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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八岁 作者:皮皮-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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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耐着性子听完孙姥姥的各种嘱咐的时候,我恨不得一下子迈出屋门,站到楼前的空地上。我的心跳得很快,好像我在空地上一举起弓箭,所有孩子都会奔向我,就像电影里军队在自己旗帜下集合一样。我觉得我刘大宝让别的孩子围着我转的时刻近在眼前了。 
  下雨了。 
  孙姥姥把我拉到窗前,她说,下雨了,过一会儿再出去玩。我说,没下雨,你看天上有太阳。其实我听见了雨声。雨下得很急也很大,在对面的千瓦屋顶上溅起许多水泡。 
  〃太阳雨。〃孙姥姥说。 
  我根本不关心太阳雨,我很生气有太阳的时候,老天爷还敢下雨。 
  〃记着啊,往墙上射,往树上射,往没人的地方射,千万不能往人身上射,听见没有?〃孙姥姥又重复一遍她的嘱咐。我想,她可真是个老太太,说一遍和说两遍还不都一样,没人愿意听老太太的话。 
  最后一个雨点儿落到平房屋顶上之后,我便跑了出来。一出楼门,我就闻到了下雨的味道:有树和泥土的味道,而另外的味道我说不出它们是从哪儿散发出来的。楼前的空地上有几辆自行车,一个孩子都没有。我向东跑去,穿过一个月亮门,是一个圆形花坛。花坛有我们腿那么高,我们常常坐在花坛的水泥沿儿上。可那一天,他们都站在花坛边儿,高新的一只脚蹬在花坛上,他第一个看见我的。他放下那只脚。没说话,缓缓地朝我走过来。他拿过我的箭,好像那东西是他的,我不过是替他取来。其他的孩子立即围拢过来,可是围住的不是我而是高新。 
  我想把我的东西抢回来,可是我不敢。我赔着笑脸站在一旁。后来我看过许多电影,我发现像我当时那样的笑脸在电影中比比皆是,如果你是弱者,你只能那样笑。 
  〃买的还是做的?〃张胖的问题让我开心,因为这问题只有我能回答。 
  〃做的!〃我说。 
  这时高新对着花坛将第一箭已经射出去了。箭矢越过花坛,落进了汪起的一小片雨水中。张胖捡回了它,我心疼地用衣角把它擦干。 
  〃让我射一下。〃张胖提出的要求我无法拒绝。 
  张胖转身朝着月亮门射出了第二箭。月亮门前水泥市路上的雨水已经被太阳晒干了。箭干爽地又一次被捡回来,我朝向月亮门射出了第三箭。 
  这便是我的故事了。我一生中第一次射箭。它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箭头牢牢地扎在我的生活中。多可惜,我不是草原的儿子,却与弓箭结下了缘分。 
  这情景随着那声尖厉的惨叫的突然响起,慢慢地展开了,这其间惨叫一直持续着,老也不停,老也不停。逐渐地它变得不真实了,这情景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每次它将我从汗水中弄醒时,我都无法再重新人睡。黑暗中我点上一支烟,看着烟雾在黑夜中缥缈地扭摆。 
  我们都看见那个突然拐进月亮门。并想通过月亮门的孩子向前伸着双手,仿佛一架即将起飞的飞机一样号叫着。他的面孔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一定是外院的孩子。鲜血像一条红线似的流下来,我射出的箭扎在他的左眼睛里。他张着大嘴,没有用手去捂自己受伤的左眼。 
  我想走过去,替他把箭拔出来。我想他一定疼坏了。可我动不了,我甚至不能把嘴里的口水咽下去。所有的孩子都变成了花坛旁的石雕,一动不动。 
  这时,我心里的一个声音轻轻说道:〃不好了。〃 

  我的第一次恋爱开始得很晚,也有些不同寻常。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我认识她时她已经离婚,和她的儿子一起生活。那个瘦弱的男孩儿,在他八岁那年的一个晚上,在他母亲的诵读声中睡着了。她还留在孩子旁边,呆呆地看着儿子熟睡的脸。我把双手轻轻放到她的肩上她便哭了。 
  她偎在我怀里,告诉我两年前的那件事。她的儿子在幼儿园将另一个孩子的耳朵扎坏了。她被叫到幼儿园时,那个孩子已经被送到医院。她突然问老师,自己的儿子在哪儿,因为那个老师一直在讲另一个受伤孩子的事。 
  他们找遍了整个幼儿园,都没有发现她的儿子。老师说他一定是因为害怕躲起来了。她走近孩子们的大衣橱,拉开橱门,看见自己的儿子蜷缩着躺在衣橱的横板上,她说,〃那以后,我仇恨一切。〃 
