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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文
鬼魂
——怪世奇谭之二
吃晚饭的时候,中药厂的谢秋生家里聚会着几个朋友。他们均是一个厂的同事,也是住在同一条街道上的邻里。中药厂设在街道尽头的河堤上(有太阳的天气里,街道上经常飘扬着河堤上晒的药草席上吹来的肉桂呀、黄芪呀的味道),当年招工的时候在附近居民中招了不少人。他们几个是多年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的老朋友了。由于脾气相投,隔个十天半月就聚在某一家吃吃喝喝。东道主是轮流做的,饭菜也不是很像样的酒席,不过是家里的女主人炸一碟花生米,炒一个醋溜白菜,切一盘坛子里自己平时准备的腌菜,如果有份肉的话那就显得喜出望外了,所有的人过得都很节省。聚在一起主要是可以心情愉快地喝酒,在酒精的怂恿下可以相对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聊一些话题,而在那些公共场合,比如车间里,是不可以随便说话的,谁知道哪句话说错了?谁知道说错了话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有一个事件在这个城市里这些年来都在流传着,就像街道上的草药气息一样在风里飘来飘去而不会消失:说是有一个机床厂的工人,仅仅在公共场合说了一句“今天刮西风啊”,就被公安机关以一种严重的罪名逮捕了。机床厂在城市的西区,和老城还有相当距离,没有人去那儿核实这件事,但所有人都相信这是真的,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它的真实性。这几个人,聊天的时候还专门辩论过如果不说那句话那么可以用怎样的措辞来表达同样的含义,设想了许多,例如可以说,“今天的风好冷啊”,好冷的风,不是西北风是什么风?还可以望着西边,说,“这是从那边刮来的风”,那边,嗯,谁能从中抓到什么把柄吗?甚至还可以这样表达:“今天刮和东风风向相反的风”……嘿,这个不行了,这个简直比那个倒霉蛋的话还要愚蠢。聊这样的天使人有某种愉快的感觉,使人感到自己很聪明,因为这种聪明自己多年来处于比较安全的情况中。想想看,这也是一项重大的生活成就呢。在酒气里,在聊天里,在划拳行令里,伴随以愉快的、幸福的、有点暧昧的笑声。
今天的相聚具有更为特别的一点乐趣。
朋友们中间的B同志,中药厂的运输司机,也是谢秋生的邻居,今天当选为本年度的“五好职工”。B经常开车外出送货,如今正好在家可以和大家一道喝酒。他为了这项荣誉特意到酱肉店买了两斤酱猪尾巴,两斤酱肘花,以作为他入席的礼品。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口福,在谢秋生的妻子切肘花的时候大家的口水都快要溢出口腔了。
喝酒吃肉,分外畅快。因为稀缺,所以这幸福就来得格外猛烈。谢秋生家里有一瓶从糖烟酒门市部打的零酒,喝完了,又让妻子去打了一瓶。喝着喝着都有点过量了,每个人的话就多起来,话一多,就容易产生分歧。这不:B就和另外三个人产生了分歧。这分歧是: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此话题的引出,和街道上的一个院子有关。那个院子在河堤下面距中药厂不远。那是个很深的院落,(此地的院落一般都很深,有的甚至直通另一条街道,许多是院里套院的格局,这和城市历史比较悠久、居民不断无规划地建房搭房不无关系。)在其最后部的一个小院子里,近年来,据说常有鬼出没,那鬼还是个女的。那是个荒废的院子,其背后是中药厂倾倒的小山似的药渣堆,常年泛滥着呛鼻的、浓稠的味道。站在河堤上对其下的这个小院落却看不分明,因院中高大茂密的梧桐树大伞一般撑在那里。每年夏秋院子里总落厚厚一层黑油油的梧桐子,有孩子懵懂地去拣梧桐子吃,但回来后就总是咳嗽、发烧,长时间难以治愈。据说那个院子里从前住着一个女人,她的丈夫由一个亲戚推荐而招到了外地某大型煤矿当矿工,从此两个人分居两地。这个丈夫从来不回家,几年后女人去矿上找他,却发现他已经提拔成了干部并在矿上又成立了一个家庭。可怜的女人绝望之余就在当地投河自尽了,据说他的丈夫由此也获罪判刑。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中药厂的人只知道这儿住过一个区办工厂的女工,后来她离开了这里,从此消失,仅此而已。至于那传说是由何而来的那就没有人考证也没有人关心了,人们自己需要关心的事情还多着呢。但她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否则的话,怎么十多年过去了,竟然再也没有回来处理她的房产呢?
