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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零三十一个纪年之前,盛夏的阳光洒在商之王畿的苍茫森林之中,被层层枝叶筛成散碎的光斑,一直延伸到丛林外的河滩上。一个衣着粗陋的少年席地而坐,用一块青铜残片琢磨着什么东西。身旁散落着细小的青色碎片。良久之后,他捧着手中成形的半环,珍而重之地放在河水中漂洗干净——没有真正的玉匠使用的燧石和石英刀具,青铜勉强刻出的痕迹不成个章法。
靠近岸边的水波微微动了动,半截树皮般的长长嘴巴半露出水面,仔细看才能分辨出青豆般的小眼睛。明显还没成年的小鳄,把自己伪装成一段浮木,自以为隐蔽地慢慢向少年游动中——直到无奈地一声叹息——“瑟瑟,别装了,傻瓜都看得见你……”
被识破的恼羞成怒,化成一道道音波的水纹向外扩散着,直到少年笑嘻嘻地讲和:“快看,像不像你?”看着少年的手一晃,以为又是向平常一样用鱼儿喂食,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却及时发现那硬质的光泽不像食物。只好郁闷地将长嘴搁在河滩上,一边让身子在水中载浮载沉地乘凉,一边听着少年眉飞色舞的描述——
“这是从昆仑山仙人住的地方运来的玉石呢!阿爹要把它刻成祈雨的“珑”,武丁大王会亲自用它来祭祀啊!很了不起吧?我用剩下的边角料给你刻了一个像,喜不喜欢?”
青豆般的眼睛眨了一眨,淡色的眼睑浮起来,看起来倒像是在翻白眼。
少年眯着眼笑了:“……真是个小笨蛋,只知道吃鱼,也听不懂我说话……我啊,总有一天要成为像阿爹一样伟大的玉匠,做出最棒的神器!那时候,你也会长大了吧——不要不记得我哦~”
远处制玉工场的木笛声,昭示着繁忙的工作又要开始了。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河滩的尽头,没有人注意到,青色小鳄慢慢隐入的河水表面,正在扩展开层层叠叠的波纹,没有声音,却是以最温柔的节奏涌动着,一遍又一遍:
——和你约定了,不会忘记你哦……
—序章—
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南朝乐府《杨叛儿》
那是如同美人长发般浓黑的夜色,以一种隐秘的姿态铺展和流动着。
仿佛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导引,一缕似浓还淡的香气慢慢氤氲开来。那么冷的味道,末梢却又带着一丝幽咽的眷念之感,像是徒劳地想要挽留些什么……
——是呼应这香气的萤火吗?一点,两点,夜的彼岸飘动着闪烁的光斑,浅淡得仿佛是随笔一抹的青玉色,以奇异的对称姿容停留在虚空之中,恍惚是一对对小小翅膀的轮廓……一起一伏的振翅之间,黑暗的幽香像水迹般静静晕染着,伴随着同样幽暗的低诉——“还不够……还要更多……我就要回来了,还要更多……”
(一)
“哈啾——!”
皇甫端华是被自己的喷嚏声惊醒的,勉强支着头的姿势猛地倒塌下去,险些磕在小几的桌面上。
回应着远处射来的几道惊怪的目光,年轻的金吾卫中郎将飞快地换上了认真思索的精英表情,同时以最无辜的眼神往四周打量着。
“……端华,不要想栽赃到我身上……”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低低响了起来。
说话的人有着文雅清贵的白皙容颜,薄墨云纹的象牙色遥垡彩瞧肺桓咭荨皇撬⑽聪月冻鲇胫喑频姆缪乓翘戆劝确乖谛〖干系牟嗔常械阃蚜Φ牟园祝鹤胖榱吹乃Уテ劬狄不讼吕矗诒橇荷瞎钩梢桓隹嗄盏慕嵌取! �
“……竟然这样怀疑挚友……不对呀?你应该是今晚的仲裁吧?也可以这样逃席吗?”
“我倒是很想和你交换啊挚友——至少这儿能自由地打个喷嚏……”李琅琊抬起脸来苦笑着,却正迎上高处水亭中飘来的馥郁的焚香气息——“哈啾!”
