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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女就这么走了,文作说道。
「走了是指?」
「教人给杀了。真是教人发指呀,不过是个四岁的女娃儿哩。接下来——」
「且、且慢。文作,既已如此,此人怎还默不吭声?女儿都教人杀害,这下反正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即便无从报一箭之仇,向官府举发又有何不可?」
「如此一来,自己不是也难逃法网?」
仔细想想吧,阿又,文作说道:
「有谁会相信一个无身分者的说辞?虽说的确是只右卫门的指示,但可拿得出任何证据?何况此人还真亲手杀过人,再加上先前误杀的,可是背负两条人命哩。向官府举发,无异于白白送命。」
这——的确是言之有理。
「此人因此被迫出逃。还请各位想想,即便是为人所逼,此人毕竟真杀了人,自然难捱良心苛责。若为官府所捕,再如何辩驳也是死罪难逃。就算没被远到,依然得频频奉令夺命。一但接到指示,便无从违抗。爱女业已惨遭毒手,若瞻敢违命,必将轮到自己性命不保。这下仅有发狂、自戕、出逃三条路可走。因此,就这么选择出逃,万万想不到竟也顺利逃出魔掌。」
「曾有追兵紧追其后?」
「追兵或许没见着,但只右卫门所设的网络甚是缜密,缜密到压根儿无从察觉。网络中人彼此毫不相识,等同于设计教素昧平生者彼此监视。此外,只右卫门旗下不乏武艺高强的刺客,亦与道上凶徒互通声息。欲逃离江户——根本是插翅难飞。」
「武艺高强的刺客——」
角助惶恐地低喃道。
前些日子,角助才为此类刺客所掳,饱尝严刑拷打之苦。
「不过,文作,若是委托这些个高人下手,不是要比不谙此道的门外汉来得稳当许多?」
这就是此局的高明之处,文作回答:
「委托高人需斥钜资,门外汉则花不着半个子儿。此外,哪管刺客是如何身怀绝技,若是频频用之——迟早都要露馅。」
原来如此。
「有理——毕竟遇害者已多达四十名。」
「每个月都得杀个十来名,高人可不会干得如此露骨。而门外汉则不仅手法因人而异,方才亦曾言及,即便失手,遭殃的也是行凶者本人,故下手时当然得确保万无一失。即便仍出了纰漏,只右卫门也无须忧心,反正可供差遗的卒子多不胜数。倘若仍无法在期限内成事,届时再差这个高人收拾残局即可。」
「原来是这么回事。」
山崎不由得眉头一蹙。
「不过,文作先生。在下仍有一点不明白,设这局——能得到什么好处?」
没错,这点的确教人难以参透。
仲藏亦曾说过——
有谁能得到好处?在绘马上写了名的,一个子儿也没付。难不成这只右卫门如此心狠手辣,却胸怀替天行道之志?
当然有好处,文作回答:
「而且是莫大的好处。的确,丧命的尽是些酒鬼、赌徒、自作自受的高利贷主之流,乍看之下——的确颇有为民除害之风。而委托者之所以祈愿,本是出于狗急跳墙,眼见事成,想必是满心欢直口——」
这正形同押金——
「押金?」
「或许以伪装形容较为妥当。只消写个名就能除去仇家,有什么比这更方便?这下当然要大受欢迎。不过,这黑绘马可不是写个名上去就算了。被写了名的个个注定丧命,哪管是善人还是恶棍——
「即便不是恶棍——也要丧命?」
「没错,并不限于恶人。如此一来——」
心怀不轨者便找着了可乘之机,文作说道:
「商场逢对头者、情场逢敌手者、欲恩将仇报者、囚妒生恨者、觊人财产者、争夺家业者、乃至纯与人有龃龉者,一旦逮着这机会——这些家伙可就个个蠢蠢欲动了。原本还以为纯属无稽,但眼见被写了名的真的死了,当然要认为自己不妨也试试,反正若不灵光也就算了,万一仇人果真魂归西天,不就形同平白赚来的?这等心怀不轨之徒——在江户本就多如繁星。」
没错。
长耳的忧虑果然成真了。
「事成后,绘马上的名立刻给盖上黑漆,证据就此不复存在。一毛也用不着花,对利欲薰心者而言,当然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听来还真可悲——」
但看来的确如此,山崎说道:
「想必亦不乏打心底不信此说,不,该说是正因对此说嗤之以鼻,方有胆试之者?」
「看来的确不乏。这下终于提到要点了,还请各位听个清楚。一旦黑绘马上出现此类祈愿,只右卫门——便召来高人下毒手。迅速地、干净地将事情办妥——也就是将人给杀掉。接下来……的确,黑绘马是给涂黑了,看不出曾有哪些人被写了名,也看不出是哪些人写的。写名的想必是满心欢喜,以为真相仅有天知,孰料……」
「真相仍有人知——?」
这是理所当然。
看了绘马下手夺命者岂可能不知?
