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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闻雷,山崎神色为之一沉。
「遇害者——似是只右卫门的卒子。」
「意即,已有人挺身而出,抵抗只右卫门?」
「这……虽不知是否真有穷鼠噬猫,但遇袭的猫倒是反晈了回去。看来,情况就成了这么个你来我往。」
「且慢——咱们可没出手哩。」
「所以,才询问先生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噢。」
山崎手捂着嘴说道:
「难不成你怀疑——人是在下杀的?」
「要说没这么怀疑是自欺欺人。总之,大爷为了损料差事所杀的敌手仅限于鬼蜘蛛,但对方是否如此认为,可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就连我也要怀疑。无论如何,咱们碍了对方的事儿,而且咱们的身分,也全教对方给掌握了。」
大伙儿——全都死了。除了原本正四处奔走的又市与林藏,悉数遇袭身亡。
「那么,将死尸挂上望楼羞辱——就是对这反击的报复?」
「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那应是针对咱们的恫吓。另一方面,似乎有谁以强硬手段对抗只右卫门。看来望楼一事——便是对此结果的杀鸡儆猴之举。」
「真是如此?」
咱们非加以制止不可,又市说道。
——遭噬便要反噬,只会沦为两相残杀。
棠庵所指,正是这种情况。
「阎魔屋——又如何了?」
「不知道。若没什么突发意外,这下应在举行巳之八的葬仪才是。」
「葬仪——」
巳之八才刚满十八。
又市望向庭院。
造访此处已有数载,竟从未意识到有这么座庭院。仲藏总是从早到晚关着遮雨板,足不出户地埋首打遥奇妙的行头。
除了被山崎一脚踢来的遮雨板,庭院内空无一物,也没种半朵花。只有围在外头的一道木墙,正中央还有一座寒酸的小祠。
——这家伙根本不信神佛。
看不出这座祠祭祀的是什么。又市自个儿也不祭鬼拜神。
只见挂在祠上褴褛的褪色布幕正随风摇曳。
——噢?
除了在遮雨板被踢开时灌进屋内的一小阵风外,此时并没刮什么风。
屋外完全无风。不过……
不对。只见布幕又晃动了一阵。
这可奇了。首先,这座小祠的位置就有点儿古怪,怎么看都像是搭错了地方。依常理,应将祠设在庭院更深处才是,看来亦非出于方角的考量。况且,这座祠真有这么陈旧?
——难道是刻意布置得如此陈旧?
这对长耳而言确非难事。搭造戏台的大道具,正是仲藏这玩具贩子最得意的把戏。如此想来,这座祠的确启人疑卖。
「大爷曾言——缘廊下方也掀开来瞧过?」
「是瞧过——怎么了?」
「也记得大爷说,连只小鼠也没瞧见。是不是?」
「没错。虽没看得多仔细,但的确是什么也没有。」
「是么?」
又市站起身子,环视起一片凌乱的屋内。
屋内隔墙皆已打通,除梁柱外,放眼望去毫无辽拦,看来活像座铺满榻榻米的道场。壁橱的拉门也给卸下,好充当堆放材料的仓库。又市走向床间,不,该说是曾为床间之处,发现就连此处也成了仓库,早已分不出上座、下座。
原本堆积在内的东西全给推垮,该立起的东西尽数倒地。
又市以脚清开散乱杂物,在床间地板上踩了踩。
只听到些微声响。
再使劲踩了一脚,
「怎么了?」
山崎低头朝地板望去,问道:
「阿又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又市泛起一丝微笑回道:
「大爷,小老鼠或许没有,但——巨鼠似乎有一只。」
又市举起一只脚,准备再朝地板踩个几回,就在此时……
山崎机警地站了起来,安静无声地移动到又市身旁。
「怎么了——?」
「别出声。」
山崎以双手护着又市说道:
「看来咱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了——?」
