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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八岁 作者:皮皮-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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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知道我不是他的朋友,为什么还让我进来? 
  她多少对我的话感到吃惊,过一会儿她说,没人来找他,我想也没人说过是他的朋友。 
  她的话让我感到说不出的难过,我又像是某些认真的时刻那样很我自己,我常常觉得自己苟且。 
  我实话实说吧。我说,我还不是他的朋友,但想成为他的朋友。 
  她看我,好像想看出我是不是也不正常。但她笑了。她说,我谢谢你。 
  接着我说了我和他的短短的交往,说了我在正常世界里感到的障碍,说了我觉得自己像垃圾一样被措来持去的,说了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持久一点相信,最后我说我感到这个疯狂的世界正在努力地把一些人甩出去,让他们站在生活的边缘,抓不到任何稻草。 
  我说完了,我不知道她听没听懂我的话,我们互相毫无意义地看着,关于我自己能说的我都说了,我担心她误解我,我还不是疯子,尽管我不觉得疯子有什么不好。 
  我想去看看他,您能告诉我地址吗2 
  她点点头,我等她说地址,然后我可能就得走人了。我这么想。 
  她说,在你做他朋友之前,你应该了解他。 
  她的话把我带到了很远的地方,为了节省时间,我把她的话变成我的话向您叙述,我认为您最想看到的可能是我和她儿子的见面,但由一个母亲讲出的片断您不妨读读。我个人认为她不是一般的母亲。她开始讲之前对我说,她特别能理解我对她说的话,她不认为我这样想是不正常的,就像她不认为她儿子是精神病一样。她说,她之所以同意让她儿子住院,是担心他会过早自杀。她说,尽管一切的一切都不那么美妙,儿子还是应该比母亲活得更久。 
  一切的一切是什么?我曾经闪过一个念头,这位母亲也不那么正常,但是听完了她的叙述,我便又自责了一次。 
  她的儿子叫刘天河。她的丈夫最先发现他有别常规的是,他会说话之后就不再哭闹了。如果他饿了,他就扯扯大人的裤子,用小乞丐般可怜的眼神望着你,偶尔大饿,还会说饭饭,同时摇动扯在手里的裤子。后来他也像别的孩子一样出去玩,但到吃饭时间他总是难时回家。有好多次,母亲摆好饭桌,正准备出去喊大河,一转身发现他已经站在那儿等着了。 
  先是父亲说,这孩子贪吃。 
  有一次母亲很偶然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看见天河没有跟小朋友一起玩儿,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别人玩。一开始她什么都没有想,后来又从窗户往外看了几次,每一次都是一样,可他回家吃饭时总是微笑着,好像对外面的世界很满意。 
  你为什么不跟别的小朋友一块玩儿啊?母亲问他。 
  他看着妈妈,没有回答,然后却发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他说,妈妈,我饿了。 
  再后来他上学了,放学的时候他有时回来得比母亲想象得晚。可是一回来他就急急忙忙地奔向饭桌,母亲也就没再多问。有一次父亲领他去洗澡,看见了儿子身体上有许多青紫的地方。父亲立刻把他领回家,看见妻子,丈夫落泪了,妻子和丈夫一起问儿子为什么。 
  有好多同学打我。他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他说这些的时候不哭也不难过。儿子的表情让做父亲的无法忍受了。他去找老师,找校长,但并没有真正阻止任何事情。老师说他不能从头跟到尾跟着每个学生,再说天河从来也说不出来是谁打了他,这样学校也没办法处理。父亲明白了,另外的孩子打天河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这只是一种动物的本能,他们嗅到了一个真理:天河永远比他们弱。 
  他开始教儿子怎样打人,他这样示范那样示范,可是儿子还是偶然就带伤回家。时间缓缓地过去许多,天河长大了,但父亲依然看不到天河有了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他感到说不出的绝望。他把天网打了一顿,看见天河挨打时的从容,他甚至想杀了自己的儿子。他跪到儿子面前说:你杀了我吧,你这个白痴。 