是哪些人写的,当然掌握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接下来——就借此强行勒索?」
「没错。只消问一句名是不是你写的,对方就给吓得魂不附体了。此类利欲薰心的家伙,大抵也有身分、家产,方欲借害命得到好处。此局的目的——便是利用此一把柄,强取这些个好处。」
「岂有此理!」
原来其中根本没什么怨恨纠葛。
也没什么伤悲苦痛。
不过是场市侩算计的骗局。
非得尽快制止不可,文作说道:
「绝不可让这把戏继续玩下去。至于制止是为了谁——绝非为了那些个利欲薰心写了名的家伙。当然,丧命者的确值得同情,但更堪怜的,其实是那些个不明就里地被迫行凶、用完即弃之的卒子。各位说是不是?阿甲夫人,说到损失,吃最多亏的不就是这些个家伙?凡是人孰能无过,但因曾犯错便惨遭利用,沦为谋财害命的帮凶,老夫认为这实在是毫无天理。」
阿甲默不作声。
不知意下如何?文作问道:
「阿甲夫人是否可能——破这黑绘马的局?如此以往,只会有更多人在不明不白中丧命。丧命的受苦,害命的更是受苦。玩弄人心、藐视人命,岂是天理所能容?」
「而独占好处的——仅只右卫门一个?」
山崎感叹道。又市也说道:
「的确是教人发指。不过,老头子,这差事——不就等同于要咱们击溃这只右卫门?」
「但阿又,这根本办不到。虽然谁都知道,这么个妖怪理应除之以绝后患。」
文作摇头回答:
「那出逃的家伙一路逃到了大坺,方得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将事情全盘托出。瞧瞧就连一文字老大远在京都,都同意接下这桩差事。话虽如此——总不能自大坂率大军攻进江户,是吧?」
「为何不成?」
「这可不是黑道械斗,已非有无大军可领的问题。只右卫门的大军并非什么大恶棍,不过是群一无所有的弱者。也不管是甘不甘愿,全江户的走投无路者皆得听任只右卫门差遣,就连妇孺,只右卫门也不放过。有谁忍心率众蹂躏无辜的无宿人?」
的确是下不了手。况且——只怕届时连敌我都分不清。
「即便率军与其争斗,只怕也要落个四面楚歌的下场。此外,别忘了其手下尚有高人。与只右卫门作对,无异于与全江户的恶徒作对。这种仗,谁打得起来?」
文作一双眉毛竖成了八字形,一脸宛如咬了一口生柿的苦涩神情。
「这笔银两——」
阿甲问道:
「可是一文字屋准备的?」
没错,文作回答:
「是老大代众受害者支付的。这笔损料可不仅是一两人份,而是所有遭只右卫门残害者的份儿。即便如此钜款,只怕都嫌不够。」
的确是不够,阿甲回道:
「不知仁藏先生——负担如此钜款,是否有亏损之虞?容我冒昧——怎么想,都不认为先生会做出为素昧平生者支付六百两钜款的疯狂之举。」
其中必有什么内幕——
想必阿甲是如此质疑的。这点又市也不是没想到。一文字狸的确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又市本就对其敬佩有加。但也正因如此,精于算计的仁藏,怎么看都不是个出于同情或关切,便愿支付六百两黄金的人。
文作一脸苦笑地回答:
「噢,老夫也料到,大总管对此将心怀质疑。就连老夫都感觉这并非老大的处事之道。不过,阿甲夫人,老大真认为此事无法用金额度量,亦无须讨价还价。对自己之出身,想必老大应是不常提及?如今,一文字仁藏虽是个统领京都一带不法之徒的大人物……」
但出身实为江户之贱民,文作说道。
「噢——?」
「据说老大自江户出走时,本已决定终生不再归返,想必在此地曾有过极为不快的遭遇。或许正是因此……」
才会认为此事无可容忍。
原来是这么回事。
当初之所以收留了又市,或许也是因着同病相怜。
又市本是武州的无宿人,历经辗转漂泊,最终方于京都落脚。
「若是如此——岂不是更该将这只右卫门什么的彻底击溃?想必那老狐狸也巴不得这么做才是。若仅治标不治本,根本是毫无意义。」
哪可能解决什么?
