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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无朋的遗骸就这么给留了下来。」
「唉——这当然是个困扰。」
「哪有什么比这更困扰?唉,这阿胜也真是堪怜,一个对众人如此关照的大姐头,一死就让人这么给抛下——总而言之,这遗骸虽沉得难以搬动,但再这么摆下去,也是要腐坏的。这时节,尸首腐烂的虽不似夏季迅速,但想必也撑不了几日。因此,我就……」
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份差事?仲藏不耐烦地说道:
「你这家伙还真是好管闲事呀。要你帮这种忙,换做常人早嘀咕个一两句,把事儿推回去给举办人便得了。噢?这赛局的举办人,不就是严正寺么?」
「寺庙那头,打一开始就推得一副事不关己似的,否则长屋那些家伙哪需要如此困扰?我当然不忍心装得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否则岂不要辜负我絮叨林藏这个谭名?再者,你怎知道我没推辞过?但他们表示这是场为庙方开帐吸引香客的劝进相扑(注48),待事儿办成了,庙方还要赏点儿银两,保证是皆大欢喜。苦口婆心一番委托,教我也无从推辞。谁知庙方竟是一个子儿也不愿支付,就连诵经超渡也不肯,谁说信佛的就是慈悲心肠了?」
「慈悲心肠佛祖或许有,但当和尚的可就难说了。倒是,这一带分明有不少寺庙不是?」
「这么个大个头,哪个墓地埋得下?」
这尸骸——个头的确不小。
「唉,其实随便找家庙悄悄朝里头一扔,当个无缘佛逼庙方供养,也未尝不可——但如此硕大的尸骸,搬运起来肯定惹人注目,即便要找草蓆裹一裹,也得用上个好几枚,根本无从避人耳目。此外,这么个庞然巨躯,任谁都能一眼认出是什么人。这阵子阿胜在浅草这一带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这么做只怕要牵累长屋那伙人。因此,我只得与严正寺和源右卫门打了个商量。」
话及至此,林藏站起身来,朝棺桶使劲拍了一记。
「教他们一同为我张罗了这个行头。」
「一日就能造好?」
「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张罗的。这种东西造起来既耗时又耗财,订制起来肯定得花上不少银两。总而言之——举办人和庙方说什么也不愿让步。都靠阿胜这庞然巨躯赚进不知多少银两了,竟然连这点儿香油钱也不愿支付——」
「难不成你要他们拿这尸骸来比划相扑?」
又市一脸嫌恶地说道,林藏竟然回答:
「教你给说中了,真不愧是我的弟兄。我的确是这么说的。总而言之,死缠烂打保证能尝到甜头。我就将这只棺桶运回了长屋,事前还凑足了六人合力将尸骸给塞了进去。接下来——毕竟是人穷不得闲,这些家伙便拒绝与这场丧事再有任何瓜葛。接下来,我又同长屋那伙人和房东打个商量,讨了点儿埋葬的工钱。」
向他们敲诈了多少?长耳问道。此时棺桶已牢牢给固定住了。
就一两一分,林藏回答:
「也就只凑得了这么多。我几乎要把长屋那伙人倒过来使劲甩,还是甩不出几个子儿。房东出了一两,长屋那伙人合凑了一分。若能再讨多些,我还能雇个帮手,但就这么点儿银两,也只能独力干了。因此,我便将东西一路给拉了过来。想不到这差事竟是如此累人,这才发现自己赔大了。」
林藏使劲吐了口气。
你还真是个大善人哪,又市揶揄道:
「瞧你蠢的,竟然连出于悲天悯人的善事与挣钱鲫口的差事都分不清楚。姓林的,你老是栽在这种事儿上头。若真的同情这巨女,或真心想解长屋那伙人的窘境,你根本分文都不该讨。」
「姓又的,你可别胡说。我干这事儿可不是凭义气。难不成大夫把脉收银两,就代表收银两的大夫都不想为人医病?没这道理罢?大夫当然想把病医好,因此医病把脉,也收个把脉钱,还收点儿药钱。可别将想把病医好的良心与为挣钱医病的行止混为一谈。医病的行止就是做生意,既是生意,干多少活儿当然得收多少子儿。更何况——」
