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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八岁 作者:皮皮-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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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动身时,我收拾行装,有两件事。我从旅行包里发现大道的信。我回忆那些细节,是塔泪洗我长裤时把它放到了包里。我没多想就把信放回了原处。此外,我的蓝宝五戒指不在了。无非有两种可能:它的主人把它接回去了,或者它又找到了新主人。 
  我背起旅行包,它和来时一样轻。到萨维城这些日子,我没上街买任何东西。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截断了。 
  我跟那个舅舅和塔格告别。我从昂佩舅舅的脸上找不到任何因我的离去而起的变化。我站在楼梯前,朝蓝宝石主人的房间望了望。门还那样虚掩着。我在心里默默地向她告别。 
  我真想问问拜丽在哪儿,可是那个舅舅已经说了再见,一路小心的告别话。我只好走了。 
  我下了楼梯,出了院门,走进还是那么僻静的小巷。我心里不好受,也许这就是惜别之情吧。 
  只有塔格一个人站在门口目送我。我走到巷口回身向她招手。我哭了。我想没时间了,不然我会把那个胸罩摘下来留给她。我想抱抱她,她是个挺好的姑娘。 
  桑多骑在摩托上等我。我坐进持斗。车飞快地开走了。一路只有风声,我们再一次沉默。 
  到了机场以后,时间还早。桑多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掌。我把舅舅给我的机票连同证件一同交给了他。他走了。我坐在候机厅的皮椅上,看着桑多的背影,又想哭。 
  〃你为什么要这样?〃 
  桑多用手撑着头,微笑着。他的脸好像更年轻些,多了几分稚气。 
  〃你也是第一次吗?〃 
  桑多真诚地用力点点头。我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你看,是蓝宝石的。〃 
  桑多看着我手上的戒指,一点也不惊奇。 
  〃是梅兰的。〃他说。 
  接着,他像我最要好的朋友那样,悄悄地给我讲了梅兰——从前和拜丽一样漂亮的女人。 
  桑多讲完以后,我很惊讶。桑多对我表现出的惊讶非常不理解。 
  〃这事听起来很奇特吗?〃他问我。 
  我告诉他说这种事听起来的确很奇特。如果我把这事告诉那个妈妈,说她的弟弟与比他年长的前妻离婚后,仍旧让她住在家里,像对待母亲那样赡养她,那么那个妈妈一定会比我更惊奇。 
  桑多摇着脑袋笑了。 
  〃你为什么肯定她不会感到惊奇?〃 
  桑多又摇头。 
  〃你告诉我那个拜而是谁?〃 
  桑多凑近我,我听见他清清楚楚地说: 
  〃再来一次,我就告诉你。〃 
  已经是清晨了。微弱的光亮透过薄窗纱渗进屋里。我知道这个夜晚的一切已经毁了,再也没有什么萨维城之夜了。当我抓在桑多脸上的手松开时,觉得累极了。我好像从未那么软弱过。人活着总是被人愚弄,只有死了以后,才会活得踏实。桑多那张充满稚气的脸多么不可信啊!到处都是狗东西。 
  广播里的声音在催促北京的旅客尽快办登机手续。我背起包朝桑多走去。 
  我也许该原谅桑多,但他的交换意识所带给我的屈辱,妨碍我那么做。 
  我走近他,用力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又按两下,这么做我要表达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从他手上接过机票和证件,声音很小,说了一声再见。 
  我知道故事不该在这里结束。但是我累了。请相信我,至少请相信我身心已经带着的创伤。我像漏眼的破布袋,什么也盛不了。我原想下了飞机,再对蓝天道声再见,就什么也不说了。 
  可我还得再说几句。 
  我真的那样做了。我向蔚蓝的天空说再见,好多人看我,我没看他们。因为我看见大道站在出口那儿等我。我向他跑过去。我刚一跑近他,就高兴地问他怎么会来接我等等一大堆问题。我心里很安慰,谁知道我这时候有多么需要帮助吗? 
