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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藏挣脱山崎的手回道:
「要杀要刚都请便。若要殃及无辜,到头来只会为你们自个儿引来更多怨恨。方才你不也说了?讨得的都是要还的。即使是门外汉,怨恨也不比高手少多少。」
「这咱们当然明白。」
黑影说道。
「若不明白,哪干得了这行生意?」
「好。」
又市突然如此应道。
林藏一脸讶异地问道:
「喂喂——你是好个什么劲儿?」
「你说的觉悟和咱们的立场,我都想通了。不过——身为一介门外汉,我倒想知道一件事儿。你们既然说自个儿是做生意的,不就是为钱干活儿?既然是为钱,我倒想问。倘若咱们愿意支付多过你们委托人一倍的银两——是否愿意放咱们一条生路?」
「你这是在讨饶么?」
当然不是,又市回道:
「我和这京都来的不同,虽说也没什么好自豪的,就是没多少耐性。这下已打消这念头了。此外,虽不知你们能收到多少酬劳,但我哪来足以赎回这条蝼蚁贱命的银两?不过是出于好奇,问问罢了。」
「还真是视死如归呀。」
黑影似乎稍稍放松了勒在巳之八颈上的绳子。
「做生意讲的是信用。哪管你支付两倍还是三倍的酬劳,业已谈定的差事还是不得反悔。此外,倘若咱们答应饶你一命,但一收下你的银两再将你给杀了——不就两头都赚得了?」
「若是教你给杀了,不就连谴责你背信的机会都没了?」
「当然是没了。反正,咱们可不是拦路打劫的,是不至于从死了的家伙身上讨些什么。但遇上讨饶的,可是完全不搭理。倘若原本的委托人多带点儿银两下令喊停,咱们还能就此收手,但除此之外——一旦出手,咱们就没打算回头。」
「我懂了。」
这下又市铁了心坐直身子,摘下包在头上的头巾。
目不转睛地望向黑影。
只见他头戴遮住双眼的馒头笠(注19),身着褐色无袖斗篷,斗篷下露出黑色裁着袴(注20),扮相颇为怪异。
「喂。」
又市高声大喊:
「老子家住麴町念佛长屋,名日又市,是个卖双六的小毛头。」
喂阿又——林藏慌忙制止道:
「为何要报、报上名号?」
「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给我听好。五日——能否再等个五日?若愿意再等个五日,我将和盘托出所有同伙名号、住处,以及设局手法。待我招来,再将咱们给杀了也不迟。意下如何?」
「又市!」
山崎高声怒斥。又市看也没朝看山崎一眼,便回答道:
「大爷能否也等个五日再出招?此时此地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对彼此都不划算。」
「但你——」
又市点了个头,接着再次喊话道:
「喂,你。没听过你报上名,不知该如何称呼。总之,我和这京都来的家伙,你们只消放个屁就能解决。但这位大爷可就不同了。或许相貌平凡,身手可是十分了得,想必是不会乖乖把性命交给你们的。看来,你们应有四人,若大爷认真同你们拼拼,取个三条命应是没问题。若是运气好——或许咱们大爷还可能取胜哩。」
黑影以藏在馒头笠下的双眼朝山崎打量一番。
山崎则是默不作声。
『「看来——的确不无可能,不过……」
「且慢且慢。」
又市伸手制止道:
「若你们真是高人,今日放过我一马,来日帐还是算得成。想必咱们这位大爷——终将难逃一死。但姑且不论咱们的死活,你们也不希望自己有谁白白送命吧?如何?何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
「等个五日,到头来又会有什么不同?我可不认为五日后——这家伙就肯乖乖受死。」
「这,就由我来担保。」
大爷意下如何?又市问道。
山崎蹙起眉头,默默沉思了半晌,接着便回了声好。
「这——」
林藏惊叫道。
「喂,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大爷怎能轻易说好?这分明就不好呀。我可不从。有谁愿意乖乖受死?我绝不——」
「认命吧,林藏。」
又市使了个眼色,林藏仍是一脸不解。
真看不出你们究竟是认命不认命,黑影说道:
「小伙子,多苟活个几日,又有什么意义?况且,抛弃同伙,独自为自己的小命求饶——岂不窝囊?」
四下又传来一阵抿嘴的笑声。
「别狗眼看人低。我可是比谁都清楚自己插翅也难飞,否则何苦报上名号?虽知报上我这名号也添不了多少信用,但反正咱们时时受你们监视,即使隐姓埋名,同样逃不出你们的手掌心。即便是无名小卒,只要活得够久,也不甘心赔上性命。别说是我,其他无名小卒也是如此。总之,咱们不过是你们随手一拧就能拧死的无名小卒,过个五日,就能将整件事儿完全摆平。五日后回这儿来,届时就听我和盘托出。倘若五日后仍不见任何动静,就动手将我给杀了,接着再来个大屠杀也不迟。咱们大爷也答应了,只要愿意等,届时他便是打不还手。不过——这五日内,谁也不许出手,并且得保证咱们给掳去的同伙的安全。不知意下如何?」
傻子才会相信你,黑影笑道:
「好吧,姑且还你这无名小卒自由之身,看看你变得出什么花样来。」
黑影同意道。
【肆】
又市叹了一口气。
虽未死心,但还真是束手无策。
山崎、林藏和巳之八均已被扣为人质。三人均是乖乖就缚,想必是出于对又市的信赖。
当然,又市亦非毫无盘算。原本就是略有把握,才敢夸下海口,但事到如今,已经再想不出什么妙计了。
当时不过是给逼得狗急跳墙,才急中生智地提出保证,事到如今——不过是多挣得了五日阳寿罢了。
其实,也不过是出于贪生怕死。
——不知同伙们是否也知道?
又市不过是个小股潜,浑身上下只有一副三寸不烂之舌派得上用场,这山崎与林藏要比谁都清楚。眼见他抛下同伙私自逃命,想必也不会有多少怨言。
——要逃么?
即便丝毫没这打算,又市仍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这条烂命值不了几个子儿,况且再怎么逃,也注定逃不出那伙人的手掌心。即便真有运气逃过这一劫,往后也注定是走投无路。再怎么说,这都等同于输了。
——不过,这根本无关输赢。
打一开始,对方就没把自己当一回事。
似乎连派个人来监视都没有,就是个证据。一如那黑影所说,又市似乎完全成了自由之身。或许表示那伙人料想又市这么个小喽罗——不可能有任何能耐。
既然如此,何苦派人随时监视?
反正必要时——随时都能逮来杀了。
因此,又市这下才得以自由行动。
即便如此,又市还是不敢与仲藏一伙人取得联系。深怕一旦做出这种举动,即便无人监视,也将迅速露出马脚。
何苦将尚未被揪出的家伙交到敌人手上——?
又市心想。
——真是窝囊呀。
又市不禁笑了起来。
这下还真是走投无路。
——是哪里配了?
哪里配得上小股潜这称号?
真是引人发噱。分明没什么能耐,又市还胆敢逞口舌之快,夸口自己将有惊天动地之举。这岂不引人发噱?
