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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
「不就是委托人阿缝夫人?」
「这不就奇了?连委托人自个儿都这么说,那么就有些问题了罢。难不成你认为委托人的自自教人质疑?」
角助转头面向又市回道:
「没错。」
「那就更不该接下这桩差事了。就连委托人自个儿都撒谎,这差事还有什么好办的?难道你们连代人圆谎都要承接?难道只要有银两可收就放下原则?唉,我也没啥资格装体面,也知道当然是图利至上,欺瞒世人也是咱们的差事之一。但——倘若是委托人自个儿撒的谎,不就等于连同你们也受骗了?」
稍安勿躁,角助蹙眉说道:
「依阿缝夫人的说法,正太郎这娃儿是饿死的。况且还不是普通的饿死,而是教人给折磨死的。」
「教人给折磨死的?」
「没错。阿缝夫人表示——是她自个儿将娃儿给折磨死的。」
「意即,是教她给杀害的?」
这番话——听得又市惊讶不已。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是坦承自个儿杀害了继子?」
「若依她所言,正是如此。」
「而你——认为她这供述是谎言?」
「所以我想说的,是这番供述不能全盘采信。不论横看还是竖看,阿缝夫人看来都不像是会杀害娃儿的凶手。」
「这、这是你自个儿的判断罢?人不可貌相呀。即便如此——」
喂,角助,又市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怎了?」
「倘若这女人说的是真的,究竟会是什么用意?这种事儿为何要找上损料屋?难不成是要咱们帮她把证据给抹除?」
「有什么好抹除的?根本没人察觉。」
不过是坦承自个儿的罪状罢了,角助说道。
「若要偿罪,理应恭恭敬敬地上衙门自白才是,找你们这古怪的店家忏悔哪有什么用?既然将一切都给供出来了,表示她既后悔,也有了觉悟。即便是武家之妻,杀害娃儿应该也得定罪吧?」
「若是蓄意将娃儿给折磨死,应该也是得偿罪的。」
「那么……」
「因此,阿缝夫人才会倍感困扰。首先,不仅是夫婿,婆婆与其他家人均不知情。实情至今无任何人察觉。」
「真可能无人察觉?」
丧命的是住在自己家中的娃儿,饿死前必经一段衰弱时期,家人岂会看不出?
「他人的家务事,总是难为外人所察觉,武家尤其是如此。」
「即便如此……」
应也偶有外人出入才是。
至少婆婆应是常在家中。
「总而言之,倘若娃儿遭折磨致死确是事实,的确至今仍无人察觉。若是东窗事发,早就万事休矣。正因无人知情,阿缝夫人方能平安度日至今——」
「那么,这是怎么着?无法忍受良心的苛责?那就该上官府自首才是。」
「向官府坦承自己杀了继子,你认为后果将是如何?」
「还会如何?当然是被论罪。」
「若被论罪——虽不知武家可能遭处何种刑罚,或许若非死罪,便是流刑,总之必然遭论罪。但如此一来,对夫人百般信任的夫婿、善待夫人如己出的婆婆、以及对夫人景仰顺服的雇佣们可会高兴?是会夸她真是个正直的妇人、还是将她视为杀子仇人?阿缝夫人还有个襁褓中的娃儿,虽说两个娃儿非同母所生,但知道实情后,这家人可会善待杀了自己儿子的妇人产下的娃儿?」
「这罪应是不及娃儿。」
「娃儿当然无罪,这点道理武士应也知晓。只不过——待这娃儿长大成人,哪天问起自己生母的下落,家人该作何解释?该向他明说你娘杀了你哥哥,已遭国法惩处?」
「这——」
「这实情,只怕再想隐瞒也是隐瞒不得。家人或许能避而不谈,但外人的口风哪守得了多紧?想打听绝对探得出真相。即便无意究明真相,一家人真能毫无隔阂地将这娃儿扶养成人?」
或许真是如此。
「况且,或许阿缝夫人的愧疚可借偿罪弥补,但一家人可没这么简单。出了个罪人,对家门清誉不可能毫无损伤。」
「何必拘泥于体面?」
