不够火候,如果突然施为,自己也许会难以招架,只要有了准备,倒不难应付,而且将计就计,还可以给她一点小苦头吃吃。
双方都拿定了主意,各自在动心机。
柳如昔找准了一个机会,出剑斜挑,空出左边,让齐碧霞进招,她知道大罗剑式有一招刚好从这个方向攻进来的。
果然齐碧霞身形稍偏,让过一挑,手上剑势一紧,展开大罗剑式,由柳如昔的左肩直劈而下。
柳如昔微微一笑,突然欺身抢进,伸出那只空手,托住齐碧霞的手腕,往外一送,执剑的左手偏过剑身,在齐碧霞的后腰上拍了一下道:“去吧!你还差得远呢!”
齐碧霞被推出了两步,脸上毫无怒意,反而带着笑容,伸手人怀,取出一锭银子,抛了过来道:“接好!”
柳如昔刚把银子接在手里,忽然觉得腰间一松,低头一看,系在腰间的那条罗裙已经退落了,连忙伸手一抓,从膝盖处抓住裙边。
齐碧霞已笑道:“你上次为了奖赏我的歌喉,赐了一锭银子给我买花戴,我现在给你添了一倍,赏你当众解罗裙。”
柳如昔看看裙腰处,见系裙的纱巾已为利物所断,心中一动,才知对方早有准备,利用发招的机会,诱使自己到近身之际,是为了施展这一手,自己原来是想耍对方一下的,哪知道一切早在人算计之中,反招来一场羞辱。
神情突然一变,但立刻又安静下来,从容地解下纱巾,干脆把裙子脱掉了,露出里面的细绸长裤以及脚下三寸窄窄金莲,微微一笑道:“齐小姐,现在我们总可以扯平了吧?”
这番举动倒是大出众人意料,连齐碧霞自己也怔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柳如昔又是一笑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上次是对你太过分了一点,招来你今天这样对付我,我觉得并无不是之处,现在你的气也出了,以后是否能放弃对我的成见,不再找我为难了?”
柳大树忍不住叫道:“菲菲,你容人这样侮辱你?”
柳如昔一笑道:“爹,这不算侮辱,脱下裙子又算得了什么?今天我并没打算出手,所以才穿了裙子,平常我练剑的时候,不也是要脱裙子吗?这个样子也不是见不得人,有什么可辱的呢?”
柳大树瞪大了眼,不知说什么好。
柳如昔笑笑道:“上次我以为林佛剑种情于她,才给她那样难堪,现在她以为林佛剑钟情于我,才想折辱我以求逞,其实林佛剑心中,我们两个人都毫无地位可言,争这口气,反显得自己幼稚可笑,但好的是我已经从梦中醒来,她还在做梦。”
齐碧霞气得满脸流泪叫道:“你简直胡说!”
柳如昔笑道:“就算我胡说好了,反正你心中比谁都明白,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话,女孩子太要强了,不是使爱你的人望而生畏,就是使你所钟爱的人愤而远去,我已经饱受教训,你千万别再学我的样子。”
齐碧霞气得拉剑又要扑上去。
柳如昔摇摇手道:“我们别再斗了,我不想杀死你,你也没杀死我的必要,九尾狐在鸡鸣寺畔曾经听到我与尤家姐妹的谈话,就可以明白,我不再是你竞争的对象了。”
柳大树皱眉道:“菲菲,你说的是什么?”
柳如昔道:“是我们女儿家的私心话,您可以不听,即使您听见了,最好也当作耳边风,别加理会。”
柳大树道:“可是你现在代表青城跟人对手。”
柳如昔道:“那并没什么影响,我们的胜负仍然照算,谁胜谁负,一眼就明白了。”
齐碧霞厉声道:“你认输就滚下去,换别人上来。”
柳如昔微笑道:“我不跟你争,由你师父说好了。”
展毓民道:“碧霞,下来吧,你的剑技虽然已较前次进步,但仍不是柳小姐的对手。”
齐碧霞一怔道:“师父,你是说我输了?”