当时——在庚申堂遭人包围时。
又市判断欲绝处求生,唯有请对方撤销与委托人之契约一途。
对方所言不假。那伙人干的不过是生意,其中既无遗恨,亦无情义。
若是如此。
这必为至上良策。不,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可想。
根据山崎所言——嗜色如命的土田左门,在家竟是个良夫慈父。查采消息时,又市所闻亦不乏类似观感。藩士与领民中,甚至有不少对左门甚是景仰。
看来虽易为女色所迷,但此人办起职务却甚是干练。不,想必这土田左门,在许多方面的确堪称伟人,除了有那唯一缺点——
但即便生平、人望有多教人钦佩,一个人也不可为所欲为。反之,再伟大的人物,只要有些许不良行径,依然注定有人受害。既然有人受害,便得讨回损失。
——原来如此。
看来土田左门之所以自尽,并非因其武士身分。
如今,又市认为或许是在得出武家的裁决前,土田以死负起身为人的责任。或许是深为一己犯行所耻,方决定踏上以死谢罪之途。不过人既死,其动机已是无从查证。
即便如此——
又市认为左门所为之恶,必不为其家人所知悉。若是毫不知情,左门之死看来便甚是唐突,甚至是一桩悲剧。而其赤身裸体潜入邻家女佣卧房之行止,看来也显得像是遭人施计诬陷。
虽然这的确是施计诬陷。
左门是个伟人。母藩虽是个小藩,但江户留守居役毕竟是个要职。若是遭人诬陷而失势,家人当然要臆测是有人欲与其争权夺利所致,绝不可能想到或许是农户因妻女遭淫而行的报复。
若是如此,便不无可能说服其家人。
又市打的,就是这么个算盘。
倘若左门之妻或女便是委托人——
即便将其夫、其父生前恶行据实以报,想必也不可能轻易采信,甚至连此形同人死鞭尸之言都不愿倾听。不过……
又市自认必能将其说服。
毕竟是凭舌灿莲花混饭吃的小股潜,这点自负当然不至于没有。若是女人家,理应不难同意左门的行径是如何令人发指。
若能如此说服,便可能使其妻女打消复仇的念头。
至于撤销的酬劳,只需由阎魔屋支付便可。
原本——是如此盘算的。
无需设局,亦无需罗织花言巧语哄骗。
只需据实禀报,以真相说服便可。
又市估算,若能尽远行动,五日应是绰绰有余。
孰料——
这如意算盘竟打不成。
情况——还完全出乎又市的意料。
左门之妻早已知悉夫君的恶癖,况且还为此恶癖所苦,仅能默默忍耐。其女亦是如此。
仔细想想——此恶癖早已超乎厌妻纳妾、沉迷于寻花问柳的程度。
每晚强要与自己女儿同龄的不同妇女共度春宵,百般凌虐后再踢出门外,其色迷心窍的程度,已到了万劫不复之境。
左门的荒唐行径,在接下留守居役一职赴任江户前便已开始。家人岂可能毫不知情?
既然知情,便不可能毫无感觉。
夫君所为教左门之妻甚是痛心,曾数度好言劝阻,惟左门仍是不为所动。
左门位高权重、颇有人望,故除家中亲人,藩内无人胆敢据理谏之,何况又得顾及武家、甚至母藩之体面,故家中无人敢与外人谘商此事。
赴任江户后,左门的行径变得益形荒唐。
左门之妻对夫君之恶行忧虑不已,据传曾向妻女遭左门染指者赔偿银两,尽可能弥补其夫犯下之罪。
这些银两——
似乎就成了阎魔屋所收下的酬劳。
真相——与自己的推估几乎完全相反。
左门之死,的确教左门之家人悲不自胜。本已出嫁的女儿,亦因此被遣回娘家。但同时……
又市发现左门一家也因此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
——差人寻仇的究竟是何人?
这下,又市根本无路可走。
——时间仅剩一日半。
如今,已无余裕再前往下野。
只得快马加鞭赶回江户,先到立木藩的江户屋敷碰碰运气,但根本是无计可施。
又市朝立木藩藩邸内的梁树下一坐,再次叹了一口气。
——真要乖乖受死?
不。
死的可不只又市一个。阿甲、山崎、林藏、巳之八也将难逃此劫。既与对方有了协议,如今也只得将尚未被察觉的同伙一一招出。
如此一来,长耳仲藏也将遭逢杀身之祸。
——这不就等同于人是我杀的?