「对不住,都怪在下一时大意。方才也说了,在下遇弱则弱。看来包围咱们的,就是那伙无宿人。感觉得出彼等心浮气躁,毫无纪律,散着的不是杀气,而是恐惧。」
呵呵呵,山崎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继续说道:
「阿又先生得有所觉悟。这回在下可帮不了什么手。」
山崎悄悄滑步,侧身朝前移动。
「在下取不了这群家伙的命。噢,绝非因有先生同行而有所顾忌。想必先生亦知,在下从未携带武器,想必来者亦是手无寸铁。在下的武器,就是自对手抢来的行头。对方若无武器——在下亦与手无寸铁无异。」
山崎缓缓转了个身。
「同高人过招还轻松多了呢。来者浑身散发腾腾杀气,可见彼等亟欲取下咱们俩的性命。」
山崎压低了身子。
「因此,在下当然也不甘示弱。不过,门外汉心绪烦躁不定,满心恐惧、嫌恶、伤悲、苦痛——遇上此等人,实不忍痛下毒手。」
先生瞧,危急之际,在下话匣一开,便要滔滔不绝,山崎边朝外窥探边说:
「在下的弱点——便是容易心神不宁,不耐沉默:心一静,便忆及死于在下之手的亡者。彼等之死前神情、绝望哀号,总是教在下苦痛难当。在下所弑之人——第一个就是自个儿的亲弟弟。」
「大、大爷——」
「呵呵呵。看来在下逗留屋内,实为下策。扬长而去却又再度折返——想必彼等曾遗人留守,待察知吾等人屋后,便引同伙回返。既有留人窥探——可见长耳仍是安然无恙。」
来者——
正藏身木墙影下。
这下就连又市也察觉了。
「虽不知来者人数,但看来绝不只十几二十名。阿又先生,待在下一喊,先生立刻跳出窗口,头也不回地全力飞奔,在下将紧随在后,至少能击倒个两三名对手。仅动这么点儿粗,还请先生包涵。听清楚了么——?」
跑!山崎喊道。
几乎眼也没睁——
又市便依山崎吩咐,头朝下地往前飞奔。
与此同时,木墙亦骤然倒塌,有几人闯进了屋内。想当然耳,亦有模糊人影挡在又市眼前。
又市撞开或踢开了这些人影,朝屋外一跃而出。
虽然跃出了屋外。
却无法再往前行。此时屋外竟是人山人海,无数双手将又市抓得离地腾空,已分不出哪边是天,哪边是地。由于两脚难以着地,感觉活像浑身都浮了起来。
不过,也清楚感觉有人正抓着自己的身子。
两眼一睁,只见无数手脚。
与无数双眼、无数根指头、无数张龇牙咧嘴的脸孔。
还来不及惊呼,又市便翻了个筋斗跌落地上。
只感觉肚子朝地上使劲一摔。阿又先生,快逃,也听见山崎不知打哪儿传来的呼喊。
这下哪逃得开?就连站也站不起身,喊也喊不出声。
无数只手、无数只脚、无数个人。与其说是人墙,不如说是股人涡。
突然传来一阵无以名状的怒吼,视野霎时豁然开朗。
又市看见了山崎。
只见山崎正为许多扮相古怪的人所包围。其中不乏披头散发者、头结发髻者,亦不乏看似座头(注31)者,更有满面胡须者、蓬头垢面者、头戴头巾者……不似武士或百姓的各色人等,正将山崎团团包围,完全看不出人数究竟有多少。
山崎使劲挣脱。
但再怎么甩开,新的胳膊还是不断凑近。
脏污的手、粗糙的手、胳膊、掌心、拳头。
宛如群鼠汇聚。
看来犹如——成群饥不择食的鼠辈,正在疯狂啃噬山崎。
这下。
又市方才察觉自己也身处同样的险境,顿时感觉到一股贯彻全身的痛楚与深不见底的恐惧。虽欲呼救,喉咙却喊不出半点声来。
气管竟然给塞住了,也不知是颈子教人给勒着,还是喉咙教人给压着。不,或许是有谁正紧压自己身上。全身被紧紧揪住,毫无办法喘息。
心生畏惧,必将为彼等所擒——
教这些家伙给架住,颈子再给这么一勒,想必万事休矣——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下又市已给吓破了胆。
惧怕。
死亡。
丝毫喊不出声,感觉益发恐惧。
愈是恐惧,便愈想呼喊。
——我命休矣。
突然感觉自己似乎触到了哪个姑娘柔软、沁凉的肌肤。
这……
这必是幻觉。
又市心头顿时涌现一股温馨,原本的恐惧莫名奇妙地随之烟消云散。
——少罗唆。
——别碰我。
——给我滚一边去。
——少给我拉拉扯扯的。
——阿睦。
对不住,阿睦。
山崎他——看来也撑不了多久。
什么嘛,大爷,你一身武艺,又有何用?