  我向这个女人求婚了,虽然她比我大九岁。我一心一意地想成为她孩子的父亲,并不是因为她仇恨一切。我能够想象她看见衣橱中自己儿子的眼神时所感到的刻骨铭心的巨大疼痛。这疼痛带来仇恨,就像怀孕带来孩子一样,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她那么婉转地拒绝我,她说,你还年轻,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说我能理解这一切。她认为这不可能,我只好对她讲起我的那个傍晚。 
  夕阳沉默以后,天突然就暗了下来。我坐在锅炉房屋顶的旧烟囱旁,看着爸爸或者妈妈喊回自己的孩子。他们都是先叫小名,然后喊出让这些孩子回家的理由——吃晚饭。 
  我一点儿也不饿,坐在锅炉房的屋顶,我能看见一切:楼门,空地,花坛。爸爸妈妈都是刚到楼门口,就被邻居通知,没进屋便奔医院去了。妈妈又回来过一次,我想是取钱。她站在楼门口跟孙姥姥说了半天。我相信她没有问自己的儿子在哪儿,因为孙姥姥立刻回屋去了,甚至设四下张望一下。 
  天越来越黑了,我闻着别人家的菜香睡着了。第一声寻找刘大宝的呼唤立刻叫醒了我。我好像一直在等待这呼唤。但我没有马上回答,我心里充满忧伤:直到现在才想到我! 
  〃大宝啊!〃是孙姥姥在喊,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是多么害怕被人忘了啊。 
  我从锅炉房上顺着铁梯子爬下来。落到地面时我用袖子擦干了眼泪。我走到孙姥姥身后,捅捅她的腰,她吓了一跳,但马上又搂过我的脑袋。在她的泪水还没滴到我的头上时,爸爸骑车回来了。他走近我们,把我从别人的怀里拉出来。我这时才想起来,他可能要打我,因为我闯了这么大的祸。他没有把我拉进怀里,他从不喜欢这么做。他只是把手放在我的头顶,他说,〃对不起,儿子,把你给忘了。〃 
  我大声地哭了。我倒进爸爸怀里,好像一个人站不住似的…… 
  〃那阵大哭之后,我心里突然平静下来,仿佛事情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我该挨揍,我该为那个孩子献出我的眼睛,我不再害怕了。〃我握着她的手说,〃所以我觉得你就像我父亲一样了不起。〃 
  她沉默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说,〃我爸爸把我带到医院,让我给躺在床上的那个小孩儿深深地鞠躬,说,对不起。〃 
  〃不,〃她突然打断我,〃我不能把你扯进我的生活。〃她无情地推开我,一点儿也不管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说出理由。其实女人总是这样,以为爱有许多种表达方式,其中之一便是拒绝。 

  接下来的生活渐渐平静,因为手术后的治疗并不是日新月异的变化。如果十年前有人让我说出那些日月里的琐事,我仍会哽噎,现在却不会了。但我有一天问自己,那段我九岁时便开始的生活现在结束了吗?我不敢回答自己,每当雨后,我发现自己仍习惯性地回避什么。比如,雨后空气的湿味儿。我早就知道人躲不开任何注定到来的事情,可我还是不懈地躲避。 
  老天偶尔就要下雨,就像人们也需要撒尿一样。昨天雨忘情地下着,简直没办法完结。傍晚我看见一个盲人一手拄杖,一手撑伞,从我女朋友的窗下走过去。我有些受不了了,我好像看见脑袋里的那个东西,可我无法用手掏出来,于是我跟女人吵起来。她一直对我很好,可事后我才感到歉疚。我向她道歉,并把她搂进怀里。我回想另一些过去的女人,都是那么好的女人。 
  我得试着说说,此外,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又一次去医院还是跟爸爸在一起。我们站在医生对面,听他讲手术后的情况。他说那孩子伤的部位比较特殊,是在角膜和巩膜交界处,现在还不能预测后果。他说眼下全力要做的是防止并发交感性服炎。 
  〃并发交感性眼炎,会有什么结果?〃爸爸问道。 
  〃可能导致失明。〃 
  我和爸爸离开医院时,爸爸差一点撞到门框上。他没说话,但我知道,我们已经没有钱防止并发交感性眼炎了。 
  爸爸妈妈总是在以为我睡着之后,在布帘的另一侧商量事情。可我从不在他们商量事情时睡觉,我只是闭上眼睛,调匀呼吸。妈妈说她要问问医生,能不能把她的眼睛移植给那个孩子。那样就一了百了。我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 
  〃我真讨厌你这么说话。〃爸爸说。 
  妈妈半天没说话。我不去擦眼泪,但在心里觉得爸爸说得对。妈妈不该胡说。 
  〃没有钱了。〃过了好半天,妈妈才说出这句话。 
  我的泪水又一次涌出许多,我想,要是眼睛里能流出钱多好。 
  〃没钱又怎么样?挖眼睛?〃爸爸说。 
  我真害怕他们听见我不均匀的喘息,走过来看见我咬着嘴唇,满脸泪水,我恨这世界干什么都要花钱,为什么治病不能免费呢? 