——溽热的伏月,还剩下一个华丽的尾巴。薛王府的奇异之雨,做为谈资还没有完全淡去,万安观的“赏香宴”,已经成了最新的风雅盛事,早早就开始了街谈巷议。
长安城中星罗棋布的道观,多以“香殿留遗影,春朝玉户开”的小巧幽雅格局而著称。而在平康坊中的万安观,绮丽的庭院,名师执笔的山水壁画、传说中仙人手栽的玉蕊花……倒仿佛只是黄昏天穹上装饰的淡淡春星,真正的瑶池明月,是在观中修行的女主人——今上钟爱的女儿——万安公主。
离开深宫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影响到皇家与生俱来的奢华爱好。带着岁月幽暗气息的古画与书法,神秘舶来香料点燃时微妙的轻烟……都是这位公主喜爱的事。而在那人人嗜香用香的华丽氛围中,能不能得到万安公主的邀请,见识到制香名手的梦幻聚会,实在是一件不大不小,恰恰关乎地位和品位的事情。
晚风初度,满月把柔媚的清光洒落在微带水意的空气中,画堂前青簟铺地,冰绡制成的围屏中,赏香宴的宾客三三两两凭几而坐,地势略高的小小水亭,正是焚香比评的试场
看似随意的安排,其实是连风向都计算在内的,凉风裹挟着薰香吹拂下来,时不时引发围屏中一阵轻轻的赞叹和评点——当然,并不包括蜷伏在后排的两位失意者。
“好家伙……连做梦都被薰醒了……我好像是在一个老头子讲什么‘灵虚香的十九种配方’的时候睡着的,琅琊你呢?”
“……说了你也记不住的——要把所有香品分组,研成粉末点评一遍,再打乱了顺序加火薰烤,把烟气再点评一遍,按照‘春夏秋冬’分出品级来,还要把每种香味用一句古诗来形容……闻到第七组的时候,实在挺不住了……现在我已经闻不出任何味道了……”
——“这个大概就叫做‘晕香’吧?你脸色很不好看哦,仲裁大人?”第三个人低低的笑声从围屏后飘了进来。
初听起来很纯正的长安口音,却在语尾处带一点点微妙的含混,而那一双绿色冰晶般的眼睛,随之点明了说话人的异族身份——那是不能以简单的“美貌”来描述的精致容颜,可能是月光太澄澈的关系吧,那竹青色的眸子,郁金色的头发,都披上了一层浅淡的轻纱,折射出不太真实的光彩。
随着浅葱色衣袖的飘动,几种繁复的香气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散开来。李琅琊想开口说话,又理智地闭上了嘴,以一种快要病发的表情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小小银罐,里面是上好的紫笋茶研成的粉末,掺和着木炭的碎屑,用力嗅一嗅,可以缓解他可怜的“晕香”状况。
“从刚才我就想问了啊!”端华一边夸张地用折扇往外扑打着香气,一边大声问出来:“为什么你也是仲裁啊?你这个波斯小子也太有面子了吧?”
“波斯小子”安碧城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因为我也做香料生意,今天参评的香品,用的可都是我们‘水精阁’最顶尖的材料呢~”
“——所以他也是制香调香的大行家呢,和借口‘保卫宴会安全’潜进来的端华不一样啊。”李琅琊从银罐里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接了一句。
“我以为这样的赏香宴会有名门的小姐淑女光临啊,谁知道来的不是老学究就是老道士,还要怪琅琊你的情报失误……咦,这是什么?”
端华的注意力被夜空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吸引了过去,三个人抬起头来,随即又在围屏不远处看到了不断颤动的光点。
那不是萤火虫的闪烁,淡薄又带着不可思议透明感的青蓝色,成双成对地点缀在天空中,仔细看才能发觉,那是一只只蝴蝶的纤细姿影,水色的月光毫无阻碍地穿越了小小的蝶翼,原来那带着淡淡纹路的翅膀是完全透明的,只在翅尖的边缘染着一点点露草般的蓝色。
“好漂亮的蝴蝶……是追着香味来的吗?”李琅琊喃喃自语着,透过水晶镜片追逐着那奇妙蝶翼飞舞的方向——“啊……好像最后的调香人出场了!两位仲裁都不在就不好了!”他连忙跳起身整了整衣,向高处的水亭跑了过去,并没看见身后的安碧城眼中闪过的一丝诧异。
(二)
两个人进入水亭的时候,正迎上万安公主有点焦灼的眼神,与李琅琊酷似的美丽凤眼中,正在散发着危险的迅息:“竟然敢给我逃走呆会儿就要你好看我为什么会有你这种笨蛋弟弟……”装作没看见堂姐的眼神攻击,李琅琊忙把目光投向了水亭中央——最后出场的调香人展示技艺的地方。
从外面看来,这只是个小巧的观景凉亭,其实里边的空间并不狭窄。参加比评的高手与主持仲裁,散坐在四面的临水长窗下。窗棂上垂落下一层薄薄的霜色纱幕。
月光穿过织物的纤细纹理,散发出莹润的光泽,与室内明亮的烛火交相辉映,虚幻摇曳的光彩让人有置身蜃楼幻境的错觉,而缓缓升腾起来的轻烟,更加深了这种飘渺的错觉。
云烟的来源,是中央小小空地上的一尊长柄博山香炉。
并没有时下流行的七宝镶嵌、富丽雕工,暗色的青铜带着岁月磨蚀的痕迹,几乎变成了苍黑色。雕刻成蓬莱仙山的炉盖层层镂空,一缕缕白烟从其中高低散落而出,再以难以形容的宛转姿态盘旋上升,制造着山海之象的小小幻觉。
在香气明晰起来之前,最引人注意的,就是端坐在香炉旁边的娴雅女子了吧?