当中药厂的几个男人说到最近的雨天里(秋天总是阴雨连绵),尤其是夜里,值夜班的人总听到那院子里有女人的啼哭之声时,他们就争论了起来。其中有三个人,怀着某种敬畏和希望生活里出现一点奇异事件、甚至是惟恐天下不乱的心理,在煞有介事地探讨着那声音出现的时间,强度,谁和谁听到了,谁甚至冒着怪味爬到药渣山上去倾听,这个谁还把脑门都给摔破了、在职工医院里消毒包扎呢——原来他感到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好像爬在梧桐树上,准备往药渣山上跳,吓得该人失魂丧魄往下逃,结果摔在了下面的乱石上……谢秋生值夜班的时候(厂里的成品药夜间需要有人看护,眼下盗窃很盛行),曾一个人爬到药渣山上,“那里面有动静,嗯,好像有个人在小声哭,是啊,我不会听错的,因为我的耳朵属于比较好使的。我有点希望那女的出来让我看看,是不是长得很漂亮,我记得从前那个女人长得不丑,就是不爱搭理别人,一个默不作声地过日子……”他暧昧的样子让他妻子很生气,女人把一盘新切的黄瓜“咣”地撂在桌子上。男人们只顾窃笑,并不搭理她。可谢秋生当时等了很长时间,那个女鬼也没出现,他特意穿的雨鞋也陷在药渣里灌了一鞋的脏水。
“哪有什么鬼呀,”B不屑地说,“我就从来不相信有这回事。我也从来没遇到过什么鬼。你越是怕鬼,就越是疑神疑鬼。我在外面遇到的坏人多了,我都不怕,每次都是我把他们教训一顿,对我一点便宜也占不到。我连坏人都不怕,我还怕鬼?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我看还值得研究呢。”
B因送货的缘故常年在外跑的,不同于其余几个,他们的见识必定受制于他们的眼界。B在相聚喝酒的时候还经常向大家讲述在外面跑车的奇遇,令后者们很感惊奇,许多事情他们在狭小的工厂和街道上是难以遭遇的。这使B在同事们中间具有某种权威性。但此次他们却不大认可他的权威性,或者说,大家想没事找事地把话题争论起来,这样佐酒才有意思。否则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这酒也没味道不是。
于是B就遭到了三个同事的强烈反对。他们说B说的大谬不然,说他没见到过不等于就没有鬼,说他因为没在厂里值过夜班所以他没有发言权,说他不能不信任他们的听觉也不能够不信任广大群众的一致看法。云云。B则根本不能被说服,他是个固执己见的人,他从来都认为他这个见多识广的人的意见应当被尊重,甚至是厂长都很尊重他的意见的。例如说,厂里就根据他的情报多次调整各种药品的产量,圆满保证了供销。这使他养成了某种强烈的自信和骄傲。世界上存在不存在鬼当然是屁大的事喽,和谁的生活也不会发生什么关系。但既然是自己的观点受到激烈的反驳,B就感到有奋起捍卫的必要。“你们应当尊重一个见多识广的人的意见,”他不满地说,“我总是在外面接触一些新事物,而你们却呆在家里,呆在这个偏僻的小街里,未免就学会了胡思乱想。我有一次到上海住旅店的时候,有一个有文化的司机和我住一个房间,他晚上还看书学习,不像我们一到晚上只知道睡觉。他看的一本书是国家新近出版的教育人不要相信有鬼的书,破除迷信嘛,国家很注意这方面的宣传教育的——嗯,可我们却在这里谈论一个破院子里有个女鬼——我问他里面讲了些什么?他就给我念了两段书里列举的故事。嗯,富有教益。说是过去有一个书生,外出时住在一个旅店里,这个旅店的一个房间经常闹鬼,可他一点也不害怕,申请住了进去。夜里果然来了个鬼,女鬼,脸色煞白,头发很长,遮住了脸。