不过是坐视受害者继续遭其蹂躏。倘若当年留在江户,或许就连又市都会沦为其手下卒子。
「但……」
文作一脸紧皱,沉痛地说道:
「万万不可除之。」
「为何不可?听来这家伙不仅穷凶恶极,根本就是禽兽不如。」
「的确,是个禽兽不如的妖怪。」
开什么玩笑?又市怒气冲冲地说道:
「世间哪有什么妖怪?即便真有,又哪会差遣人助其敛财?这家伙根本是个凡人,还是个违逆人伦、利欲薰心的混帐东西。大总管、鸟见大爷,难道要放任这等恶徒继续胡作非为下去么?」
「当然不可。但正如文作先生所言,如今咱们也是束手无策。」
「怎会束手无策?只要借用大爷的身手——」
「意即,要杀了他?」
「噢——」
山崎有时也承接些取人性命的差事。
但这并不表示他习于借杀人解决问题。
更何况,他也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取人性命。又市羞愧地低下头去。开口前,至少该稍稍顾虑山崎的观感才是。
「也不是——这意思。」
对不住呀,大爷,又市低声致歉道。别放在心上,山崎回道:
「倘若此事可借杀人解决——在下绝不吝于出刀。」
「没错,又市,靠杀人是解决不了事儿的。看得出这位大爷身手不凡,但武艺再高强——也取不了已死之人的命吧?」
文作继续说道:
「总之,一文字狸迟早会出手。既然听说了,绝不可能放任不管。话虽如此,也不可能立即动手。欲击溃只右卫门,需得谨慎规划、备足人手、绝顶智慧、也需要工夫和银两。而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看来——咱们已无时间慢慢筹划?」
没错,文作颔首说道:
「黑绘马共有八十八枚,想必只右卫门也不打算拖得太久。这八十八条人命,不知将由几个冤大头来背负,但不管有没有人被迫当冤大头,这八十几人注定是难逃一死。况且,有一半都已经过害了。」
「至少得阻止剩下的一半——是么?」
「没错。为了不让只右卫门继续为所欲为,因此——想请问大总管,可否出手阻止?」
文作再度直视阿甲。
只见这女主人先是低头沉思了半晌,接着才抬起头来。
「想必——」
话及至此,阿甲两眼朝角助一瞥。
「即便不抵触只右卫门本人,只要破了这黑绘马的局,便形同与只右卫门作对。无论如何,吾等都将与之为敌——是不是?」
文作默不作答。
「一旦察觉吾等即为破坏此局之幕后黑手,吾等注定遭受波及。是不是?」
「想必是如此。」
「之所以值六百两——代表牺牲将是非同小可。如此推量,是否合理?」
「看来——应是如此。」
「意即,这桩差事可能赔上阎魔屋之生计——不,甚至赔上吾等之性命。是不是?若是如此,这笔损料的确是少了些。」
「言下之意,是大总管无意承接?」
阿甲再度望向角助。
看来是放不下对角助的牵挂。毕竟,上回曾差点教角助赔上了小命。
文作丧气地垂下头。
「除了大总管一伙人,老夫已无人可托付。那些个不法之徒——只怕连只右卫门一根寒毛也动不了。」
姑且不论动不动得了——只怕还没来得及出手,一切便注定要露馅。只右卫门与哪些人有联系,完全无从知悉,唯一可确定的,是不法之徒中绝对不乏只右卫门的帮手。若看不清哪个和哪个有往来,绝不可能贸然行动。虽知敌暗我明却仍执意出手,实无异于以卵击石。更何况用的是敌方的兵,哪打得了什么仗?