展毓民轻叹一声道:“就剑论剑,是你输了,柳小姐是无意伤人,才给你一个机会。”
齐碧霞道:“她连身上的衣裙都被我削了下来。”
展毓民道:“那不算,如果对方有意伤人,你早就腰斩两截了,可是人家只平过剑身,轻轻地拍了你一下。”
齐碧霞道:“那是她自己太大意,我们是双方同时得手的,说什么也不能算我一个人输了。”
展毓民道:“你割她的衣巾,用力极微,才使对方不知不觉,如果你想杀人,柳小姐一定会有感觉,略移身子就能躲过,可是她那一剑不是平着拍下来的,吃亏的还是你,你怎好意思说自己没落败?”
齐碧霞略作思索,发现这分析很有理由,心中自惭剑法造诣太浅,口中却不想公开承认,大声叫道:“战局的胜负不在这一招一式,我们还得比下去。”
柳如昔微笑道:“你的剑法还不足以自保,对这件事,我更没兴趣,因为我拒绝再硬拼下去。”
齐碧霞怒叫道:“你不想干可没有那么简单,你如想就此了之,我会追着你拼下去。”
展毓民沉声道:“碧霞放下剑回来。”
齐碧霞叫道:“师父,比招式我也不认输。”
展毓民道:“大罗剑式,必须一气呵成,你硬拆了开来,威力减低十倍还不止,凭什么你想胜人家?”
齐碧霞道:“我是想扳回金陵所失的颜面,才会那样,再次比斗,我就不会了。”
展毓民板下脸道:“碧霞,荣誉固然重要,风度尤须注意,输了就是输了,并没什么丢人,倒是你这样强颜解嘲遮羞,很不像我们乾坤门下弟子所应为。”
齐碧霞见师父发了脾气,才悻然退后道:“柳如昔,迟早我都会凭真正的剑法,跟你再斗一场。”
柳如昔摇摇头笑道:“无此必要了,我现在就向你认输,今后我放弃剑事,去学些女孩子本身的工作,操作井臼,学习女红。”
齐碧霞冷哼一声,展毓民道:“柳小姐,这一场若属小姐居胜,小姐是否还有意赐教?”
柳如昔摇头道:“不了,这一场是给令高足雪怒的机会,否则我根本就不想出场。”语毕婷婷退后。
柳大树道:“菲菲,你真的不练剑了?”
柳如昔道:“是的,除非再有人逼我干我不愿的事,否则我连剑都不想摸了。”
说话时用眼看着祁逸夫。
柳大树明白她的意思,傲然一笑道:“孩子,你放心,爹活着一天,谁也不敢欺负你。”
“下面是哪一位下场?”
柳大树道:“兄弟想领教一下乾坤剑派精招。”
闻达笑道:“好极了,但不知乾坤剑派哪一位赐教?”
齐苍霖刚一动身,云中鹄道:“大哥,让小弟试一试。”
因女知父,柳如昔已经如此高明,柳大树自然更为了得,云中鹄虽然名满滇南,想必不是对手。
可是他竟先身而出,齐苍霖心中想当感动,知道这位老拜弟宁可损却一世盛名,来使自己能够多了解对方的虚实。
柳大树笑笑道:“滇南大侠也有意为乾坤剑振助拳吗?”
云中鹄道:“助拳两个字可当不起,乾坤门中展掌门人不必说了,齐大哥一生未落败绩,蜚声武林,根本用不着我来帮忙,只是高明当前,在下想就难得机会,获得一点进益,也算不虚此行。”
柳大树笑笑道:“台端太客气了,请!”
云中鹄也不多作客套,献剑作礼后,立刻挺剑进招,究竟是成名多年的老手,他的剑刚出手,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招式十分稳重,大部分都是采取守势。
柳大树的剑势更从容,抱剑树在胸前,根本不动,对云中鹄攻来的那些虚招,完全不加理会,有时对方攻得紧一点,他也只轻摇身形,恰到好处地闪躲,不仅一招未发,连两只脚都还站在原地的位置上,未见移动。
接连十几招过去,都是如此,云中鹄修养再好,对这种欺人太甚的举动,也感到忍耐不住了。
但见他剑势一变,如风雨骤至,连攻出九式杀着,那是云中鹄赖以成名的灵鹤九翻,着着精厉。
柳大树手腕轻震,剑摇千点寒星,铮铮声中,将云中鹄的灵鹤九翻一一化解,等他第九式使完,才轻发两剑,云中鹄但觉肋下一凉,柳大树已收剑道:“承教!”