  在天河十二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天河的一个牙齿被打掉了。父亲急了,他拿着一截棒子让天河打他。他认为只要天河真正打一次人,就会在心理上过一关,也不会容许别人再打他。可是天河不接他递过来的棒子。父亲威胁说,他要是不打就不让他吃饭。天河还是没接。他看着父亲,父亲认真地说,他在动手打人之前绝不让他吃饭,宁可饿死他,也不养一个废物儿子,天河拿过棒子闭着双眼劈头盖脸地打了几下,然后离开了,那一天父亲高兴坏了,喝了很多酒,直到看见天河下一次挨打,他一直很快乐地相信,他帮助儿子改变了命运。 
  当他又看见儿子被打的事实,安静得像一个局外人,他甚至笑笑,那以后直到他因心脏病急性发作只不过半年时间,他没再提过挨打的事。妻子说,他好像再也没有力量搞明白天河在外面的事。他死的那天早上,天河站在我旁边,像真正的傻子一样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但自那以后好像没人再打天河了。仿佛他们的对手不是天河而是他的父亲。那以后,天河和母亲一起似乎很顺利地度过了十几年的光景,天河高中毕业,上技校学习钳工,技校毕业在一个化工机械厂工作,一直到天河二十四岁那年,工厂着火了。 
  他母亲说那场火烧得很惨,死了七个人,大部分设施也完了。追查事故原因时发现是有人纵火,于是抓了几个人,其中有天河,因为他那天下班后在车间休息室的长椅上睡了两个小时。睡醒后他离开早已空荡荡的车间,离开安静的厂区,来到收发室11口时,收发老头对天河说,你小子鬼鬼祟祟地在干吗,这么晚才回家?天河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自己也没搞清楚对收发老头说了什么,就回家了。 
  两天后因为收发老头对这件事的陈述,天河和其他几人一起被收审了。一个月后他们抓到了真正放火的那个家伙,天河被放了出来。回家以后,他昏睡了几天,除了吃饭一直都在睡觉。然后他就和现在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差不多。他母亲感到不对,因为他常向母亲打听德语系的情况,而且他说,你们德语系最近怎么样?他母亲提醒他,她不在德语系上班,她在大学图书馆上班,但他过两天还问德语系的事。母亲问他在收容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你要不是总这么东问西问的,我爸能离开你吗?母亲害怕了,领他去看医生,医生跟他谈话,他表现得一切正常。医生问他在家是不是经常胡说,母亲认真想想说不经常。医生说那就再观察观察,没什么大问题。母亲领天河回家了,那以后再没去看过医生。天河试着干过几种工作,没一次能干满一个月,母亲绝望了,就尽量自己想办法多挣一些钱,养着儿子。 
  我没有对这位母亲说,天河对我说的关于警察的事情,因为最后这位母亲说,她渐渐地也知足了,至少她每天看见儿子还很快乐,正常不正常又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她说得对。 
  在我告辞前,我很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这位已经知足的母亲最终把儿子送到了精神病院。可我最后提出的问题却是别的。天河平时在家干什么啊?我说。看书,她说,我给他办了一个我们图书馆的证儿,他每天都看得不少,但都是些没用的书。都是些什么样没用的书?我问。她说,我不太清楚。 
  是的,我没有问为什么天河进了精神病院,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如果她能说,也不用我问。预感对我来说,就像家养的小鸟,不是春天才来,它喜欢总是引导我,让我神经兮兮。当我离开天河母亲的那个下午,天河开始让我觉得亲近,不是因为他是个疯子。在天河盘绕的校园里,我感到内心里有个东西折磨着我,它让我所有的故事都是难过的悲伤的,让我在所有的平静幸福的状态下都感到不安,让我头脑只有在痛苦中才变得智慧。看着校园里被剪过的墙树,我觉得我比天河更有资格是一个小疯子,好像疯子也是一个职称似的。不过正常的行列并没有失去我,因为我的脸是一块大苫布,遮盖一切让我能很久很久地装模作样。 
  现在我请你原谅并和我一起去看看天河。那是一个坐落在郊区的医院,空气清新,医院有个理智的名字:安定。见过天河以后,我们就可以完全放弃这个话题,像以前一样,该怎样就怎样,这是为什么我要写完这个故事的理由。 
