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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三摆出了个窥探的姿势。
「紧接着,多门大人旋即发出一声悲鸣。唉,这也难怪,任谁瞧见那活像熊的妖怪——不不,若是只熊,大人老早挥刀斩杀。多门大人哪会把熊给放在眼里?」
「即便非熊,也应挥刀斩杀不是?」
「但若是贸然上前,只怕小的、大人、和多门大人均要死于非命,而首当其冲的正是大人。那毕竟不是凡世间的东西。」
「既能亲眼瞧见,怎不是凡世间的东西?若非凡世之物,岂可能留下毛束?」
万三表示,那妖物朝沉沉入睡的志方面前一蹲,伸长脖子将嘴凑向了志方的鼻头——
「本官若是瞧见此景,想必当下便能判断形势危急。见一妖物将嘴凑向寝者,怎不担心此人是不是要教妖物给吃了?」
「不不——看来绝不像是要将大人给吃了。毋宁说像在窥探……噢,看似在吸取大人的鼾息,但也像在确认大人是否熟睡——」
「但……」
「噢,大人所欲言,小的也不至于不知。但眼见情况如此,咱们这头也得先静观其变。形势虽危急,但稍有闪失,只怕要害大人丢了性命。那妖物的嘴都凑到大人鼻头上了,若是教它一口咬下,可就万事休矣。」
这——的确不无道理。
「此外,小的也得为多门大人的名誉略事辩护。多门大人绝非心生胆怯,依然勇猛果敢,只见他像这般沉着待命,随时准备拔刀上前。」
万三只手伸向腰际,摆出了个拔刀的姿势。
「弓箭手藏身拉门之后,多门大人亦是刀出鞘口,小的不仅都亲眼瞧见,也屏息静候一跃而出的良机。」
万三压低身子,两眼不住转动。
「等着等着——感觉似乎等了良久,但这其实不过是情绪使然的错觉。」
「何以见得?」
「事实上,小的一行瞧见那山地乳,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儿。事后询问小的背后的两名小厮,多门大人与小的摆出架势的时间,不过是数到一、二、三的工夫。」
「的确是刹那间的事儿。不过这本官也不解,多门既已在窥探形势……」
「是。」
「为何——不纵身而出?」
「不是不纵身而出,而是那妖物一眨眼便消失无踪。只见多门大人迅速拉开拉门,想必是认为这气势将吓得那妖物自大人身旁抽身。孰料……」
「业已不见其踪?」
「没错。而大人亦在此时起身,高呼一声『怎么了』。」
志方起身时,房内的确是什么也没有。
「此时,缘侧的拉门也关得好好儿的。听闻大人一声呼喊,庭院那头的两名捕方也自遮雨板破门而入,玄关与屋内的众人也纷纷朝寝室赶来——后来的事儿,大人也都知道了。」
没错,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志方的确都知道。
只见拔刀出鞘的多门目瞪口呆地站在自己眼前。赶到寝室的众捕方似乎也是一脸茫然,个个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
「如此说来,多门是打那时起——才被吓破了胆的?」
不论志方如何询问,多门均是只字未答。
「毕竟一个妖物就打自己眼前消失无踪。在此之前,多门大人可是勇猛如虎。但眼见那东西就这么一溜烟地……」
——真教人无法释怀。
到头来,并没擒到什么凶手。
众人就这么捱到了天明,志方也依然活得好好的。
并没有逮到什么凶贼。反而是……
——冒出了个妖怪。
天才刚亮,又见大群看热闹的百姓涌赴现场,八丁堀再度为群众所据。不久,与力和笔头同心亦赶来确认志方是否无恙。志方现身众人眼前时,甚至响起一阵欢呼。
不过……
完全不知该如何禀报。
此外……
黎明时分——亦即欢呼响起约四半刻后,还发现了五具身分不明的遗体。
沟渠水面上一具。路旁树下一具。
桥下一具。澡堂旁小巷内一具。
大街正中央还有一具。
五名死者穿的行头形形色色,看不出彼此间有任何关联。一开始的判断,是皆于同时间路倒身亡。
但有五人同时丧命,且个个相距一町(注30),岂不过于凑巧?