意在表示战事结束了。
云中鹄肋下感到微凉时,情知已经中剑,而且对方相当客气,只是点到为止,心中除了感激之外,还多了一分惭愧,因为对方的剑技确实相当高明,自己最拿手的灵鹤九翻,人家只用了一招就解开了,而且接着发出两剑,就击中了自己。
可是自己在江湖上也闯荡多年,多少有了点虚名,对方只用了三招就击败了自己,也未免太难看了。
因此朝肋下看了一眼,假如中剑的部位不太明显,大可以再装糊涂,叫对方多露两手,输得也好看一点。
然而他看向肋下,却没有一丝异状,连衣服都是好好的,没有一处损伤,这一来他又愕然了。
刚才肋下微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呢?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因为对方的剑尖指向肋下,招式十分精妙,使自己误会中了剑,实际上却只是对方虚晃一招而已。
这一来他觉得面子又好过了一点,含笑道:“柳山主,为何不继续赐教下去呢?敝人灵鹤九翻虽然破解,但剑上胜负并不是到此就算结束了。”
柳大树冷笑道:“云大侠以为要如何才算结束?”
云中鹄道:“阁下剑术高明,但只露了三手,在下尚未解其妙,至少要让在下输个明白。”
柳大树傲然道:“云大侠不是刚开始学剑,敝人也不必像教蒙童一般,要句读清楚、段落分明、一字一解,才能叫台端领悟,只要心里有数就行了。”
云中鹄笑道:“山主以教读喻剑,在下也就此请教,山主不弃愚劣赐诲,至少得下个评语。”
柳大树道:“敝人以为对高手评文,不必明里点透。”
云中鹄道:“在下资质愚劣,尚希明教。”
柳大树道:“云大侠一定要在身上留点记号才肯认输,那太没意思了。”
云中鹄道:“劣作即使无可圈点之处,至少还应朱墨一勾,似此不着痕迹,在下实难领悟。”
柳大树冷笑道:“敝人本来想给台端稍留颜面,台端一定要坚持,敝人只好得罪了,对大侠的剑法,敝人落了四个字的评语,大侠一阅便知。”
云中鹄道:“是哪四个字?”
柳大树用手一指道:“现在大概已经看见了!”
云中鹄见他所指的部分,仍是自己的肋下,连忙低头一看,但见适才中剑的地方,微有一丝红色的血迹,心中又是一惊,如果受伤流血,何以外衣完好如故?如果不是中剑受伤,这血迹又是从何而来?
闻达道:“柳兄擅长无形剑气,可以透纸削木,纸面不损而木折,云大侠不妨瞧瞧里面。”
云中鹄连忙解开外衣,但见贴身的小衫上渗出血迹,宛然可辨的是“羯鼓三挝”四个字,他再解开小衫,才发现肌肤上为剑锋刻了那四个字,仅及表皮,血流得很少,所以血没有渗出来。
两剑能划下四个字,而且笔画又那么多,更难得的是,利用剑气,透过衣服而仅及表皮,这份造诣的确是出乎想象。
云中鹄不禁口服心服,长揖道:“柳山主剑艺已臻化境,在下深感盛情,敬领教益。”
其余诸人也莫不赞佩,只有方超人脸色微沉道:“柳庄主,你的剑艺是没话说,但这四字评语未免太欺人了吧!”
云中鹄呆了一呆道:“方兄,柳山主以文喻剑,这是普通一般评文的口语,并没有什么侮辱之意。”
方超人冷笑道:“云兄可知道这四字作何解释?”
云中鹄道:“兄弟早年也曾参与文友聚会,评文之时,每有佳句,主评者即命击鼓一通,绝妙佳文,则击鼓两通,只是我那几手剑法,当不起如此谬赞!”
方超人冷冷地道:“他写的羯鼓三挝,那是一种胡乐,每击可发两声,一哑一响,声发扑通之音,羯鼓三挝,合起来就是不通不通又不通!”
云中鹄脸色微变道:“是这个意思吗?”