  〃我不是来接你的,碰巧了。〃 
  〃你在工作,对吗?〃 
  〃有个代表团。〃 
  我从头谅到脚。 
  但是大道却抓住我,严厉地责问。 
  〃你去哪儿了?〃 
  〃我去哪儿,你不知道吗?〃 
  〃那样我就不费话了。〃 
  〃这么说是鬼给我写信了?〃 
  〃写信?你以为我就那么吝啬吗?我拍的是电报,电报。一共三封。都退回来了。〃 
  我努力使自己站稳。 
  〃你到底去哪儿了?〃 
  〃萨维城……萨维城……〃 
  〃萨维城?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它在哪儿?〃 
  我从大道身边走过去。人像照片一样在我眼前涌过去。我坚持着,我知道我坚持不了多久。我就要倒了。 
  〃往这边走,乘888路汽车。〃 
  我和大道一同赶到医院时,我身上的肌肉又开始紧张。我担心那个妈妈也会问我:〃你去哪儿了?〃她要是像大道那样问我,那我就是被所有的人给出卖了。 
  那个妈妈躺在床上,脸色很苍白,但表情很安详。爸站在她的床头。她看见我走进来,马上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放松了。我得救了。我的血又那么热了。我抓住她的手,好像也抓住了这个世界。 
  她急切地让我坐到她身旁。她不给我和爸打招呼的时间。我突然就懂了。我预感她要死了。她比医生更先知道她的病,所以她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为我安排了暑假。 
  〃你见到他了吗?〃 
  她的声音微弱,但很清晰。 
  〃桑多?〃 
  她摇摇头。 
  我知道她牵挂的是谁,我用力点头。我的心第一次和她贴得那么近。 
  〃他好吗?〃 
  我又用力点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爸站在那儿呢。 
  〃他跟你提过我吗?〃 
  我点头。 
  她累了,闭上眼睛喘息一会儿。然后她又拉住我。那是她最后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对不起,我没告诉你,他是我从前的丈夫。〃 
  我望望爸。他和原来一样站在他妻子的床头。 
  我长嘘口气。在我像一棵大树一样躺倒以前,我没来得及,但我真想说:这是个多么乱套的世界啊。可惜,我什么也没说,就躺下休息了。

  

左 肾

  你好,朋友。 
  第二次见面他就是这么招呼我的,我停下自行车,看着他,他笑吟吟地走近我。我记得他,虽然只打过一次招呼而且是在半年前,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每天都在这个大学的校园里溜达,天天说这句话。Deutsch,Deutsch。 
  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点点头。 
  就是德语的意思。你看这多奇怪,咱们说德语,他们说Deutsch。世界是个大号林子,什么鸟都有。各种鸟说各种话,你说对不? 
  我又点点头。 
  上一次你看见我过去。没认出我,我说。 
  没错,我知道这回事。他说着喝了一口手里拿的芬达饮料,然后继续对我说。我那段时间记忆力彻底丧失,过去的事情全忘了,整个一个新人。 
  他又喝了一口,嘴唇上留下了一块橙色的印记。他有一米八十多,穿戴很整齐,长相蛮气派的。我觉得他什么地方像我小时候认识的另一个疯子,有时显得气宇轩昂。 
  你知道嘛,他又接着对我说,今天我起得很早,我一起得早就什么都记得。我爸太聪明了,他应该是教授的教授,他开始捅我左肾,他一桶我左肾,我就能睡觉了,然后我就又把从前的事情记起来了。 
  他说完又喝了一口饮料,然后接着说。 
  左肾,左肾太重要了,也是我爸太聪明。 
  你现在干什么? 
  有点儿忙。他说。 
  工作了? 