至于死因——亦是难以查明。五人身上均无刀伤。虽不乏颈骨或背脊断裂者,但看来应非自屋顶摔落,教人猜不出如何死于骨折。于沟渠发现的遗体,看来亦非溺毙。
此外,每具遗体均沾有兽毛。
与志方寝室内残留的毛束完全相同。
这——着实教人无法参透。
因此。
万三便邀久濑棠庵前来判明。似乎是过于担忧志方的安危,万三事前便曾向棠庵求教。想必是一返回涩谷,便趁志方上奉行所作事前报备时前去造访,对其说明了全事原委。
当时棠庵如此回答:
—依老夫所见,应是名为山地乳之山怪所为。
这博学的老头儿劈头直断道。
并表示唐国称此妖为山魈或山精等等。
一如其名,此妖栖息山中,本国以山父、山爷、山亲爷、山丈、山鬼等称之,名称因地而异。亦有一说,高龄成精之蝙蝠、鼹鼠先是化为野衾(注31),历经一劫,复化为山怪。
此妖物栖于深山,识读人心,故又名悟妖。就这悟字判断,这妖怪应当是懂得察知对方心中所想。
这——深山幽谷中,或许真有此类妖兽栖息。但此处并非穷乡僻壤,亦非山中寒村,而是人声嘈杂的江户。万三也曾点醒,江户既无山,哪可能有什么山怪?
志方这番话,却换来棠庵这番回答:
——这山地乳,不时入侵人里,吸取入侵者之鼾息。遇袭者,必将于翌朝前毙命。
不过……
——遇袭时若为他人所目击,则遇袭者将得以存命。
此外……
——不仅得以存命,据说还保证就此长命百岁。
久濑棠庵一脸正经地总结道。
这番说法——
就这么一字不漏地上了瓦版。
黑绘马之真面目,乃深山妖物是也——
既非神,亦非佛。既非灵验,亦非神威。并非如人之愿,不过是妖怪假神佛之名取人之魂——瓦版如此刊载道。
此外。
对遇上山地乳该如何趋吉避凶,亦有详载。即便遭人于黑绘马上写名亦不足畏,仅需委人彻夜戒备,便可免遭其妖法所害——意即可免于一死——已有数个瓦版如此煞有介事地详迤。
不仅如此。
还加注为山地乳所袭却得以存命者,保证将长命百岁。
听来——还真是因祸得福。
想必是这番舆论奏效使然,志方心想。
凡遭人写名者均难逃一死——正是因此,这黑绘马才蔚为流行。
但倘若可免一死,将是如何?
况且,避凶法门还甚是简单。
黑绘马之夺命期限为三日。仅消邀人彻夜戒备三日,便可除灾解厄。
戒备者什么也无须做,只消睁眼目击便可。仅需如此,原本的死劫便能转为福寿。
这比写名还要简单。
如此一来——
——便不会有人再写。
写了也是毫无意义。半信半疑者将因此失去兴趣,信者则是更无可能付诸行动。
毕竟写了,反将助宿敌长命百岁。
——总而言之。
这不过是胡诌。遭人写名要命丧黄泉,被人瞧见却能延年益寿;两种说法同等无稽,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还真是无稽之谈。
但遗憾的是,志方本身虽作如是想,却找不出任何证据。
志方保住了性命。
五名死者却尽数丧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志方感叹道。
「怎么回事——敢问大人所指为何?」
「噢,那缘切堂,在本官写了姓名后,哪还有人进出?不是差了地回利平严加看管?」
「没错。入夜后的确是无人踏足。但在八丁堀的骚动结束后,戒备者便悉数撤回了。」
「那么——继本官后的那五人的姓名,是遭何人以何法写上的?而遭人写上姓名的五人,为何不是死在自个儿的栖身之处,而是悉数路死街头?」
「这当然是因为没能取得大人性命,那山地乳在回程途中便——」
「若那妖怪借吸取鼾息取命,难道五名死者当时皆露宿街头?且还于官舍周遭保持同等距离入睡?况且,倘若真是那妖怪所为,未依规矩而于昼间写下名字的本官——何以仍遭此妖物所袭?」
这,只得请大人向山神求答了,万三说道。
——无法释怀。
志方兵吾也仅能眉头一蹙。
【伍】
又在闹什么别扭?削挂贩子林藏说道。