  第二天,我放学走进家门时,爸爸妈妈和往常一样不在家,可我觉得家里变样了。我仔细查看,发现钟和收音机没有了。我拉开衣柜的抽屉,这之前我已经知道相机也不会存在了。我又想哭,可我忍住了。屋子里没有别人,我狠狠踢了一脚开着的抽屉,我讨厌这一切,讨厌这一切总是让我想哭。 
  我离开家,锁门时,孙姥姥站在她家门口。我没理她,但她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扯进她家。我第一眼就看见我们家的收音机放在她家的桌子上。 
  〃你啥时候听都行,它还是你的。〃 
  〃我家的放你家干啥?〃我问她。 
  〃医院里需要钱。〃她说。 
  〃你买了?〃 
  她点点头。 
  〃我才不听你家的破玩意儿呢!〃 
  她模我的头,我大叫着要她别碰我。 
  〃大宝!〃她喊我,就像从前那样。 
  〃我恨你。〃我朝她嚷道。 
  她把我抱过怀里,我哇哇大哭。我用拳头捶她的筋骨。我不停地说: 
  〃都怨你,都怨你!〃 

  如果我的生活再来一百次灾难,会怎么样?有时我这样设想。也许不会怎样。九岁时我已经被第一次灾难击成无数碎片。碎片也许不会再有承受能力,但灾难在它们面前也丧失了打击的欲望:已经成为碎片了。 
  奇怪,这样的想象总让我感到莫名的激动。 
  我射出致命的一箭之后,两天没去上学。第三天走进教室,喧嚷的教室突然静下来。他们都在看我。他们的目光让我无法再向前迈一步,就像那天我上课迟到时一样,我站在我的书桌前。 
  老师踩着上课铃走进来。她问我为什么不回座位去。我向前迈了一步,坐到座位里。声音重新出现了。我也拿出课本和文具盒。老师开始讲课时,我想,我们班同学一定以为我是个狠毒的人,因为我射伤了那个孩子的眼睛,这好像比杀了这个孩子更吓人。 
  好几天没有人理睬我。我第一次因为孤独感到害怕。过去常常没有人跟我玩,我已经习惯了。可现在与从前不同,从前他们看不见我,忘记我,所以不跟我玩。现在他们是故意不跟我玩。 
  我同座的女生叫蓝歌,她跟我一样高,也是事情发生后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同学,她下课的时候没出去,突然扭头看我。我想她的眼睛是在问我,〃真的出那样的事了吗?〃 
  可她说:〃我爷爷是眼科医生。〃 
  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她是世界上第一好的人,比我妈好,比我爸好,比孙姥姥好!在我有别的女人之前,一直都在爱她。爱情就开始在这个时候,她说她的爷爷是眼科医生,她是这么说的。我有了别的女人之后,便竭力忘却她,因为我觉得我已经不配再爱她。 
  转眼又是人们买秋菜的季节。只要在楼梯上看见一棵晒出来的白菜,白菜便会铺天盖地地爬上屋顶、窗台,感受初冬层弱的阳光,丢掉一些水分,为了避免漫长冬季的腐烂。离开家乡去南方之后,我常向朋友说起北方冬季的白菜。我说那简直是白菜的世界,白菜主宰着我们冬天的餐桌。每天吃白菜让北方人习惯,也使另外的北方人疯狂。 
  〃每天都吃白菜?!〃南方人永远也无法理解。 
  是的,每天吃白菜,这让我生出许多向往。我想有一天我发明一种药,撒到田野上,让所有的白菜都变成黄瓜和西红柿。那时候,世界会怎样呢? 