  你一提我想起来了,明天我第一天开始上班,黄河大饭店,polier;一个月挣一千。 
  好好干,我祝贺你。 
  谢谢你。我终于独立生活了,不靠我爸了。 
  这样不错。我说。 
  你知道不错。从精神病院出来,我就没离开过我爸,我媳妇都跑了,可我爸没跑,你能看出这差别吧。 
  我认真听他说,想起了一个作家朋友的父亲,他的生活大部分是在轮椅上度过的,因此他的父亲许多年为他做着一切。有一天我去看望这位朋友,突然感到他的房子莫名的空旷。我说了我的感觉。他说,他父亲走了。我们都没再说话,好像那位平时也很少说话的父亲又走回来了。于是这一瞬间的沉默十分在重。 
  你刚才没听我说话,我发现了。他对我说。 
  请你原谅,我刚才想到了另一个朋友的父亲。 
  就是,你能想到朋友的父亲,我也得为我爸想,你说是不?他不要我独立生活,他说我的生活反正是没有别的可能的。可我得为他想,我不能总让他看见我,人要是天天见面肯定烦,你说是不,我怎么能让我爸烦我呢?!他跟我妈离婚为什么啊?没有第三者这回事,就是他天天看见我妈,看烦了,再好的人也始x住天天看啊。 
  我抬头看看蓝天下只有几缕轻云,这个星期日早上的阳光已经开始刺眼了,我感到眼睛有些潮湿。 
  今天天儿好,他说。 
  我收回目光看他,他稍咧着橙色的嘴唇笑着。 
  是的,我说,那些往外走的人都穿着旅游鞋,可能是去春游了。 
  肯定是,他说。我问过他们几次,他们都说是出去玩儿,你为什么不去啊?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 
  没时间还是没兴致,要不就是没伴儿? 
  我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即使让我面对墙说心里话我也回答不了。我有时间有兴致也有伴儿,但我已经好几年没去春游了。 
  可能我喜欢留在家里,我只能对他这么说。 
  跟我一样,我喜欢留在校园里,除了这儿我就回回家什么的。 
  好吧,不跟你多聊了,祝贺你找到了工作,好好干,别把这个工作弄丢了。 
  好,再见朋友,我也祝你好好过。他说着向我伸出手。 
  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像石头一样凉。 
  有时候过得不好是不是?他好像忘了我们刚刚告过别。又起了一个话头。 
  我点点头;并没有撒谎。 
  试试捅捅左紧。他认真对我点点头。 
  我又点了点头。 
  听我说之前,知道有左肾的说法吗2 
  我摇摇头。 
  知道自己有两个肾。但从没分过左右对不? 
  我点点头。 
  这就对了。什么事都能试试,千万记住是左肾。我可是认真对你说的。桶桶左派能让活不下去的人活下去。这是最后的灵丹妙药。好了,朋友,现在走吧,再见了。 
  他像伟人那样对我稍稍摆手,让我又想到了另一个从前的疯子。而且那时候我就说过,疯子都是神,现在看我没说错。他们不让你失望。 
  我骑上了自行车,容进了车流,拐过了两条小街,回到了家。我把所有的窗户都敞开了,随便放了一个磁带,然后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举起右手,像朋友那样,悄悄说了声,再见。然后我让手停在空中,然后我就开始笑了。我笑了很长时间,哎呀呀,好久没这样笑了。我真的觉得高兴。 
  我现在应该说说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形。那天,他径直从我们后面走过来,他几乎是一边走一边说的。他说: 
  慢走,朋友我听出来了,你说了德语Deutsch,对不? 
  我们停下。 
  我爸是德语系教授,他接着又说。我是他儿子。 
  这时我感到了他的不正常,但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马上说: 
  我刚从精神病院出来。我爸把我送进去的。我能理解他,不然他能怎么办?他说得对,只有把我送过去才能再把我接出来。 
  我们都笑了。 
  我媳妇是警察,长得好看,也厉害,我爸有时也怕她,警察嘛。可她怕我,她是我媳妇,这也很正常,你们说对不? 
  那你是干什么的?老头问他。 
  你是说有病以前?没等对方回答,接着又说。我也是警察。我抓过一个坏蛋,我让他抱着树,然后把他铐上了。你们要是看了肯定笑,他抱那棵树像抱女朋友似的。 
  我不觉得好笑。老头说。 
  你说对了。这不好笑。后来下雨了,我进屋去了,我把他给忘了,他抱着树在雨地里站了一宿。 
  我看看老头,老头的表情已经开始愤怒。 
  第二天一早儿,我想起来了,我跑去给他送伞,可他不要,他说他要伞没有用。他说的也对,他都湿透了,然后我就向他道歉。可他不理我。他转过头不看我,我走到另一边,他哭了。他是个坏蛋,可他哭了。太可笑了,你们说是不? 
  我们该走了,没时间再听你说这些。老头操着流利的汉语说。 
  他没再对老头说什么,却对我说,你去过德国对不? 