我这还是个赔钱生意哩,林藏搓揉着自己的脚踝说道:
「想不到竟然这么辛苦。那地方叫元鸟越还是什么来着?都花了我两刻半,才从那头拉到这儿来哩。」
仲藏笑道:
「卖吉祥货的,你这就叫活该。接下来,你还得挖个洞才能埋这座桶,这才真叫辛苦哩,保证你挖到天明还——」
仲藏嘴也没阖上,交互望着林藏与棺桶。
这庞然大物,看来得挖个比普通墓穴大个三倍的洞才埋得下。
「你可想到该往哪儿埋?想必是在打盐入土手(注49)另一头的主意罢。那头可远着哩,凭你一个可拉得动?我可不认为桶子倒了就得搬救兵的你,有力气将这东西给埋了。」
「这我当然清楚,因此我才来找又市这家伙——」
「呿!」
又市别过头去说道:
「这种忙傻子才帮。即便一两一分全归我,也甭想打我的主意。长耳这家伙说得没错,你这就叫活该。胆敢梦想靠人家遗骸发财,这下遭到天谴了罢。」
「你在胡说些什么?遭天谴的是你自个儿罢?况且,绊倒我的可不是什么降天谴的鬼神,而是那个东西。」
林藏指向一株枝析茂密的冲天橡树说道。
「瞧你还真是胆小如鼠,竟然教一株树给吓着了。」
「别瞎说,给我瞧个清楚。」
只凭月光,哪可能瞧得清楚?
走近橡树以灯笼一照,这才发现树枝下似乎挂着个什么东西。
该不会是碰上钓瓶卸(注50)的妖怪了吧?又市嘲讽道。难不成你是两眼生疮了?林藏却双颊不住痉挛地回道。
「除了这株树哪还有什么?倒是挂在树枝下头的究竟是——?」
「林藏。」
仲藏突然插嘴问道:
「你该不会瞧见有谁自缢了罢?」
「自缢——?」
一行人这才发现,吊在树枝上的似乎是条腰带。
「混、混帐东西,此话可当真?」
当然当真,林藏缩起脖子回答:
「当时我浑身是汗地拉着这东西,行经此处时,突然瞧见那上头吊着个人影——」
「你这混帐,瞧见这种事儿怎不及早说?现在哪还顾得及扶起那棺桶?喂,林藏,那上吊的家伙上哪儿去了?」
「上哪儿去——这我哪知道?我正是惊见那人影吊在树上,急着把人救下才给绊倒的。又市,我可是为了救人一命,而不是为了成全那家伙上西天而拉他两腿一把,谁知竟换来你一顿臭骂。还真是好心没好报呀。」
「救人一命?瞧你说的。但打与咱们碰头起,你却只顾着照料这大得吓人的棺桶。桶子里的人死都死了,难道分不清死的活的孰者重要?还是你只顾慌慌张张的,没来得及把人救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给吊死了?若是如此,你可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看来这下还得再多埋一具遗骸哩。」
「为何非得埋了人家?这不就成了活埋了么?」
「若还活着,当然成了活埋,但人不都死了——?」
「还活着哩,就在树林里头。」
「在树林里头?」
不过是有点儿意志消沉罢了,林藏噘嘴说道:
「我抢在上吊前将人给托住,当然还活着。正是为此,才教大八给翻进了沟里,就连桶子都给倒了。这下我还能怎么办?总之先将人给抱下,发现也没什么伤势。虽然小命是保住了,但这人仍一味哭着求死,我忙还能怎么帮?只好将人给放一旁了。难不成还得安慰人家一番?我可是忙得很,还累得筋疲力尽。长耳大爷说的没错,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这一切,还不都是这夜半时分在这种鬼地方寻死的姑娘给害的?该安慰的人应该是我。教人救了一命,却连一句感激话也没说,眼见救命恩人碰上困难,也没帮半点儿忙。既然如此,我又何须照顾这姑娘?」
「姑娘——是个女人家?」
又市回过头,再次抬头朝树上仰望。真是麻烦,长耳嘀嘀咕咕地登上土堤,走到树后头时突然高声惊呼: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呀。喂阿又,这下可不得了了。」
仲藏先将灯笼朝自己脸上一照,接着又将火光移向树后喊道——
你瞧,这不是阿叶么?