意识愈发蒙胧。
就在此时,一股异臭倏地掠过又市鼻尖。
只见几道火光不住旋转。
微微火光。
看来——犹如鼠花火(注32)。
这幻觉看着看着。
又市便晕死了过去。
【伍】
只嗅到一股抹香的香气。
微微睁眼,看见一道白烟袅袅升起。
射入视野的细细微光。光滑的白瓷香炉。雾金色的摆饰。
噢,是谁死了?瞧这死亡的气味,死亡的光景。
那头一片漆黑,但这头仅是昏暗,点着一支蜡烛,看得还算清楚。
本以为地狱伸手不见五指,原来多少还有点儿光。这也是理所当然,像你这么个窝囊废来到这儿,若真是一片漆黑,只怕要将你给吓得不知所措。喂,老爹,老爹是死了么?像你这种臭老头儿,死了当然无人凭吊。你一归西,与那和你勾搭上的女人不就永别了?像你这种混帐东西
死了最好。
「像你这种……」
「醒了么?阿又先生。」
这家伙不是老爹。此人是……
「山,山崎大爷—」
此处可是地狱?又市起身问道。和地狱差不了多少,山崎回答。
此处是个座敷。又市正睡在地铺上。稍稍转个头子,竟疼得要人命。
但不转也不成。只为了朝隔壁房窥探一番。
房内有倒立的屏风(注33)、纯白被褥、短刀、以及脸上覆着白布的——
「是巳、巳之八?」
「没错。此处乃——阎魔屋。」
又市似乎是梦见自己遇上了生父。虽已无法忆起梦中看见了什么样的光景,但这股令人生厌的不快气氛,与对生父的回忆完全相仿。
巳之——
「难道咱们获——获救了?」
「似乎是如此。」
此时纸门被拉了开来,只见阿甲现身门外。
「又市先生。」
「大总管——别来无恙?」
「又市先生得以安然脱身——实为不幸中之大幸。」
阿甲就地跪坐,朝又市低头致意。抬起头时,可见其面容甚是憔悴。
「众人——都亡故了。」
「噢。」
又市将视线自巳之八的遗体别开,
「倒是——现在遗留在店内,不会有麻烦?」
「嗯。店内已无他人。」
「都遣回去了?」
「我吩咐寄宿店内习艺之年少小厮暂时返乡,他于昨日领了点儿盘缠便告离去。亦嘱咐其他雇佣停工,众番头则委托他行接纳,上其他店家干活去了。大掌柜当差至今早为止,如今——仅余我与角助留守。」
「是么?意即,店铺行将歇业?」
阿甲垂下视线回答:
「也不得不歇业——若再次遇袭,已无从防身。此外,亦不忍再殃及无辜。」
阿睦小姐,就这么教咱们给连累了,阿甲再次垂头说道:
「想不到——结局竟是如此。」
「事后懊悔亦是于事无补。大总管就别再自责了。」
棠庵那老头儿可来过?又市问道。阿甲摇头回答:
「巳之八不见踪影时——我甚是挂心,立刻差遗角助前去采视棠庵先生,当时便已递寻不着。看来……」
人伙儿几乎是同时过袭,山崎把话接下去说道:
「得以脱身的除在下之外,仅此处三人以及仲藏、林藏两人。当时阿又先生与林藏正四处奔走,使对手无从掌握行踪。至于大总管及角助——想必是刻意留下的活口。」
可是为了使其受尽折磨?