方超人道:“评文之会,没有用羯鼓的,他用羯鼓三挝为评,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云中鹄呆了一呆,神色黯然道:“技不如人,受点教训也是应该的,何况这是我自取其辱。”
柳大树笑道:“我无论评文剑语,都是就题论事,客气不来的,剑与文同,不能有一点虚假,我给你留下了面子,你一定要我公开说出来,怎么能怪我呢!”
方超人怒声道:“云兄的灵鹤九翻誉满滇南,纵不足名家法眼,也不至一无可取吧!”
柳大树傲然道:“在我看来,此四个字已经很客气了,如果照我十年前的脾气,必然评上狗吃黄豆四个字。”
方超人冷笑道:“这又是何解呢?”
柳大树冷然笑道:“豆性可以通气,未吃之前,必因气塞而狗屁不通,既服之后,乃以气顺而狗屁连天!”
这番话更刻薄了,很多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云中鹄更是羞惭万分,叮然一声,折断了自己的佩剑掷地说道:“我如果不能雪此耻辱,此生誓不触剑。”
柳大树笑道:“三十年间我谅你无此可能,人寿有限,你恐怕活不到三十年后吧!”
云中鹄怆然道:“那我这一辈子不触剑就是了,反正我有生之日,如果再执剑登门,就是你该小心的时候。”
柳大树淡然一笑道:“好得很,如果我等不及,你还可以找我的女儿,无论迟早,柳家总会有人等着你的。”
云中鹄掩好衣襟,朝齐苍霖一揖道:“大哥,兄弟没出息,求荣反辱,给你丢了个大人,我只有先走了。”
齐苍霖也感到很难受,哽声道:“兄弟,这是愚兄累了你,但你这么一大把岁数,何以把得失之心,看得如此严重?等一会儿,大家一起走不是更好吗?”
云中鹄颓然道:“不,兄弟在此一刻也耽不下去。”
阮雄道:“云伯伯,您时常教训我们,人生时有顺逆,惟处之泰然,才能常乐,怎么自己却想不开呢?”
云中鹄长叹道:“失败并不可悲,悲在雪耻无力,忍辱以终,我不像你们年轻,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以努力,上天留给我的岁月已经不多了,所以我必须争取一分一刻的时光,但愿我有生之年,还能有再见你们的日子。”
阮雄一愕道:“你不想再见我们了?”
云中鹄道:“是的,一个剑手荣誉就是生命,失去了荣誉,生命也随之死去了,我不但不见你们,也不想见任何人,家里麻烦你转告一声,如果十几年后,我还不回家,那就是客死异乡,在家祠里可以添上个牌位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一直向山外走去。
大家都了解他心中的感触,也没有人去拉他,目送他的身影消失。
柳如昔这才低声道:“爹,您这又何苦呢?”
柳大树朗声笑道:“我最瞧不起这些浪得虚名之徒,不过会了几手劈柴架势,就以名家自许,挂起剑手招牌,幸亏他还有点骨气,否则我根本就不让他离开,菲菲,你放心好了,别说十几年,就是二十几年,他也不会找上门来的,他这一辈子,已经可以盖棺定论了。”
展毓民忍不住道:“阁下这话太自满了吧?”
柳大树哈哈大笑道:“他一开始就走上了歧路,筋脉已老,型态已定,不可能再有进展了。正如你们一样,只能在本身的艺事内求精,不可能另求他途,以他的剑艺,永远也到不了上乘,我相信你也得承认吧!”
展毓民低头不语,柳大树的话虽狂,却是剑道真理,到了云中鹄的年龄,是不可能有多大进展了。
方超人沉声道:“阁下的剑法就是上乘?”
柳大树笑笑道:“上乘与下乘之间没有分野,只有一个比较,在我未被击败前,总不能落在下乘去。”
方超人道:“在下已经数落败绩,早就归入下乘之列,但是与你上乘剑法一比,倒不觉差多少。”
柳大树微笑道:“台端莫非有意赐教吗?”
方超人道:“可以这么说,因为我自觉高于阁下,这一战绝对是赐教而非领教,阁下出招吧!”
柳大树大笑道:“好极了,我先想想,该在你身上落个什么评语,才能惩戒你的大言不惭。”
方超人冷笑道:“你不必费心,因为你的评语早就由我代你想好了,坐井观天,你准备在什么地方落笔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