「阿又,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咱们蒙羞大可一笑置之,但武士可是得靠体面吃饭的。武家一旦蒙羞,不仅可能得偿命,甚至可能是灭门或切腹哩。」
「这……」
这下又市也无话可说了。看来即便忍得再辛苦,或许终生隐瞒下去方为上策。但角助也说了,长此以往,对阿缝夫人将是一辈子的折磨。
「看来—这是个心境的问题。」
「因此可说是不愿隐瞒便无从解决,若欲解决,便得如你所说,上衙门伏法。但如此解决——可就有损失了。」
「难道——现况无任何损失?」
「当然没有任何损失。不,即便有损失,只要继续隐瞒,也能自动弥补。但真该继续将此事隐瞒下去?」
角助抱头深思道。
【贰】
有人杀了继子?长耳露出一嘴巨齿说道:
「看来又是一桩麻烦差事。爹娘儿女什么的,我对这类差事可不擅长。」
「瞧你生得这副模样,当然是注定与爹娘儿女无缘。若是生下同你一样长相的子女,想必世世代代都要对你这祖宗怨恨不已。不不,生下你这家伙,想必对你爹娘便已是一桩灾难了。别说是爹娘生下你时给吓得魂飞魄散,只怕就连产婆瞧见你这张脸孔,都给吓得魂归西天了罢?」
给我闭嘴,这下长耳的一副巨齿露得更是狰狞:
「我出生时,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娃儿哩。据说生得一脸洁净无瑕,就连产婆见了都不住膜拜。幼少时常被人误认为女娃儿,夸我将来不是成个男戏子,便会是个男扮女装的戏子。唉,后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长大成人就成了这副德行。不过,毕竟是渐渐变丑的,想必是没让爹娘多吃惊。」
以唱戏般的夸张口吻说完后,仲藏便高声大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臭秃子,给我认真听好。」
「还不都得怪你爱揶揄人?总而言之,有个稚嫩幼子夭折,着实教人心疼——而且这位委托人,看来似已无退路。」
「你认为她已无退路?」
「没错。唉,这位阿缝夫人,似乎这辈子就仅有继续隐瞒,勿让夫婿儿子察知,将杀害继子的真相带进墓中一途。唉,担罪而活,或许较伏法受罚更是煎熬,但这也是因果报应,自作自受。若对遇害之继子心怀愧疚,也就只能拿这充当惩罚了。」
真得如此?又市双手抱胸地应道。
「难不成有其他法子?」
「这我也不知道。但我——长耳的,我不懂亲情是什么东西。我娘在我还小时,就随情夫不知去向。我爹则是个成天喝得烂醉又不肯干活的窝囊废。一次也没感激过他们俩将我给生到这世上,怨倒是不知怨过几回。但即便如此,我竟没恨过、也没诅咒过我爹早点上西天。」
这是理所当然,长耳说道:
「毕竟是同一血脉的父子。」
「我想问的,正是这与血脉究竟有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
长耳一脸纳闷地问道。
一每每想到自己和那臭老头也算血脉相连我就作呕,至于我娘,别说是长相,就连生得是圆的还方的也不晓得。」
「即便如此,你也没诅咒过他俩早点上西天不是?」
「是没有。不过这可不是为了血脉相连什么的。证据是每当我想到爹娘,既没半点儿怀念,也没半点儿思念。我爹死时虽没诅咒过他活该什么的,但也没感到丝毫悲痛或寂寞。想来我还真是没血没泪呀。」
「这难道不是因为——他是你生父?」
「没的事儿。若他是个外人,或许我还较容易感激他的养育之恩。若无血缘关系,也就无从恨起。总而言之,我之所以没打从心底怨恨这糟老头,并不是为了什么血脉相连,不过是看在和他毕竟有点儿缘分的份上。」
「缘分?」
「至少他也同我过了几年日子,让我知道他是个如假包换的窝囊废。这家伙哪懂得怎么把小鬼头拉拔长大?就连自个儿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同情他都来不及,哪来的力气恨他?」
缘分?仲藏耸了耸肩,蜷起硕大的身躯说道:
「谁说有缘分就无从生恨了?」