可书生一点不害怕,说,头发不过还是头发,只不过长一点罢了。那鬼又把自己的红舌头吐出来,好长啊,能拖到地面上。书生说,舌头不过是舌头,只不过长一点罢了。鬼就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搁在桌子上,想吓唬他。书生笑着说,你有脑袋我还不害怕,何况没了脑袋?这个鬼就感到无聊,自己走了。后来这个书生又一次住在这个旅店里,鬼又来吓唬人,推开窗子看到是他,就吐了口唾沫败兴而去。我可以再给你们讲一个我听到的故事。说一个家伙,赶夜路,路上就遇到一个鬼,那鬼说我是鬼,你也是鬼吗?他就说是啊,我是个鬼。两个就结伴走,走了会儿鬼说咱们不如轮流背着对方走这样省点力气。说着就把这个人背在了背上,就问他:你怎么这么重啊?鬼都是很轻的啊。他就说,嗯,我是新鬼,新鬼是比较重的。鬼就相信了他。后来又遇到了一条河,他趟水时声音很大,而鬼就没有声音。鬼又奇怪地问他,他又说,我因为是新鬼嘛,新鬼是不怎么会趟河的。就这样他取得了鬼的信任,他还问鬼说咱们鬼最忌讳什么?那鬼说是人吐唾沫。他就记下了。天快亮时轮到他背鬼,他就不丢手了,因为鬼是害怕天亮的,那个鬼怎么都挣脱不掉啊,最后只好变作一只羊,而这个人害怕他重新变回去,就冲这只羊吐了好多唾沫,嗯,他就再也变不回去了,这个人就牵着这头鬼变的羊,到集上还卖了不少钱哩……”B讲完,对自己居然能讲两个颇有趣味的写进书里的故事感到很满意,就喝了口酒总结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鬼,也根本不用怕鬼,是啊,嗯,没有鬼,你们明白吗?”
那几个对B说他们眼界狭隘、“胡思乱想”感到很不满,只是由于他的故事还挺有趣而听凭他将之讲完。这时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反驳他:“哇,老B,你这是什么道理?你明明讲了两个鬼,却说根本就没有鬼。没有鬼的话,你说的女鬼和变作羊的鬼是从哪里来的呢?”“纵然我们没有见识,可也不会自己讲着鬼,却说没有鬼。何况你常年在外面,你对那个院子比我们还有发言权吗?”“你对这个地方有没有鬼,根本就没有发言权。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
“你们懂什么?”B说,“我是讲了鬼……可那是一种宣传,你懂吗?宣传……用这样的方式来宣传没有鬼……”他也不知道如何来表达他的意思,“总之根本就没有鬼,这叫唯物主义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什么叫唯物主义吗?这个名词对你们很新鲜,可我却时有耳闻,就是说世界上……世界上只有物体,嗯,看得见的物体,看不见的东西,例如鬼,都是瞎掰的,自己吓唬自己。你们只会说,那个小院子怎么怎么样……在你们眼里只知道什么小院子,你们是不知道唯物主义的……”
“哎,咱们别争了,你的什么主义我们也不懂,我们又不像你老B这样整天在外面开阔眼界,高人一等,”作为东道主的谢秋生害怕争论下去会发生什么不愉快,心中产生一个恶作剧般的主意,他笑咪咪地对B说,“既然你认为没有鬼,咱打个赌怎么样?今天夜里你到那个院子里,如果你能呆到明天天亮,我们就承认你的话是对的。而且我们兑钱,在人民饭店请你喝一顿。但如果你呆不到明天天亮,就请我们去喝一回你觉得怎样?”那两个人也轰然叫好。“好哇,老谢这个主意好,”“你老B到底敢不敢在那个院子里呆上一夜?”
