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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有泪 作者:goodnight小青-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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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秋空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勉力站稳,头发零乱飘飞,但一双眼神清亮地透过发间,直视燕云。

    “前辈如不答允在下此请,令天下苍生受妖孽荼毒吞噬,在下情愿毒发身死,又何惜区区武功!”他斩钉截铁道。

    燕云愕然片刻,随即道:“那随便你。”

    他掉头欲走。邵秋空叫道:“前辈,想不到你一身绝学,却是个是非不明正邪不分之人!这妖孽此刻假作可怜欺哄于你,他日若她用不着你了,翻脸无情,反噬于你,你也不后悔么?”

    燕云头也不回:“那是我的事。”

    邵秋空追了两步,四肢百骸渐失知觉,实在无法赶上燕云,身子晃了两下,只得站定,愤然吼道:“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世上这许多善良无辜之人的性命在你心中也半文不值么!你的父母师长、兄弟姐妹,他们的性命加在一起也抵不过这一个妖精!你算什么英雄好汉!王八蛋,你是人养的不是——”

    他怒极,口不择言,竟尔违背昆仑门规,秽语谩骂起来。然无论如何辱骂,不能激得燕云回头。他阔步迈过一层又一层细浪,白色的蔓枝花朵温柔地破碎在脚底下……越走越快。

    女人在那边等他。广阔无边的灰茫茫海天之中,他的衣裳她穿着,她是唯一的细节。可追寻的线索,她的身影那样熟悉,如同从他自身分离出来的一部分。

    她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没有焦急表情。她像是准备接受任何可能的结局——假的!假的!心机阴深的妖孽呵——邵秋空喝道:“妖孽!你等着——邪不胜正,别以为人人都能由你摆布!天理并没有消亡,你得意吧!你的死期就快到了!”

    他颤着双手,扭开解药瓶子倒入口中。

    眼前忽然一花。

    空瓶坠入水中,逐浪漂远。

    燕云又回到面前。他疤痕密布的脸庞阴如这雨前天空。目光如两道冷电,直射颜面。邵秋空身子又是一晃,但他倔强地一抖手腕,长剑斜斜挑起向着对手咽喉。

    “不错!要么你今日便杀了我灭口,否则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想护着那妖孽养虎贻患,便是做梦!江湖正道不孤,你便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昆仑全派,须杀不尽天下滔滔众生。你这黑白不分的糊涂虫,枉学了一身武功!你和那妖精没有好日子过,你等着吧!”

    燕云冷冷瞧着面前的十九岁少年。他俊秀的脸面涨得通红,眼神也渐渐在涣散了。奇痒难熬的蜂毒钻入心脉,已随血行开。只有右手手腕虽颤得厉害,仍如风雨青松,倾立不倒。是个有骨气的少年。一身理直气壮的坚持,不计后果,毫不怀疑——啊,这样的人是幸福的。

    他忽然意气萧索,道:“你一定要这样么。”

    邵秋空昂然挺立,望着面前强大到可怕的敌人——一转眼,恩人变成敌人。师父说,男儿汉行走世间,当恩仇分明。还来不及相报他的救命之恩,已被迫不共戴天。正邪不两立……江湖,它这样叵测。像一只巨掌云雨翻覆把万千英雄玩弄。任你豪雄盖世,一样莫可奈何。

    师父没有教过他倘若恩仇并立,该当如何。但师父说过,大义为先,末节为轻。

    他望着燕云不动声色的脸。十九岁初入江湖的少年,他是多么钦佩这个如海边巨岩般粗砺沧桑,一身刻满岁月痕迹的汉子。

    如果可以,真想与他把臂入林,击节痛饮上一坛幽燕古镇新酿的烧刀子……门规严明的昆仑剑客,他并没有机会了解过书上所写的英雄侠士,那烈马长刀、快意恩仇的生涯,究竟是怎样的……

    他知道他再没机会了解了。

    邵秋空抬起头来,面对那双目光,道:“我必须这样。”

    他的拇指轻轻地上下错落,抚过剑柄。涣散的眼神里,蠢动着一点不属于卧雪爬冰训练出来的昆仑弟子的柔暖回忆。手中剑,自从师父赐下,跟了他十二年……十二年春秋轮转,他身边,贴寒着热,只有它。

    剑柄上金丝缠着两个字。秋空。琅琅的少年的名,意气风发。他的未婚妻、济南府金刀夏家的大小姐,用她习练七十二式羲和东海刀的双手,盘金巧篆为他缠了这两个字……再是刚强不让须眉,她是个十七八岁女儿家,深闺里,夫君的名,剑上的字,江湖儿女的心事,似乎,也就只有这些了……

    为这金翠辉煌的剑柄,师兄弟们还曾取笑过的……他曾经说:“谁要她?我只练剑,还怕不够用。孬种才讨老婆!”