「那还用说。对一个人是好是恶,都得有缘分。相憎或相恋,都得先相识。之所以从没把我娘当一回事,反而是因为和她没缘分。从没认识过,想怨她也不成。」
「原来如此。那么,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想说的……」
又市朝地板上一躺。
此处是仲藏位于浅草之外的住处。
「不过是憎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人与人相处,不是藐视便是景仰。但遭藐视便要动怒的,唯有藐视他人者。瞧不起人的一旦被人瞧不起,便要动气。相反的,景仰他人者一旦教人景仰,反而要骇怕。想示好却突然挨顿揍,当然教人生气,但若冒着可能得挨揍的觉悟,却见对方示好,可就没什么好动怒的了。」
小股潜,你到底想说些什么?仲藏叼起烟杆问道:
「虐待继子这种事时有所闻,但一个不懂事的小鬼头,真有人能恨到将他给杀了?」
「当然可能。没人爱非亲生的娃儿,即便将娃儿抱来摸摸脑袋疼惜,教娃儿的小脚给踢个一记,也要火冒三丈罢。」
这只能怪你自个儿生得丑,又市揶揄道:
「但——真会恨到痛下毒手?」
「没人会杀害别家的娃儿,或许得将娃儿视为己出才做得到。」
「我倒认为视同己出,反而更下不了手。」
「这——似乎也有理。」
「是不?血脉是否相连,根本没什么关系。」
有道理。长耳拉长语尾说道,双手朝胸口一抱:
「如此看来,血缘什么的或许没多少关系。爱之愈深,恨之愈烈,骨肉相残,本就非罕见之事,何况世间亦不乏屠害亲生子女的爹娘。反之,也不乏对养子养女疼爱有加的父母。总之,看来情况是因人而异。」
「并非因人而异。」
或许是鬼迷心窍罢?又市回道。
「我——是如此认为。这与血缘应是无啥关系。真要杀人时,哪还分什么亲生子女还是他人子女。怀胎十月之苦、样貌相似之情,遇上这种时候,悉数要给抛得一干二净。」
「意思是,这阿缝夫人——也遇上了这种时候?」
「正好相反。」
又市——对此依然质疑:
「怎么看都是鬼迷心窍。」
「难道是认为,咱们该相信角助那家伙的直觉?」
我可不相信什么直觉,又市回答:
「不过是再怎么也无法信服。娃儿大家都宠,但桀骜不驯的娃儿谁都不宠。我儿时便是如此。不过,做娘的真可能不宠娃儿?」
「这……」
长耳蹭了蹭耳朵,点燃一管烟说道:
「我和亲娘没什么缘分。」
但也不记得亲娘对我有哪里不宠。话毕,长耳将火使劲抛入烟盆中,接着又开口说道:
「也不知武家会是什么情形。也算不上继母,但代我娘照顾我的人可就没多宠我了。不过,过继给人家时,我已有十二岁了。」
「瞧你这副庞然巨躯,十二岁时大概就生得像头熊了罢?但魂归西天的正太郎年仅五岁哩。哪管是五岁还是四岁,疼惜娃儿毕竟是人之常情。虽说或许他正是个桀骛不驯的娃儿,也或许阿缝夫人对他没多疼惜。但即便如此……」
「怎么着?」
别忘了阿缝夫人才刚生了个娃儿,又市起身说道:
「有了个自己生的娃儿,身旁又有个人家生的五岁娃儿——不,即便是别人生的,毕竟两个都是自己的娃儿,真可能凭血脉有无相连,就判哪个生,哪个死?」
我也弄不懂,被又市这么一问,长耳感叹一声说道:
「两相比较,认为自己生的娃儿最是可爱,想必是人之常情罢。」
「她自个儿生的娃儿可还没长到可比较的年纪。」
「噢——?」
「长耳的,娃儿可是才刚出生,看起来还像条虫哩。待多长个几岁有个人形了,或许还能做个比较。比出个差距了,自己会独厚其中一个,疏远另外一个。如此一来——」
便难保不鬼迷心窍了。
甚至可能化身痛下毒手的厉鬼。
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
「照料甫出世的娃儿,可是很累人的。不同于长屋那些个生一窝子娃儿的人家,这家人贵为旗本,宅邸内或许聘有女仆、奶妈、保姆什么的,并将娃儿委由这些仆佣看顾。但若是如此,岂可能将自己生下的娃儿交由奶妈照顾,自己则照料原妻遗留的娃儿?」
「这——理应无此可能。」