鹅黄色的道家装束,黑发挽成简单的朝云髻。比起秋色一般萧瑟的衣饰,静婉的眉睫间更有种沉香燃尽的淡淡倦意,连同之前打开香盒,挟出香丸,将它们放在薄薄的云母片上隔火薰热的动作,都在行云流水的熟练之外,带着姑射仙人一般的淡漠神情。
两人尽量安静地踱到窗下坐好,一声轻轻的叹息却从安碧城的唇边逸出——“香之国师——果然有着不似尘世的风姿……”。
似乎对这句有点古怪的赞美深有同感,李琅琊微微侧过脸,用折扇半掩着语声:“原来你也知道她的称谓——金仙观的顾飞琼真人,长安最好的调香师。每一年的赏香宴,她的香品都在格调和风致上与众不同,要怎么评点,我实在有点力不从心……”
“——哦?原来你也有事先做功课嘛~我还以为比起品香,我这个书呆子弟弟还是认为那些谈狐说鬼的故事比较有趣呢~”
月白纨扇后传出压低的娇声,万安公主的听力显然与她的美貌一样出众,饶有兴致地加入了讨论:“其实啊,比起制香的技艺,她矜持的名声要更为显赫呢。长安城里多少名士贵戚,想求她调制的香品却不可得,甚至跑到我这里来托门路……”
“是啊……不但她的金仙观是我香料生意的大主顾,还有好多豪门子弟,指名要我店里最顶尖的香料,说是要送给顾真人的‘薄礼’。花钱如流水一般——简直就是随我开价啊……”安碧城显然已经陶醉在快乐的攫金回忆之中。
——喂,你们两个,不要这么投入地八卦啊!
(三)
顾飞琼面前的博山炉,已经被白色的云烟缭绕半掩了起来。香气好似冰冷的一幅绸缎,萎落在每个人的肩头和耳畔。凉阴阴流遍了全身。
那不是檀香的清冽,不是沉水香的醇和。刚嗅出一点点乳香温暖的甜味,龙脑香那芳烈的寒意,又如摇曳的雨丝般飘落下来。蔷薇的粉香、夜合欢的浓妍、莲花的清寂……纷纷像幻影般错落闪过,却在刚刚分辨清晰的瞬间变幻消散。纤细得好像风吹就散的气息,偏又带着沉重浓稠的质感……
仿佛回应着香气的召唤,越来越多的莹蓝光点浮现出来——是方才在亭外看到的,那好像月光碎屑凝成的小小蝴蝶。
它们跟随着云烟的导引上下翻飞着,纤细翅膀上的磷粉,在灯烛掩映下反照出冷焰般的光芒。是艳丽香气织成的大网,在捕捉着这些异界的精灵吗?
片刻之前嗅觉的迟钝好像正在消失,李琅琊微微打了个冷战。
他自己也在讶异着:为什么香气越是清晰,那夏夜里不该出现的寒意也越是深重?好像从烛火也不能照亮的宫阙深处,沿着朱红回廊吹来的风,近乎绝望的寂寞,快要成为实体的执念……它们正被幽闭在沉重的香气的牢笼中,就快要突围而出……
一缕带着泉水清新凉意的夜风卷进了水亭,柔曼的轻纱从李琅琊眼前拂过,隔着淡淡的屏障望出去的瞬间,那些精魅般的水蓝色蝴蝶,如同融化一般,轻盈地消失在月光中。
愕然回过头去,李琅琊发现,静静的站在窗下掀开了纱幕的人,是眉宇间一片淡然表情的安碧城。他注视着端坐在袅袅轻烟中的女子,并不理会周遭人们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的神色,像被回忆缠绕的神色……
“……本以为今年可以问鼎‘香之国师’的雅号,可是顾真人的技艺,依然不给对手任何机会啊……”片刻静默之后,座中广袖长须的老者露出了叹息般的苦笑:“老夫的‘绿华’与‘兰香’难与之争衡。”
调香界前辈的知难而退,明显影响了其他参评人的自信,心有不甘的神情,却在缕缕暗香余韵中无可奈何地消散下去——也许,越是有着深刻的造诣,也就越是明白,这香气中幽艳而凄绝的诗意,还远在“技艺”之境的更高处吧?