    言犹在耳。

    人说,夏大小姐生得很美,很美。

    啊……在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将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孩……那个让他在师兄弟中间口口声声讨厌她的女孩子,他的口风辗转传到夏家,人说,她打了丫鬟,她哭了一场。少年心事,永远来不及向她分说。

    邵秋空闭上了眼睛。手指恋恋地抚摸过剑柄上的字。直到最后一刻……

    或许,留恋的只是这柄剑。

    十九年来,唯一的陪伴。

    甚么都来不及了。

    他不觉得痛。他听到了血液喷出的声音,是一种奇特的风声,又薄又锋利,即使在海风中也分得很清楚……天地间亘古的浪涛,它来来又去去百十万年,也遮掩不了一个人生命拍翅离去的声音。像鸟群盘旋飞远,凛冽直刺天边。

    这风声……会一直飞到风日明媚的大明湖边吗?

    人说,她的闺房外有一池深红色的荷花。在夏天,灿烂夺目。所以她的名字,叫作夏红莲。

    深红色的水珠一行抛洒,像夏日最后的花瓣倾斜飘落。

    少年伸着双臂,如同一竿洁净翠竹横来摧折,仰天倒下去。

    燕云低头默默站着。他听到了遥远处女人的尖叫声,然而海浪哗哗淹上来,一层又一层。白色的花,此开彼谢。

    一只修长的手臂被浪花掩了。手里紧紧攥着长剑,密云里日光忽而一闪,照见剑柄上金黄闪耀的两个篆字,没等人看清楚,又一层浪涛涌来。

    一切都化归乌有。

    好象从来不曾存在过。

    夜明赤足狂奔过来。她的衣袂与头发在风里翻飞,她的脚底刺出了血,一丝丝游开去在海水里。

    远远地看见燕云肩膀一动,她便失声惊叫出来。她太熟悉他身上那种黑沉沉的杀气,好象自内心弥漫,一念既动,天地失色。

    她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向他。可是甚么都已来不及。

    夜明扑到男人身上,几乎整个人贴在他面上。

    她叫:“燕云——你为什么又要杀人——”

    他垂首无语。半晌,像是解释给自己听,低声道:“姓贺的是个采花淫贼,这些年在北边做了不少案子。他坏人名节,滥杀无辜妇孺,死有余辜。他是个坏人。倒是没听说,他什么时候入了海盐帮——”

    夜明胸膛起伏,打断他,劈头问道:“那个姓邵的少年呢?他也是坏人吗?”

    咫尺相对,她的发梢冰凉地吹拂到他唇上。咸的海水渗入舌尖。燕云转了转脸,不看她。张狂乱舞的黑发那么长,将他,将他们两个团团包围。前无去路。

    他不答言。忽然一伸手,将她抱起来走到滩上。

    “你在这里等我。我要离开一下,等不到衣服晾干,我就回来了。

    走出约摸二里许远,他把她放在一块干燥的大石背后,丢下两句话,转身便走。

    夜明惊愕地接住他掷下来的东西。一双玄色土布鞋子,不偏不倚落在她面前。

    
 

珠有泪 正文 第16章
章节字数:4519 更新时间:08…12…30 22:11
     等到衣裳干透,要三个时辰。等到鞋子干透,却只要一个时辰就够了。

    鞋子沾了一点水,略微有些发潮。夜明坐在石后,抚着粗布鞋面默默出神。天色依然阴沉,风声回旋,看不出是否已近黄昏。

    夜明拍了拍鞋子,将它们穿上。就在那时她听到了海滩上杂沓人声,燕云回来了。

    身后跟着七八个人,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夜明半倾着身子张望,惊疑不定,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他带着那些汉子走过来,伸手捻了捻她身上的衣服,道:“还是湿的。把这个换上。”

    说着递来一叠东西。夜明伸手接过,是一套男人衣衫,青布制的棉袄棉裤,又肥又大,显然是干粗活之人所着。然而十分干净,穿上亦可保暖。

    “这衣服是哪里来的?”她不禁问道,“这些……这些是什么人?”