  我从市里上了一辆能通郊区的公共汽车,终点站是安定医院。汽车驶出市区,在刚刚返青的田野上司机开始加速。他开得并不是飞快,而是保持一个从容平静的快速。我坐在窗前,看着司机的背影,通过他速度的变化,我感到了他心情的转移:蓬勃充满了活力。他偶尔通过侧面的窗口看看近处远处的田野,一点也不在乎我们的终点是精神病院。这多好,不是每个人都在乎细节,所以也不是每个人都是病人。 
  在进到医院以前,我脑子里都是关于精神病院的种种想象,而且大部分具象的东西都是从电影里看来的。电影电视如今无孔不入,让人难过。我通过一个整洁的院落进到一个三层的黄颜色的楼里,在门口我碰见一个年轻的护士,她告诉我109在走廊的最里面。我穿过走廊,偶尔从病房的窗户里望过去并没有看见有人被绑在床上,有几个人坐在床上,头微仰,嘴微张,跟练静坐的人差不太多。可是109房间一个人也没有。我回到走廊上又碰到了刚才的小护士,她让我到后院看看。 
  后院是个搞得很俗气的中式的小院儿,有回廊花池什么的。我看见天河坐在花池后面的一个低矮的假山上,远看有点像一个成精的猴子。 
  你好,朋友,是我像他那样对他挥手对他微笑对他打招呼。可是他并没有像我回答他那样也对我有什么表示。他表情没有变化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猴子。我走近他,看见他的表情,用句时髦的话说,很酷。我已经走到他的跟前,他依旧看着我不说话。我觉得很尴尬,把给他的水果放到地上,坐到他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 
  你还认识我吗?我又试试跟他说话,因为不想什么话都没跟他说就走了。 
  他对我笑笑,我也赶紧对他笑。 
  我去过德国,我想提醒他我是谁。 
  那又怎么样?他说。 
  我转过头看看院子里别的人,想笑,想笑自己,他从来就没疯过,可我却把他当成疯子同情过。这世界把嘲弄人当成主要乐趣了。 
  好,我又看看他时,决定不再兜圈子。我去过你家,见过你母亲。 
  她肯定不会对你全说出来,因为她要面子。 
  你干吗那么肯定?我看着他的脸突然又把他当一个男人一个正常的对手。 
  除了医生她不会再对任何人说,她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儿来。 
  我并不想知道没人敢说的事情。 
  他听我说完笑了。我也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可笑。 
  我开始在家里不穿衣服。他说。 
  可她是你母亲。我说。 
  就是。他说,所以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我身体本来就是她给的。 
  我没有再说话,等他往下说。可他不说了。他碰碰我的肩膀,让我看远处的一个很壮的男人。 
  他是这儿最厉害的家伙,他每天都嚷嚷打死这个打死那个,可他谁也没打过。 
  可他很壮。我说。 
  对,他说,可他要是逼你,你不跑,你就赢了。 
  要是跑了哪? 
  他就会不停地追你,直到医生把他抓起来。 
  你想告诉我什么?我想起他母亲说他平时大部分时间看书,所以对他说话十分小心。 
  这儿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我在这儿觉得很舒服。 
  你以前干吗嘲弄我们? 
  我没有。他认真地否定了我。 
  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你这么问真蠢。 
  是嘛,我说完感到自己脸红了。也许我真的很蠢,我说,所以我男朋友才把我给扔了。 
  别想这个,世界上人扔入的事每天都发生,什么也不影响。 
  什么能影响你? 
  现在什么都不能了。 
  以前能吗? 
  他看看我,眼睛里闪出一点柔情。我抓住了这一瞬间的温柔,我意识到我愿意接受他,哪怕是作为最亲近的人。 
  你和我见过的所有的人都不一样,我说的也是心里话,而且我尊重他。 
  因为我是精神病患者。 
  也不一样。 
  行了,你得走了,探视时间早过了。 
  我有些吃惊,我没想到他会赶我走,我看着他,他的脸又像我进来时那么冷酷。我回忆刚才那一瞬间的柔情,我突然感到自己需要它,不想就这样放弃了。 
  你刚才让我产生了错觉。我小心地说,害怕他会再一次嘲弄我。 
  你没错。我的确很喜欢你。 
  我看他,心里高兴,好像我马上会跟一个如此特别的人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我等他说下去。 
  不过我命中注定永远也不会有一个女人,我对你就像对我母亲一样。 
  你不是说你媳妇是个警察吗? 