不都顺利交差了?文作也说道:
「至少截至目前——堪称一切平顺。倒是阿又,想不到你竟然想得出如此妙计,佩服佩服。」
一阵风自河岸吹拂而过。
天候依然带股寒意。
这小伙子,近日特别偏爱这类装神弄鬼的招式哩,林藏揶揄道。
哪有什么偏爱不偏爱的,又市语带不屑地回嘴道:
「这可没多光采,不过是些骗娃儿的把戏罢了。」
「但不是解决得挺顺利的?我说阿又呀,今回这桩,再算上前回的大蛤蟆、雷兽什么的,你这脑袋可真是巧呀。原本我也以为这是哪门子蠢把戏,近日却觉得只要使用得宜,装神弄鬼一番也不赖。」
「少罗唆。」
还真是不懂得体恤人——又市心想。
每回的局,大抵都是赶鸭子上架。就连这回,若非志方兵吾先有动作,其实也出不了什么手。换言之,等于是志方主动落入又市所布下的陷阱里。
接获棠庵通报后,又市立刻看破了志方的计谋——志方想必是打算借写下一己之名,使黑绘马之邪术失效。
这招的确有效。
若志方逃过死劫,黑绘马的传言便将露出破绽。因这将证明死者并非死于什么玄妙神威。
若运用得宜,还可能予这传说致命一击。
志方想必是料到,为保护此局,真凶必将前来取命。自己只消守株待兔便可。
若真有人前来取志方性命——届时便可将其绳之以法。即便失手任其逃逸,只要来者为人,便可揭露此事实为常人所为。
不,若真有谁现身,来者必定是人。
毕竟——世间绝无鬼神。
这本就是再清楚不过的道理。
亦即。
似乎——即便什么也不做,志方也能凭自己所布下的陷阱,揭穿这黑绘马的骗局。
这当然办得到。
不过——志方对此事背后的最大内幕,却是一无所知。
志方兵吾完全不知稻荷坂只右卫门这妖物的存在。
此外——
志方似乎也完全遗忘对手可能是道上高手。即便非神佛,身手不凡的高手依然是难以应付,使的若是罕见奇技,就更不消说了。
总而言之,志方的性命根本是危在旦夕。
来者或不至于有勇无谋地袭击戒备森严的同心组官舍,然而,依然可能乘戒备撤除的当头下毒手。既是高手,就连钻过天罗地网暗中偷袭都不无可能。志方哪可能不危险?
不过,即便志方真的遇害,只要过了那三日期限,志方的计策便属成功。即便没能活过三日,只要能揭露真凶为常人,亦能收效。对戒备森严的八丁堀官舍发动袭击,不论来者武艺如何高强,也难全身而退。即便真能顺利遁逃,亦无从抹去下手痕迹。
总而言之——即便志方不幸丧命——这黑绘马的骗局仍将无以为继。乍看之下——即便阎魔屋一千人毫无作为,也能成就一文字狸的请托。
不过。
其中尚有一个问题。
倘若果真逮到真凶。
这真凶——将会是何方神圣?
胆敢袭击担任同心的志方,想必应是个高人——亦即鬼蜘蛛那伙。
不过,也可能另有其人。若是如此……
试图取志方性命者——便是与此案毫无关系的无宿人、野非人。
被当成卒子使唤的,想必将是惨遭只右卫门挟把柄要胁的贱民。
那么,就是门外汉了。
与同心交手,门外汉岂有任何胜算?然而,这当然由不得自己回绝,只得毫无准备地前往八丁堀,进行这场毫无胜算的袭击。
十之八九,注定要失败。
不是惨死刀下,便是束手就擒。即便遭擒,也注定是死罪难逃。
不,先以门外汉发难,再由高手乘擒凶乱局施以致命一击,未尝不是个可行之计。
以门外汉兴起风浪,再由高手下毒手——当然是不无可能。
反正这些个门外汉,不过是弃之不足惜的卒子。
待成功下了毒手,只消将罪责推予贱民,全事便告落幕——也可能是如此结果。
不仅可能,想必对方正是如此盘算。
事实上,这黑绘马奇案中的死者,的确多数死于此类人等之手。
就擒后也将无从辩白。哪管如何坦白、如何陈情,伏法者毕竟是这些个卒子;既非只右卫门,亦非鬼蜘蛛。
一但就擒,便万事休矣。诚如文作所言,再如何解释是出于被迫也于事无补。毕竟自己的确是真凶。
想必只右卫门对此早有周全设想。毋宁说正是为了因应这种局面,这魔头才决定迫使贱民代其下手。
着实令人发指。
这岂是天理所能容?