换平时,老B是不愿和他们做这种无聊的游戏的。有没有鬼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后天就要出车,这两天需要在家里养精蓄锐呢。可谢秋生对这件事大感兴趣,不依不饶,“老B,你害怕了吧?所以口头上不承认有鬼,但心里还是害怕。害怕就说一声,我们就取消这个赌嘛。”老B生气地说:“我害怕?这个世界上还有我害怕的事情?有,就是我的车半路上抛锚。除此以外我害怕过什么?我出身贫民,谁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我干活踏踏实实,谁也不能说我半句孬话。我从来都行得正站得直,我啥都不怕,还怕你们编造的根本就不存在的鬼啊?”“那你敢不敢跟我们打赌?”谢秋生说,“这是证明你啥都不怕的机会,什么东西光凭嘴说不行。”老B又喝了半杯酒,说,“他妈的,赌就赌,本来我想在你这儿喝点酒到家里好好睡一觉哩。不过,我到你们说的那个地方睡觉也一样。”
几个人就真地实施起他们的赌博行动来。老B回家取了一条凉席、一个被子,他妻子问他干嘛,他说谢秋生他们赌他敢不敢在那个据说有鬼出没的院子里睡觉。他妻子颇为生气地说:“都是神经病啊?没事找事不是?他们撺掇你去他们自己怎么不去?我倒是真的很担心呢,那虽说是个女鬼可总要比人厉害,你可千万不要去啊。”女人还要去找谢秋生几个算账。老B把女人骂了一通,说她糊涂,说竟然也相信有鬼,他今天就是要证明一下给大家看看到底有没有鬼。他心中涌现出一种将做出一件轰动性事件的骄傲感觉,他甚至已经听到人们在佩服地议论:“人家老B曾经一个人在那个院子里睡过一夜……”他妻子只好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出了门,女人在心里祈祷着:我们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吆,鬼呀你不要害我们家老B……
已经是夜里十来点了,人们都睡得早,大院中各家各户都很安静。他们穿过长长的院落,来到那个小院,小院在最后部,有一道门,门前还有几道青石台阶。门上的锁不知是被谁弄掉了还是从朽烂的木门上脱落了。B上了台阶,谢秋生对他说:“我们三个人不睡觉,到上面厂里去,你要是感到害怕就到厂里找我们,我们可定时来这儿检查,不要偷偷溜了呀老B。”老B轻蔑地笑了笑,推门,那腐朽了的门轴发出一声类似于乌鸦的沙哑鸣叫,听得三个人心脏都缩紧了。
三个人来到厂传达室里,和值班员凑在一起玩起了扑克。喝酒,玩扑克,打赌,可能都出自一种无聊,面对着那些没有什么娱乐的空虚夜晚,除了无聊还有什么?而酒也不能经常喝,还要过日子呢。从今天的饮酒又派生出打赌、玩扑克,令人觉得这是个充实的夜晚。打了将近一小时,大家又来到河堤上,摸索着翻上药渣山,冲着被梧桐树遮蔽得黑沉沉的小院落喊道:“老B你还在吗?你没有逃跑吧?老B、老B……”过了一会儿B厌烦的声音响起来,似乎很遥远:“……在呀,我在睡觉呢。别吵我了。真罗嗦啊。”
“嘿嘿,是不是搂着那个漂亮的女鬼在睡觉?小心她把你吃了。”
B似乎不愉快地哼了一声,就没有声音了。“似乎是在那个小屋里,”谢秋生说,他们小心地走下药渣山,“这狗日的胆量你不佩服不行,我是一到这个院子边上就腿肚子发颤,老B却睡着了。你不佩服这狗日的老B还真不行。我看咱们是请客请定了,呵呵,本来我就想一年到头该去人民饭店吃一顿,没有和老B这个赌还真没理由去呢。”“是啊是啊,”那两个参与打赌的人连声附合,“老B这个家伙取笑咱们可有新由头了。这个狗娘养的你说还是个人吗?胆子怎么会那么大?”
那个小院落里有三间屋子:正中的堂屋,堂屋套着的里屋和边上的一间小厢房。前两者檩条椽子都已腐朽,屋顶塌落,墙体倾斜。小小的厢房却甚是坚固,毫无破绽,只是屋顶长满了乌黑茂密的瓦棱草。那木门早已坏了,B就睡在此屋的地下。那里面本有一张空荡荡的床,但黑魆魆中那床上探上去似乎结满蛛网。
B的睡眠是很好的。睡眠对他来说似乎是一项特殊的本领,如果在休息时间不能保证一个良好的睡眠,那怎么能保证好好地行车呢?他可不允许自己在行车时出现任何差池,很多跑长途的司机,因为疲劳而发生事故的真是数不胜数,轻则耽误了单位的任务,重则丢了区区小命。而B跑了十多年长途了,却从未发生过任何这类事件,他是个厂里信得过的司机。他很懂得爱护自己,他甚至能够争分夺秒地站着打盹。今天他本来很累,又喝了不少酒,很快就进入了睡眠。后来他被谢秋生们的喊叫声吵醒了,他真是烦呢,一个人好端端睡着被吵醒是很难受的。但他又必须接受这种骚扰,这是打赌的代价。他们信不过他。哼,他在又一次向美妙的睡乡迅速滑去时讽刺地想,你们对我可真了解啊……到天一亮咱们见真章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再次被一种声音惊醒,“讨厌啊……你们讨厌不讨厌……”他口齿不清地嚷叫着。但是,耳边缭绕的声音似乎不是来自高高的河堤上,也不像是谢秋生他们中任何一人的。他想这也许是睡眠中的幻觉。但是那声音很快就又响起来,打破了他的想像。
“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