  自从开始卖秋菜,爸爸妈妈开始轮流做晚饭。以前是妈妈做晚饭,因为爸爸有时夜里需要去医院看护那个孩子。爸爸做饭那天,我帮他洗菜时问,妈妈去哪儿了2 
  〃她有事。〃爸爸说,〃你在学校里怎么样?〃爸爸问我。 
  〃挺好。妈妈去哪儿了?〃我说。 
  〃真的挺好吗?〃他又问我。 
  '镇的挺好。〃我不敢告诉爸爸学校里的事。昨天我在书桌里摸到一只死耗子。如果我说了其中的一件事,爸爸会决定搬家离开这里的。可我知道我们没钱搬家。 
  我和爸爸一起吃完饭,爸爸让我洗碗。我又一次问他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他说这一段时间妈妈总要晚点回来。我看他把米饭和炖白菜装进饭盒,然后嘱咐我一个人关好门先睡便走了。 
  我跟在爸爸的后面,他骑车但骑得不快,因为他一只手扶把,另一只手端着饭盒。他在菜场的门口停车,我看见了妈妈。 
  那以后我讨厌所有需要力气的事情,不是力量,是力气。这差别你懂吗?我爱我的妈妈,尽管现在她老了,她让我难受,但这改变不了我对她的爱。 
  妈妈背对我站在地秤前,秤上放着一个两端分别有把手的抬板,板上放着码起的白菜。妈妈对面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蓝色的大围裙,前襟沾满泥污。他朝妈妈打个手势,妈妈弯下腰,两手握住抬板的把手。 
  〃一、二,起!〃那个男人喊。 
  妈妈一定使出了全部力气,终于将抬板搬离了地秤。那些白菜太多了。妈妈的腿在发抖,可她不能把指板抬得更高些,让自己的腰身直起来。 
  〃抬啊,抬起来!〃男人在喊。 
  妈妈的腰身依旧屈辱地弯着,她的力气不够,但她拼命往高抬。我想我马上就要奔过去,把那些该死的白菜推到地上,把那个该死的男人推到白菜上,把妈妈拉回家…… 
  爸爸端着饭盒几步奔过去,他用一只手帮妈妈抬木板。抬板倾斜了,白菜都倒在了地上。 
  '哎,我说,你能不能干,不能于回家呆着,这儿可不养小姐。〃那个男人说。 
  我把目光放在爸爸身上,他马上就会走过去,告诉那家伙故老实点儿。可是爸爸端着饭盒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儿。有时候他太喜欢发呆了。妈妈已经动手去捡那些白菜,她蹲在地上,拉拉爸爸的裤子。爸爸蹲下身,把饭盒放在地上,帮助妈妈捡白菜。 
  我飞快地跑了,泪水也飞快地涌出来了。经过爸爸的自行车时,我拧开了前轮的气门芯。车带撤气的声音十分尖厉,伴着我逃开那个地方。我好像突然明白,你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哪怕这人是你爸爸。 

  孙姥姥死了,时间也加快了脚步。 

  什么是好日子?我想,有钱就是好日子。好日子好像永无尽头,爷爷可以把钱通过儿子传给孙子,金钱不会因时间太久而腐烂。好日子即使迎来了尽头,也不过就是坏日子。什么是坏日子?我想,坏日子就是既倒霉又没钱的苦难。 
  坏日子很容易变得更坏,那时我还不懂这是为什么,但事实就是这样。 
  我没有跟同学一起去参观那座过去的监狱,老师说,那是一座有特殊历史的监狱,它关过好人,也关过坏人。李岩问老师,监狱不是只关坏人吗!老师说,要是当时有权的是坏人,那么坏人也能把好人关进监狱。 
  〃可我爸说监狱关的就是坏人。〃李岩说。 
  老师叫李岩闭嘴。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参观监狱,因为我永远也不会被关进监狱。这把握我早就有了。去监狱参观要乘大客车走两个多小时,老师告诉同学自带午饭。大家都很兴奋,兴奋点却不再是监狱,而是去监狱需要自带午饭。我们都知道这顿午饭是特别的,面包汽水。 
  下课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女生开始议论,买什么样的面包和汽水。好在那时人们在面包汽水面前并没有更多的选择。面包好像只有一种,两毛钱一个,四两,又大又圆拧着花儿。家庭条件不太好的同学,往往是用军用水壶带白水,但至少也要买一个面包。 
  我还想到了车钱…… 
  第二天早上我没去学校,我想老师发现我没去,也不会来找我,大客车是要出发的。再说我的老师喜欢在你犯错误之后批评你,不喜欢用批评阻止错误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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