    那几个汉子垂头丧气地站在他身后。不过偶尔抬起眼皮,飞快地偷偷睃她一眼。他们身上穿的,与自己手中这套衣服差相仿佛。夜明紧紧地抓着那粗糙的布料,手指陷入棉絮。

    他……该不会是恃强抢劫平民了吧?

    他要把这些人怎样?

    她觉得双手微微痉挛。无论如何,天性中的柔善与怯懦令她永远见不得屠杀流血的场面,那刺目的红,冲鼻的腥,总是直直冲击心室深处的痼疾,掀起隐痛。即使,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人,或许仅仅是感官上的刺激,已足令这没有硬壳保护的软体生物颤抖不已。她就像一颗被从胸腔里剥离出来的心脏,在这每天都有人惨死,每天都发生着欺骗、背叛与残酷的世上,无遮无拦,被迫以新鲜淋漓的鲜红血肉接受任何人类已视作等闲的伤害。

    她见不得血。珠蚌是以海中浮游泥尘草屑为食的,与世无争的卑微生灵。

    然而,和燕云在一起,却随时随刻都得准备着面对死亡。

    他像他的断刀一样锋利。掠过之处,阴影呼啸。

    她静静瞧着那些汉子。他们脸上有伤,身上有血迹。

    “燕云,你方才究竟做什么去了?你要把这些人怎么样?”

    她再次固执地发问,面上有种坚决神情。一如那日在陕西阻止他斩杀意欲食人的流民。她站在他面前,仰脸直视。

    女人的容颜仿如透明。长而纤弱的睫毛,像是随时会在风里折断。她这么白,雪娃娃一般——雪忽然变成玉。可以打碎,但坚不可擘。

    燕云只盯着那些他捉回来的男子,目光如鹰隼。并没低头看一眼这美得不似人间所有的女人。

    “把衣服换了。水气侵得久了会生病。”他越过她的头顶平视前方,字音咬得很重。同时不容分说,伸手将她推回大石背后,“现在就在这里换上。我等你。”然后把刀一横,挡在那些男人面前。

    夜明踉跄几步,跌入一小方暗影。手扶着巨石站稳。不,换不换衣服对她来说其实无谓,她不怕水气。

    她从来不怕海水。但——燕云一定逼她换上干衣。昆仑派那少年的话,他分明听在耳中。她不知道后来他二人又说了些什么。可他故意如此小心地待她,好象她是个娇弱不堪、沾不得海水的真正的女人。

    她思潮不定,不清楚燕云心里此时究竟作何想头。他真的从来不曾疑心过她一分一毫吗?他的话重得多刻意。

    ——如同逼迫自己相信。

    她的手指,冰冷潮湿,慢慢移至喉头解开第一粒纽襻。

    “这些都是海盐帮的盐枭,贺长岭的同党。”燕云的声音忽在暗影之外响起。顿了顿,又道:“——我不想杀他们。”

    他用了一个时辰杀入海盐帮在渤海边的总舵,适值帮主带着五堂中的三名堂主到外地做一笔大买卖,舵中只留两堂堂主镇守,处置帮中日常事务。

    燕云将海市、海图两名堂主制伏,又擒住几个香主,迫他们点选出帮中水性精熟、惯能驾驶船舶的八名帮众,点了死穴,带回海边。

    海盐帮向以贩卖私盐为生,坐镇渤海,几乎垄断北方的私盐生意。间或若赶上了机缘,也做几票杀人越货的勾当。却只是偶一为之,较之黑道各大帮派及当日长鲸堂那样的亡命之徒,终究实力薄弱,帮内也乏高手,不敢明目张胆,只仗着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多数时候不过勾结其他门派助拳献策,以图分一杯羹而已。帮众有许多也非地道江湖中人,只因官盐昂贵,朝廷层层重税剥削,这年月天下大乱,贫苦汉子给逼得没了活路,不得不铤而走险,干这提心吊胆的生涯。百姓吃不起盐,这些盐枭虽然横暴不法,比起官府来却又好得多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故海盐帮武林中说起来虽无甚地位,在江北的势力却着实不小。算得上是江湖中的土财主。近来想是虑及树大招风,恐怕有财却无强手守护,遂不惜重金结纳身手高明的江湖人士,连贺长岭这等声名狼藉的淫贼亦招入帮中。论起来,海盐帮名头不佳,其实恶行倒也不著,大部分不过是些不欲坐以待毙的苦人罢了——但这些不必对她提起。