对面几位仲裁的合议显然已有了结果,注意到人们的目光转向自己,李琅琊微微不安地清了清喉咙:“……请教顾真人,这种香……叫什么名字?它应该有个最美的名字对吗?”
如同秋水般明净的容颜掠过一丝波纹,顾飞琼微侧着脸思索的表情很美,李琅琊却无端端觉得,这个好似冷烟凝结成的女子,眼神穿透了自己,正凝视着深不可测的某个地方。
“它的名字叫‘千秋岁’。”
顾飞琼淡淡地开口,不点丹朱而形状姣好的唇边有一抹忧愁的笑意。“人生如露如电,可总有些美好的回忆,人们不甘心忘却,想要它千秋万岁地陪伴在身边……就好像这徒劳的香气一样。”
“……可是,这样的香气,不是太过悲哀了吗?”李琅琊不禁脱口而出,随即又后悔着自己语气的唐突。
“……我是说,这香气这么美,却这么悲伤,好像在呼唤着不能回来的人……一直陪伴着这样的回忆,不是太让人难过了吗?”
一个近乎于愠怒的微笑浮现在顾飞琼的脸上,好像光滑的冰面下迸出决裂的纹路。“所谓悲哀,所谓难过,经历过的人甘苦自知。理所当然一生顺遂的九殿下,能领会到的自然有限——外行人对制香之道的了解,果然不能有太高的期望呢。”
用淡薄如水的语气说出的抢白,比嚣张的挑衅更让人难以招架,本来就对这种场合没有自信的李琅琊,被“外行人”的语言之箭瞬间投刺得哑口无言,求援地往旁边看看——
“外行人的直觉,往往会更接近真实呢。”安碧城救星般地开口了。
“内行的意见,总是精确而无趣——比如说,这款‘千秋岁’的基调是沉水香,但它不像来自西市的异国材料,难道顾真人所用的,是出自南海崖州的绝顶沉香?这样甜蜜又清婉的味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回忆啊……”
周围掠过一片轻声的赞叹——作为调香基础材料的沉水香,多是从海上的“香料之路”来到长安西市。出自占城、真腊的顶级货色与黄金等价,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只有出自大唐国土最南端的崖州,在那栖息着山鬼灵魅的绝岭深潭之中采集到的沉香,才是千金难求的幻之香料——难怪“千秋岁”的香气,有着这样独一无二的蕴籍丰满!
李琅琊悄悄舒了口气,真心希望这精准的恭维能让孤介的调香师忘却刚才的不快——但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却发觉有种微妙的气氛正弥漫开来。
顾飞琼的眼中有种奇特的神色,仿佛一直保持着端凝的玉器微微倾斜了角度。而安碧城斜倚的姿势并没有改变,他慢慢捻开了手中天青敷金彩的折扇,展开了一个无懈可击的风雅笑容:“到底是什么样的回忆呢?好像甘美又危险的果实一样,连来自异界的琉璃蝶,都情不自禁地被它吸引呢……”
好像在焦尾古琴上按下一个铁骑突出的重音,顾飞琼白晰修长的手指猛地一抖。黑漆点螺钿的小小香盒从手中滚落下去,黑色琉璃珠般的香丸散落了出来,清郁和艳丽交织的香气像触手一样包围过来,李琅琊觉得呼吸都在瞬间堵住了,他听见自己艰难地挤出声音来:“什么……什么琉璃蝶?”
“就是那些追逐香气的蝴蝶啊,按照常理,它们只可能生存在撒马尔罕的绿洲之中。喜爱宝石美玉的西域人迷惑于它的美丽,把它们称作‘妲娥纳’——‘蓝色的琉璃’。但在古波斯语里,还有另外一个含义……”
“——这个含义是‘冥府的灯火’,是指引亡灵通过分别之桥的使者——你还知道些什么?有着漂亮眼睛的波斯人?”
顾飞琼冷冷笑着接过了安碧城的话头,冲淡的风神从她身上一点点褪去,凛冽的蓝影,正从她的眼眸深处浮现出来,那是与“妲娥纳”的翅膀相仿的,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