「你说是不是?秃子,你想想,这委托人可是宣称自己虐待了正太郎,将他给活活饿死。若就此判断,不就表示娃儿的照料与喂食,都是委托人自个儿打理的?」
「的确是如此。」
「那不就表示娃儿一生下——立刻又开始干活?委托人没说活儿是委由他人代办,而是自个儿来的。」
杀害继子这种事儿,想必无法委他人之手。即便是下女或仆佣,听到须杀害将继承主公衣钵的长子这种命令,想必也是难从。总之,下女谋害少主这种事,理应是绝无可能,更遑论婆婆忍心下此毒手。如此看来,必是本人所为无误。
「农家的妇人一产下娃儿,当天就得下田干活。难道武家之妻也是一产下娃儿,就得立刻下厨?」
「这种规矩——想必是没有。」
「是不是?倘若咱们这委托人是个受虐待的媳妇儿,或许还说得通。但既受婆婆疼爱,又为下人所景仰,这么个讨人喜欢的媳妇儿,为何刚产下娃儿便得看顾原妻之子?西川家原先的媳妇儿,不就是因产后体衰才辞世的?这回哪可能不细心呵护?」
的确有理,长耳端正了坐姿说道:
「如此听来,其中必是有什么蹊跷。」
「蹊跷——那还用说?当然有蹊跷,我可是完全无法信服。自己产下了娃儿,便看继子碍眼,将他给凌虐杀害——这种事儿的确是时有听闻。但我认为咱们极可能是遭这种稀松平常的情节蛊惑,因此看漏了些什么。」
「看漏了些什么——」
那不就代表大总管也看漏了些什么?长耳喃喃自语地说道。
「大总管也——?」
阎魔屋的阿甲——
一个看不出年纪的损料屋老板娘。
她可不是只普通的母狐狸,长耳说道。
「我生得这副块头、这副长相,平时没什么人好怕的,但就是不知该如何对付这个婆娘。阿甲大场面见得可多了,可不是会看漏了什么的天真姑娘。」
「这我当然知道。」
因此……
「就是因此,那婆娘才将问题抛上我这儿来的罢。」
「抛上你这儿来——」
——没错,抛上我这儿来。
想必——是要我用这对天真的眼睛仔细瞧瞧罢。
哼,长耳先是一声嗤鼻,接着便朝矮桌伸手,拾起一块小东西。
原本还以为是个小玩具,但看来竟是团松松软软、有如洋菜般软绵绵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又市问道。是个伤口,长耳短促地回答。
「伤口?这是哪门子的伤口?这回的虽然没什么臭味,看来还是同前回的东西一样古怪。」
里头掺了许多材料,仲藏说道,并将这团怪东西朝额头上一贴。
「先像这样贴上去,再打上一层白粉。如此一来,不仔细瞧,便看不出额头上贴了东西。」
「都打了一层粉,当然看不出贴有什么东西。反正戏子都得上妆不是?登台时,每个妆都上得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人。为了让远处的观客也能瞧个清楚,他们都得勾脸谱、描眼线什么的。就连原本生得一脸扁平的,也能给扮得漂亮抢眼。是不是?」
「是没错,但像我这种天生独特的面底,可就是上什么妆也没用了。」
看来你倒还挺了解自己的哩,又市揶揄道,那还用说?只见这大汉精神抖擞地回答:
「难道不知我带着这张脸活了多少年岁?唉,这就先不谈了。这块我仲藏大人特制的伤口,就是像这样——」
仲藏以指头朝贴上额头的东西一按。
这团怪东西便从正中央裂了开来,裂缝中被涂成一片鲜红。
「如何?看来像不像额头被敲破了?其实这东西里头藏有一只小袋,伸指一压,便能将袋内的血糊挤出来。」
「你这死秃子,怎么又做了这么个思心东西?难道是扮亡魂时用的?」
瞧你在胡说些什么,仲藏自额头上拨下这只假伤口说道:
「扮亡魂哪需要这种东西。」
「不需要么?」
「当然不需要。亡魂都已经死了,哪可能还鲜血直流?妖魔鬼怪并非人世间的东西,不可能有血可流。」
「亡魂不会流血?总觉得曾看过这样的画还是什么的,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想必是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