「阿——阿叶?」
「你认得这姑娘?」
「有谁不认得?这姑娘可是——喂,阿叶,你没事儿吧?振作点儿,起得了身么?喂阿又,还在那头发什么愣?快过来帮个忙。」
又市依然惊讶得浑身僵硬。
真是拿你没辄,长耳朝又市瞥了一眼说道,接着便径自伸手拉起坐卧树下的女人——也就是阿叶,并牵着她步下了土堤。
没错,的确是阿叶。
只见她面无血色。
但或许是仅凭黯淡月光、与微弱的灯笼烛火映照使然。
阿叶环抱双盾,身子不住打颤。
虽是个热得教人发汗的秋夜。
她看来却活像冻僵了似的。
出了什么事儿?又市问道。一直是这模样,林藏回答:
「否则我哪可能问不出个所以然?」
「我可没在问你。阿叶,是我呀,我是又市。」
「阿——阿又大爷。」
阿叶原本飘移不定的双眼在刹那间凝视着又市,接着又垂下了视线。
「喂阿又,先别急着问话。缘由谁都想知道,但也别这么不通人情。瞧她都给逼到自缢寻死了,想必是碰上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儿。」
「可是和音吉——」
可是和音吉起了冲突?又市问道。
或许起冲突反而是好事儿哩。
不,又市这问题似乎给了阿叶不小的刺激,只见她激动地抬起头来否定道。
「不是起了冲突?」
「音吉大爷他——死了。」
死了?原本站在一旁观望的角助不由得高声惊呼,旋即问道:
「喂,你口中的音吉,可就是睦美屋的赘婿音吉?音吉他——死了?」
听见角助如此质问,阿叶的神情益发悲怆。
真的死了?角助一脸惊讶地问道:
「阿叶,难不成是你将他给——」
将他给杀了?仲藏直摇着阿叶肩头问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该不会是为这情郎鞠躬尽瘁,被迫数度下海供养他,到头来忍无可忍,一时盛怒下了毒手罢?但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亲手杀了情郎而懊悔难当,便决定追随情郎下黄泉……」
「瞧你胡说个什么劲儿?」
又市打断了长耳这番滔滔不绝的臆测:
「阿叶,你就说来听听罢。究竟是……?」
「不、不是奴家下的手。音、音吉大爷他——」
「音吉他是怎么了?你为何要自缢寻短?」
别逼人逼得这么急,林藏握住又市的胳臂制止道。少罗唆,给我滚一边儿去,又市怒斥道,将林藏的手一把挥开。
「因——因为奴家……」
「噢,咱们都知道,你不是个会犯下杀人这种滔天大罪的姑娘。」
「因为——奴家杀了人。」
「什么?难不成音吉果真是教你给……?」
「不。奴家是——奴家是将睦美屋的店东夫人给杀了。」
你杀了阿元夫人?角助惊讶地问道:
「音、音吉和阿元两人都死了?」
「你这家伙老在大呼小叫个什么劲儿?角助,难不成你们阎魔屋与睦美屋之间有什么生意?抑或——?」
话及至此,长耳闭上了嘴。
我说阿叶,你就说来听听罢,又市斜眼瞄着仲藏的长耳朵说道。
阿叶垂下头去,低声说道:
「今晚,店东夫人突然将奴家唤了过去——店东夫人与音吉大爷,平时都待在主屋外的小屋内——奴家一到小屋,便看见音吉大爷仰躺在地上——脸还教一团被褥给捂着。」
「教被褥给捂着?」
「是的。接下来,店东夫人就怒斥奴家:你瞧,音吉死了,都是教你给害的——」
「此言何意?」
「奴家也不懂。紧接着,店东夫人便突然掏出一把菜刀冲向奴家。奴——奴家教这举动给吓得……」
阿叶静静地伸出左手。
只见她指尖微微颤抖,指背上还有道刀痕。就着灯火仔细打量,一行人这才发现她的衣裳也被划得残破不堪,上头还沾有黑色的血渍。
「奴家使劲挣扎,回过神来,才发现店东夫人已经——」
一肚子血倒卧在地了,阿叶说道。
「而且菜刀还握在奴家手上——奴家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便离开了店家,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条大河旁时,原本打算投河自尽——但就是提不出这个胆儿,只好一味朝没有人烟的地方走,走着走着便——」