仲藏先生又如何了?阿甲有气无力地问道。
「不得而知。遇袭时,在下与阿又先生面对的徒众少说五十名,眼见这下插翅也难逃,在下已做好还债的觉悟——」
孰料竟能幸运获救,山崎苦笑道。
「咱们俩——是如何脱身的?」
又市问道,并撑起身子,盘腿而坐。
感觉浑身一阵酸痛,尤其是颈子,痛得活像睡时扭伤了似的。
不得而知,只能怪咱们运气太好,山崎苦笑道。虽然房内昏暗瞧不清楚,但山崎似乎也是浑身瘀伤。这才发现其神情看来有如苦笑,原来是眼睑严重肿胀使然。
「看来——曾有人以奇技助咱们脱身。」
「奇技?」
「用的是火。」
「火?」
什么样的火,又市说道。
「在下也不懂。只见到——在下脚边突如火光炸裂,犹如……」
那气味,那火光。
犹如鼠花火?又市问道。没错,山崎回答:
「确如鼠花火。至少于其乍现时。」
原来——
那并非梦。
「起初是微微的炸裂声响,亦出现小火球于脚下不住旋转。见状,暴徒为之一惊,在下也给吓得不知所措,毕竟事出突然。只见徒众被火花炸得难以立足,紧抓在下的手当然也松了开来。在下乘乱解开束缚,自徒众间穿梭而过,赶赴先生所在之处。此时,原本的小小火光……」
山崎一脸纳闷地说道:
「竟如蛇般相连串起——宛如一道火绳。只见这道火绳宛如具生命般,于无宿人之间——」
「火绳——?」
「没错。此时徒众已无暇顾及咱们俩。此景甚是不可思议,几可以妖火形容。况且,这妖火还不只一道。徒众中不乏果敢与妖火对峙者,然而即便火绳遭斩为寸断亦不灭熄,而是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地迅速增多。」
这……岂可能属实?
听来是天狗御灯,阿甲说道。
「噢——世间真有此等妖物?」
「不——应是小右卫门火。总之,必是妖物所燃之怪火。」
「大、大总管,难不成是——」
阿甲朝又市一瞥,点了个头。
——御灯小右卫门。
原来是他?
是他救了咱们?
「在下孤陋寡闻,不知真有这种妖火。但总不能因其罕见而看个出神。幸好这妖火并未烧向咱们俩,在下便——将先生一把抱起——」
「带着我逃离该处?」
「头也不回地逃离该处。虽听见背后数度传出轰然巨响,亦无暇回头观望。毕竟生死仅一线间,根本无暇顾及他人。故此,袭击咱们俩的徒众结局如何——在下也不得而知。」
「结局如何——的确无从得知。」
看来先生似乎知道些什么?山崎问道。
「这——目前毫无确证,尚难判明我的揣测是否属实。」
原来这只噬猫的穷鼠。
——就是小右卫门。
此人被喻为暗界之首。既是个手艺了得的傀儡师,也是个能巧妙驾驭火药的不法之徒。
是个迟早得解决掉的对手——
谈及只右卫门时,此人曾如此说过。
不过,如此一来……
「大爷,袭击咱们俩的无宿人均为门外汉,是不是?」
不仅是门外汉,几乎连个架也没打过,山崎回答:
「因此才如此拼命。也不知该如何伤人、杀人,仅能胡乱出招。在下最骇怕的,便是此类对手。根本不知该从何打起。」
「意即,那伙人不过是受只右卫门差遗?」
「想必——确是如此。」
「因此,理应无罪?」
「不,哪管是受托还是受迫,袭人、伤人本身便是罪。那伙人本身虽无意加害于人,但——也算不上无罪。」
但杀害这伙人,不也毫无意义?又市说道:
「即便有罪,也不过是受摆布的卒子。擒贼还得先擒王哪。」
「的确,斩草若不除根,的确是毫无意义。只右卫门不除,便无从杜绝乱源。但手足若失——头儿也将无以为继。毕竟与咱们交手者乃其手足。遭利用者虽堪怜——但少了这伙人,只右卫门也将无从举事。就此而言,仍堪称制敌之道。」
真是如此?但鼠繁衍甚速,又市说道。
「繁衍甚速——所言何意?」
「只右卫门坐拥手足无数,仅拔除五六支,根本无济于事。不将其根绝,便无从期待任何改变。世间无宿人、野非人多如繁星,数量有增无减,除非将其杀至一个不留,否则这头儿绝不愁找不到手足。」
的确有理,山崎喃喃说道。
「那么……」
阿甲问道:
「又市先生可是认为——此人即意图根绝只右卫门之手足——?」
「虽不知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