  我点点头。 
  那就再见了,朋友,今天天儿好,下雨不好。好了,再见。 
  这就是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离开他以后一直是老头在说话,他说,这个人太恐怖了,这样的可怕的过去有什么脸对别人讲,没有人性。他越来越激动,我不得不提醒他,刚才讲述故事的人不过是个精神病患者,老头看看我,问我,你觉得我可笑? 
  我点头,说,有一点。 
  你不觉得那个人可笑吗? 
  我说,不。 
  他又一次愤怒地挥挥手,这叫什么逻辑! 
  我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这个逻辑,可我心里真的觉得疯子不可笑,我甚至有点吃惊他站在太阳地里,给你讲一个故事,竟比好多绞尽脑汁的作家弄得更好。他开门见山告诉你他是(或者曾经是)个精神病患者,然后就开始以自己的逻辑说开去。他竟然会调动读者,我是精神病,我现在给你讲故事……这一手,我学了好久,现在会了。我相信他从没学过,可他也会。我倒是有点觉得自己可笑。可惜换一个行当已经晚了。 
  我第三次见他就在前不久,这也许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希望能平静地叙述它。 
  他妈妈告诉我,他也许会一直留在医院里,你能相信吗,他没有父亲,至少从他12岁起就没有了,他住在大学里是因为母亲。她在大学的图书馆工作。 
  在我见到他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个颇为巨大的变化,让我简单说一下。有一天,我和男朋友吃晚饭的时候来了一男一女,那个女人向我们点点头径直走进了里屋,后面的男人自然地也就跟了进去。我觉得她好像是主人,果然我没有想错。我的男朋友让我出去回避一下,他说他向我解释清楚。 
  我回避了,我太傻,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还是没勇气不照着他的话去做。当我再回家时,他解释得很艰难,惟一说清楚的话是,他需要这个女人,这就意味着我得离开了。当年他也是这么需要我的,为此我离开了我的丈夫,在这段最后的时间里我明白了一件事。他需要那个女人,因为她还有丈夫。他曾经对我说过,他喜欢通好。我最后看着他的时候,依旧不能恨他,他不过是个病人。 
  道理我能想明白,可还是无法从感情上接受这个男人的逻辑,这时我想到了疯子。我去校园转了几回,都没有看见他,我觉得奇怪。我去一个小卖店打听,一个老太太告诉我他被送进精神病院了。我买了一听他喝的那种饮料。 
  没想到他又过去了。我说。 
  你说什么?老太太大声问我。 
  他不是又进去了吗? 
  又进去了是什么意思?老太太问我。 
  他不是第一次进精神病院吧?我问老太太。 
  他就是第一次进精神病院啊,你听谁说的他不是第一次? 
  老太太问我。 
  我没告诉她我听谁说的,不然她会笑话我,笑我相信一个疯子的话。我向她打听了疯子家的地址,我说我是他们家一个朋友的朋友。老太太怀疑我说的话,但还是把他家的地址告诉了我。 
  我见到了他的母亲,她只把门欠了一道缝儿,警惕地打量我,等着我的自我介绍和解释。我看见她的长相和疯子十分相近,就说是她儿子的朋友。接着我说,我只想知道他在哪个医院,想去看他。 
  这位母亲弄明白了我的企图至少没什么恶意,就把门再敞开些,对我微笑一下,然后对我点点头,示意我进去。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很不自然,我想,她这儿肯定不经常有客人来。 
  这是一个两居室的房子,走廊里他的母亲向我们右边的房间伸伸手,我就进去了。站在房间的正中,我知道这是疯子的房间:简单,整洁,所有的陈设都是旧的,与他在校园向人们挥手时的感觉十分吻合。 
  随便坐吧。她说。 
  我排了一把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在很多办公室里常见的椅子坐下,她妈妈坐到那张单人床上,床铺得棱角分明,我只在部队和监狱里见过。 
  你不是他的朋友吧?她问我。 
  我看看她,只好点点头。 
  那你有什么事情吗?她又问我。 
  您知道我不是他的朋友,为什么还让我进来? 
  她多少对我的话感到吃惊,过一会儿她说,没人来找他,我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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