因此。
除了阎魔屋旗下又市这伙乌合之众,已是无人可用——
——实情便是如此。
角助认为如何?阿甲问道。平时,这个女中豪杰从未征求角助的意见。看来去年那场横祸,仍教她无法释怀。
请大总管尽管吩咐——角助回道。
接着,他露出一抹微笑。
见到他这个神情,阿甲便转头望向又市,接着又望向山崎。
但口中什么也没说。
又市也是不发一语。
「吾等愿意承接。」
不过,有个条件,阿甲说道。
「请直说无妨。」
「如你所见,吾等均为不谙此道的门外汉,平时也以正职餬口。因此,是否加入今回这桩损料差事——希望可由众人各自决定。惟若不参与,今后便当断绝与阎魔屋之一切往来。」
意下如何?又市先生,阿甲问道。
到头来,果然不出长耳仲藏的预料。
不知长耳将如何打算?想必将拒绝参与吧。又市虽向那玩具贩子夸下海口,若是被迫参与,干脆离开江户——
「算小的一份。」
真是的。
连自己都觉得自个儿傻了。
山崎则是默默颔首。
「不过,大总管。仲藏与林藏或有可能拒绝。也不知辰五郎与那群姑娘的意愿。开出此一条件——是否严峻了点儿?」
「有理——」
文作先生,阿甲问道:
「说来惭愧。吾等虽愿承接,但恐有人手不足之虞。届时若有需要——是否可同先生借点人手?」
岂敢不从?文作回道:
「大总管果然英明,如此推量甚是正确。可想而知,无人乐见手下爱将死于非命。小的与玉泉坊乐于无偿供大总管差遗。咱们俩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文字老大也预见可能有此情形了。总之,请大总管尽管吩咐。倘若需要更多帮手,老夫可再召几人过来。」
那么,届时还请先生多多担待,阿甲低头致谢道。
「此外,还有一点。」
「请说。」
「是否——可将汝等握有之消息毫无隐瞒地尽数告知?」
「老夫所知的,方才大抵道尽——噢,倒是还有一件,就是关于为这黑绘马骗局担任帮手的刺客所用的技俩——」
「技俩——?」
「虽不知其真实身分与实际人数,但这群刺客并非以刀剑夺命。据传,用的是绳索。」
「绳索?」
阿甲夫人,山崎低声喊道:
「这——不就是上回那伙鬼蜘蛛?」
这群人,便是上回袭击阎魔屋的凶贼。
原来是这群家伙,角助喃喃说道。
「倘若真是这伙人,那么当初教他们给掳去时,其人数与行凶手法咱们已大致掌握。当然,其各自的名号、巢窟、背后有无后台等则是无从得知,亦称不上知之甚详——」
行凶手法,是以绳索将人缢死,是么?文作问道。
「就在下所见,鬼蜘蛛应有五人。是一群借网子、风筝线、绳子、缝衣线等通常成不了武器的东西夺命的高手。或许蜘蛛这诨名,正是由此而来——但这不过是臆测。或许这群家伙也使用刀剑,抑或还有其他同伙——」
话毕,山崎朝玉泉坊不住打量。
大爷——又市问道:
「可有任何胜算?」
由他这态度看来,应是有所盘算才是。
看来出山崎对敌情已有相当程度的掌握。
这山崎寅之助,是个懂得随对手技量选用行头——且能在夺取对手凶器后,随之将其诛杀的神奇刺客。
与高人交手,当然是毫无胜算,山崎回答:
「但倘若这回的对手真是鬼蜘蛛——交起手来的胜算,至少比起完全摸不清底细的对手要来得多些。」
「你也行吧?」
若是派得上用场,这家伙也供大爷随意差遗,文作朝玉泉坊瞄了一眼说道。
看来是用得上,山崎回道。
「不过,阿甲夫人。这回——该如何设局?在征询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