话及至此,阿叶抬头仰望巨木。
「弑主可是滔天大罪呀。」
林藏低声说道。
瞧你这蠢才说的,又市怒斥道:
「这哪叫弑主?阿叶既非睦美屋的伙计,亦非睦美屋买来的奴婢,不过是在那儿寄宿罢了。你说是不是?」
「或许不是——但毕竟是杀了人呀。」
你这蠢才,还不给我住嘴?又市闻言勃然大怒,仲藏连忙制止道:
「阿又,稍安勿躁。这卖吉祥货的家伙说的没错。阿叶,可知这下睦美屋是怎么了?接连出了两条人命——」
奴家也不晓得,阿叶回答:
「除非是被唤去,否则不论是店内伙计、还是买来的姑娘,平素均不敢踏足店东夫人和音吉大爷所在的小屋——因此,或许尚未有人察觉……」
「那么……」
「你在那么个什么劲?阿又,你该不会是想助她脱逃罢?」
「倘若尚未有人察觉……」
不妨趁夜……
「阿又,你这是在打什么傻主意?哪管是助她藏匿抑或助她脱逃,保证都行不通。待天一亮,店内众人就要发现出了人命。你想想,出了两条人命,阿叶又消失无踪,如此脱逃,不就等同于坦承人是自己杀的?如此一来,官府保证立刻下令通缉。」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阿又,可别小看奉行所呀。况且她还能往哪儿逃?区区一介弱女子,哪有办法逃多远?难不成你打算陪同她一道逃?」
「噢,要逃就逃罢。咱们可以立刻张罗一艘小船循水路逃,亦可考虑入山藏匿,总之,能往哪儿逃就往哪儿逃。」
说什么蠢话,仲藏怒斥道:
「你这是什么蠢点子?」
「蠢点子——?」
只要能奏效,点子蠢又有什么不对?又市反驳道。毛头小子,少诡辩点儿成不成?长耳高声一喝:
「阿又,别再编些教人笑掉大牙的蠢故事了。该不会是老包着那头巾,把你的脑袋给蒸熟了罢?先给我冷静冷静,别径自说些意气用事的傻话。你以为自己算哪根葱?你以为自己是阿叶的什么人?多少也该——」
考虑考虑阿叶的心境罢,长耳抚弄着自己的长耳朵说道。
「阿叶的心境——」
「没错。她可曾说过想往哪儿逃?阿叶可是一心寻死,方才还试着在这株树上自缢哩。她这心境,你这毛头小子非但没设身处地关切过分毫,还净出些压根儿派不上用场的馊主意。」
又市望向阿叶纤瘦的双肩。
只见她一对肩膀至今仍颤抖个不停。
「可、可是,长耳的,阿叶她——对音吉或许曾眷恋不已,不不,说不定至今仍有眷恋之情。总之这都不打紧了。受人哄骗、卖身供养,都是阿叶自个儿的自由,不关咱们的事儿。但这回的事儿可不同。教人一再转卖,到头来还阴错阳差地杀了人,若就此伏法——可就万事休矣。若被逮着了,包准是枭首之刑。难道咱们甘心眼睁睁地任她遭逢这等处置?」
阿叶,你难道就甘心如此?又市问道。
阿叶只是默默不语。林藏朝阿叶低垂的脸孔窥探了一眼,接着说道:
「唉。哪管是阴错阳差还是什么的,犯了罪就是犯了罪。我说阿又呀,我也欠你一点儿人情,想来也该帮你一点儿忙什么的——但不管怎么说……」
都不认为你能逃得成,林藏说道。
「若是先逃脱后就逮,的确是死路一条。话虽如此,阿叶姑娘,我也不认为就这般情形,你杀人就非得偿命不可。既已有一死的觉悟,或许你不妨考虑将来龙去脉据实解释,求官府发个慈悲,从轻发落。」
「求官府发个慈悲?姓林的,你打何时开始变得这么爱痴人说梦?世事哪可能如此美好?这儿可是人人精打细算的江户城,你还以为可能碰上以人情裁案的乡下代官(注51)?这年头光是偷个五两,脑袋瓜子就要落地。此案即便不是死罪,也不是叩几个头儿就能了事的。阿叶她可是——」
别说了,阿叶浑身无力地垮了下去,又市连忙将她一把托住。
只感觉到由她身子传来的阵阵颤抖。
「阿又,你也太多管闲事了。」
长耳说道:
「这不叫多管闲事叫什么?唉——或许林藏也是太讲人情。此事还是成全阿叶的心意较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