    她不是江湖中人。啊——江湖。人间就是个大江湖,处处勾心斗角,步步九死一生。料不到江湖之中还有江湖。

    刀剑无眼。

    做了江湖人,过的便是刀头舐血的日子。今日斩了旁人,明日自己的头颅说不定便提在旁人手中。每一次睡下,都不知道眼睛还能不能再睁开。

    她不是这劫数里的人。就算和他在一起,也不是。

    他不准她进入这个血腥炼狱的世界。那儿万千困于武力与杀机的灵魂,黑暗中永无出路,自相吞噬是唯一的宿命。她不能来。

    而他出不去了。

    在血液与尘沙之中灭顶。暗红色沼泽缓缓旋转,他看得见自己下沉的样子。

    他以威慑的目光镇着海盐帮众。他们萎靡不振,在这天降的灾星面前全失了素日气焰。忽然,他们的眼神一飘,不自主地,被什么牵引向他背后,像夏日热风提前昏昏欲睡地到来。

    燕云侧过脸。女人穿着海盐帮众的衣服,长发塞进狗皮暖帽,素净利落,没一绺飘在外面。

    肥大而剽悍的青布衣裤笼着她。越发衬得脸庞瘦削,眼睛里闪着两点墨蓝水光,明亮得慑人。这双眼睛与她的人并不匹配。燕云陡然发现她整个人似乎处处与自己背悖,看似柔和的外表,其实处处矛盾,无法言说。一如此日他第一次见到男装的她,棉的袄裤显得人臃肿可笑,使她像个年轻的小盐枭。

    但她没有了长发护着脖颈。依然很分明地看得出,是个女子。夜明表情平静地从大石背后走出来,甚至带着一丝勇敢,仿佛告诉他她能接受他安排的一切未来。

    她立在那身男人的衣服里面,无依无*。

    当日天黑前,燕云带着一行人与被迫前去调动海船的两名堂主会合,上了海盐帮的船只。

    命两个堂主分执传令守望之职,其余帮众各司掌舵、操帆、担任水手。这些人被他点了死穴,功力相差太远,无力自行解开。为顾性命要紧,只得听从摆布。

    这些人都是出惯海的,奉命安排,船上一应事务井井有条。淡水食粮倒也充足。于是趁此时风波平靖,向着东北方向,扬帆出海。

    ******

    船舶一径地驶下去,舟中日夜易度,夜明坐在舱房里,每天看着太阳在西边窗外升起,又在东边窗外落下。

    不知不觉,已近一月。

    海盐帮众人兢兢业业地行船,不敢有何异动。这些往日里粗野蛮暴、一言不合便即拔刃相向的汉子在茫茫大海之中受制于人,也只得终日闷头干活,好象他们都是天生的老实人。

    连一日三餐也是由他们中看起来最精干剽悍却最寡言的一个亲手烹制,恭恭敬敬地端到面前。船上备有大批米面、干菜、腌腊的风鸡火腿等等,甚至还有酒。燕云不喝,却也不禁他们饮酒。久在海上漂泊的水手们大多好酒。大海茫茫,风波无情,若不痛饮沉醉,何以解释忧闷?那些人没来由地遭此无妄之灾,又不知这船驶向何方,几时能够平安回家,自然更加愁苦。每日纵饮不已,醺然大醉。

    夜明曾担心他们如此酩酊会令船只遭遇危险。但燕云只淡淡道:“放心。他们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送饭菜的男人低着头,双手将托盘放在小几上,听了这话并不敢接口,只躬身唯唯地退下。刀削斧凿般棱角分明的面孔,垂眉顺目。他一直倒退,直走到舱口方转身带上门离开,恭顺如臣子侍奉主上。

    带走一股酒气。

    越向北行越觉得冷。天气正渐入阳春,中原大地此时想来已是草长莺飞,柳眼花笑。舷窗外的大海却依然一片苍茫。无边无际,只有那永恒的蔚蓝色,远离了人烟嚣尘,清澈得使人错觉,似可一眼直看至海底白沙,若凭舷望去却只是深深深不可测。如一只埋藏万年心事的眼睛。

    无论多么清的海水,若深至千仞,都变成噬人的渊。一个失足,波澜不起,尸骨无存。大海……啊,大海并不凶恶,它只是寂寞。

    寂寞到世上一切生命尽情倾入也激不起回响。

    夜明立在船头,把手臂放在舷上垂首望着下面。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大海的寂寞。

    燕云仍与她同室而居。两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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