  我们都笑了,而且笑得声很大,以至于别的疯子都开始看我们。当我们都停止笑的时候,我心里一下子就难过起来,我知道我得离开了。 
  你刚才说现在什么都不能影响你了,你是什么意思,以前什么能影响你告诉我吧,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多了解你一点儿。 
  他又一次像刚才那样目光闪露出些许温柔,我期待他认真对待我,哪怕一次。 
  我妈妈,他说,现在她老了,我讨厌她,所以我想办法让她送我到这儿来,这样我就可能离开她。 
  你用了什么办法? 
  我用毛笔在胸膛上画出内脏的位置,他说到这儿笑笑,然后拿着刀。 
  你是不想再拖累她了,你希望她晚年能安静地度过,你甚至希望她能跟一个德语系的教授结婚,你可怜…… 
  我没再说下去,因为我看见他用手把耳朵堵上了。 
  对不起。我小声说。 
  他放开了耳朵,笑笑。 
  那你为什么对我说了这么多,因为你喜欢我吗?我问。 
  你什么都知道了,就没有理由再来了。 
  你不要我再来看你? 
  他摇摇头。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不再想见到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不出家? 
  这儿比出家好,连宗教也没有。 
  可你在这儿得吃药。 
  这跟吃饭没什么不同。 
  那就祝你好胃口了。我突然感到愤怒,我狠狠地对他说了这句话,然后就离开了。 
  我从后院进到楼里,穿过楼里来到前院,走过这样一段路我的愤怒消失了,随着而来的是那么放的伤感,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离开院子之前听到喊声。 
  等等,朋友。 
  我回身看见他站在楼前,他对我像从前那样摆摆手。 
  难过的时候,试试捅左肾。 
  我所有不争气的泪水都在这时涌了出来。我想跑过去拥抱他,可是我不能,不能,不能。 
  我出了院门,用手遮着太阳,看见远处的公共汽车在田野间移动着,为什么我不能?为什么我不能拥抱他?如果还是来时的那个司机,我就把天河的事讲给他,问问他下次愿不愿意再把我拉过来,天河不是说了嘛,世界是个大林子,什么鸟都有,作为结论人还要求什么啊。

  

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

  大约清晨六点到六点半左右,在你二十五岁时的一个早晨,有人敲你的门。你怎么能知道把敲门人放进来,就立刻把自己推上了悬崖(那种前后都是峭壁的悬崖),无路可退。 
  一个女人,如果真的无路可退,那不是完了吗? 
  可我连想都没想,乘着夜里还未散的酒兴,胡乱地在睡袍上披了一件军大衣,然后用力扯开院子的小门,向后一掼。我没看清外面站着等候开门的人是谁。那天早晨有雾,我只看见了一个大致轮廓,像是个男人。 
  如果我夜里没喝那么多种类的酒,我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他站在灯下看我。我不看也知道我是什么模样:脸色青黄;眼睛像是刚刚消了肿,眼皮松松垮垮;嘴角堆着密匝匝的皱纹。我没做过比喝酒更坏的事。不是吗?我总以为,二十几岁干什么都行,别说多喝几杯!因为你总还有机会,自新、改过、悔过等等好多机会。可是站在灯下的这个男人认为女人喝酒就是在堕落的起点上迈了第一步,喝多得不得了的酒就堕落到最可耻的街区了。 
  我当然看清了他是谁。我还记得我曾经被他爱过,像电影里那些专门镜头差不多。我们因为喝酒和穿裙子这两件事才没一块进坟墓。除了喝酒,他也不喜欢我穿裙子。他说我裙子比他裤子短,这不公平。 
  可此时此刻,我想靠近他,想拦腰抱住他。分手以后,他可能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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