此事教又市甚是激愤难平。绝不可任其继续为非作歹,迫使更多人含冤、蒙罪——遑论令人丧命。
同理,又市也认为自己有义务助志方保全性命。
又市所知的志方兵吾,为人木讷却一丝不苟,在官差中算得上是极为罕见的真诚。正因如此,才会布下如此不惜牺牲一己性命的局。再怎么说,都不忍坐视此人命丧黄泉。
——没错。
单凭志方这计谋,便可瓦解黑绘马的骗局。
话虽如此,最终仍可能有人受害,乃至丧命。
这绝不成。万万不可再有任何牺牲。
这下——又市非得想出个尽可能活用志方这计策,并能封锁只右卫门一切诡计的法子才成。
为此。
又市与林藏取得联系,委其尽可能迅速、夸大地将流言给传出去。并透过阿甲与瓦版屋商议,斥钜款委其尽快付印,广为流布。
首先,须让大街小巷知悉志方兵吾不惜赌上一己性命,以证明黑绘马一案不过是个骗局。于坊间大肆宣传此事,应可助志方的计策坐收更大成效。
消息转瞬间便传了开来。
但这还不足够。
若不煽动全江户随之起舞,依然难以成事。
涌入八丁堀看热闹的成群百姓,其实有半数是受阎魔屋所煽动的。刻意挑起宛如祭典般的嘈杂乱况,一则是为了保护志方,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将无宿人、野非人隔离在外。
人多耳目多,可使行凶者更难下手。
人数暴增,官府的取缔也只得更严厉,尤其无身分者,将更难以接近现场。
事实上,此类人等果真未曾接近。据负责煽动人群的文作陈违——现场的确曾有数名仅能茫然眺望骚动现场的贱民。这几人与人群保有一定距离,个个都是脸色惨白。
虽不知他们奉的是什么命,想必个个都为无法下手而满心焦急。
不仅昼间难以接近,这些个门外汉也不具备乘夜潜行的技巧。
如此一来——
又市认为,便能迫使高人亲自下手。
同样负责挑起乱况的角助表示,文作的确深谙操弄人群之道。这靠朗读祭文餬口的家伙,生来就是个中高手,轻而易举便能使人群忽而嘈杂,忽而静默。忽而凑近,忽而远离。
同一时候。
将八丁堀的局委由文作代掌后,又市便动身造访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
事到如今,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我还真是参不透,文作说道:
「这……哪管是装神弄鬼还是什么的,只要运用得宜,我是不介意——但,阿又,你是如何认出那些个乔装成常人的鬼蜘蛛的?唉,就当时的形势而言,我也料到那些家伙必将在最后期限的第三日正午,混入人群伺机下手。但若是乔装成百姓或工匠什么的……」
哪可能认得出——文作一脸纳闷地说道。
没错。
又市前去造访那位朋友,为的正是此事。
这朋友——
名日御灯小右卫门。
小右卫门的身分,与又市这群阎魔屋的乌合之众截然不同。
双方栖息的世界可谓南辕北辙。这不同,并非诸如武士、百姓、庄稼汉、非人等身分的不同,而是处世之道截然不同。这小右卫门,极有可能和鬼蜘蛛那伙儿同是潜伏在暗处生息的不法之徒。
况且——
还是个举足轻重的要角。
上回的立木藩一案中,教鬼蜘蛛给盯上的阎魔屋一伙之所以能保住性命——全是拜小右卫门之赐。
可不是走投无路才求其相助。不,虽然的确是走投无路,但虽亟欲寻人相助,也总不能求个素昧平生的。与不法之徒不应有任何往来——可是阎魔屋的铁则。
当时,可是小右卫门主勖向走投无路的又市伸出援手的。
看来小右卫门对又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