又市自怀中掏出包巾,朝头上一绑。
既然难逃一死,至少也该向仲藏把事情经过解释清楚。要是毫不知情就莫名其妙送了命,那秃驴想必也不服气。
又市感觉坐立难安。就在此时——
「小老弟。」
梁树后头突然有人这么一喊。
「小老弟可是有什么苦恼?」
此人嗓音颇为粗犷。回头望去,只见树后站了个彪形大汉。
或许因为生得满脸胡子,看不出他大概是什么年纪。
又市默不作答,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
「瞧老弟年纪轻轻却不住叹气,任谁见了都不免好奇哩——」
话毕,巨汉在树下坐了下来。
此人扮相称不上洁净,看来既非武士,亦非百姓,教人难以看透其出身。
「好奇我吃哪行饭的?噢,算得上是个工匠吧。」
巨汉说道。竟然一眼就教他给看透了。
「瞧你神情不大寻常。噢,但想必是不欲让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知道,我也没打算多问。但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小老弟,该不是打算寻死吧?」
「是没打算寻死,只是有人要取我的命。」
又市回答。
这可是真话。
听来还真危急,巨汉说道。
「的确危急。唉,我自己反正是烂命一条,没什么好在乎,但还得牵扯多人陪葬,可就不合算了。根本不值得为那桩事儿赔上几条性命。」
怎么算也不值得。
「赔了性命,事情就能解决?」
「哪可能有?」
又市也坐了下来。
「我是没打算说什么大道理。但人命这东西除了一命换一命,还能用什么偿?」
「意思是杀了人,就该偿命?」
「但这不就成了单纯的以牙还牙了?」
报复根本没任何意义。
「你认为,人不该报复?」
「我可没这么说。但吃了亏就想讨回来,到头来对方还是要回头找你算这笔新帐。虽不知武家的决斗是怎么一回事,但复仇这种东西,是永无止境的。被人杀,杀了人,再被人杀,不等于是挟恨的你来我往罢了?双方都非得将对方杀个片甲不留才能甘心。除了换得满心空虚,这么做可赚得了什么?」
瞧你这小鬼头,说起话来还真逗趣呀,巨汉笑问:
「这么做真是一无所获?」
「当然一无所获,双方都吃亏罢了。一再反复地一命换一命,根本没半个赢家。杀人的和被杀的,都吃亏。不过,有时牺牲一条命,倒是可能救回好几条命。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若死一个能救回许多个,牺牲便是无可厚非?」
就是所谓一杀多生,是吧?巨汉问道。
「世间哪有什么是真正非不得已的?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我哪儿说错了?又市怒斥道。
同一个素昧平生的家伙说这些有何用?
「切腹、决斗、复仇都一个样儿,也不是打仗,却得杀一个是一个的,有什么好开心的?难道非得杀了人,才分得出胜负?老头子,难道非得如此不可?」
「或许有些时候——除非如此,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
又市气愤地手击树梢说道:
「哪管再走投无路,也绝对有法子消弭化解。是顾此失彼,还是彼此两全——端看有多少智识。」
「智识?」
「没错。」
「看来——你尚未死心哩。」
「何以见得?」
「稍早,你曾嘀咕自己反正是烂命一条,没什么好在乎。还以为你早有了大不了一死的觉悟哩。」
但有谁甘心一死?又市说道:
「我可不是贪生怕死。反正根本没什么来世,死了任谁都是一了百了,何其爽快?教我不甘心的是,如今我若是乖乖受死,便将殃及许多同伙。我——」
想救他们?巨汉问道。
「我哪来这志气?方才都说过,是不合算教我不甘。我天生最恨的,就是不合算。」
「不合算?」
「没错。对方若仅是讨回自己亏损的份儿,我倒是心服。况且咱们的确是讨过了头。但为此就得将咱们赶尽杀绝,显然就是对方讨过头了。」
况且——
不仅讨过了头,对自己也没半点儿好处。
「小老弟。」
巨汉说道:
「不讲理乃世间常情,哪可能事事合人意?勤奋认真不一定就有福报,放浪形骸也不一定就有恶报。讨了太多的、被讨太多的,世间损益本就常不能两平,人不过是借承受、遗忘,一点点儿说服自己接受这事实罢了。」
「为人的悲哀我当然晓得。不过,老头子。」
故此——世人方须神佛。
棠庵曾如是说。
「不是惟有忍气吞声求损益两平,才是唯一做人之道。有时靠欺瞒、诈取、诱骗,亦可使人做个好梦。例如神或佛,即是个好梦。世间既无神无佛,岂可能有什么妖魔鬼怪?反正世间一切净是谎言,大家明知是欺瞒——」
怎还不懂得适可而止?又市说道。
「你这小老弟还真是逗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