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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还是改不来?」
哪可能改得来?
阿叶毕生都将背负这条人命。
「真相仅存于个人心中。街坊巷弄间则是有幻有梦,世间一切,均不过是虚无幻影。既然如此——阿叶姑娘今后——就该一辈子活在自个儿心里的真相中——先生说是不是?」
「反正——世间一切均不过是虚无幻影?」
「是的。咱们不过是借着于街坊巷弄间造梦——即捏造巷说,尽可能供阿叶姑娘活得安稳些罢了。」
「以三十两的代价?」
「说到这笔损料——」
阿甲向背后的角助使了个眼色。是,角助一应声,立即走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一只袱纱包塞入又市手中。
「这、这是什么东西?」
「是找给你的零钱,又市大爷。」
「零钱?喂,什么零钱?」
闻言,又市这才收下原本欲推回的袱纱包,解开来瞧瞧。
只感觉这只袱纱包拿起来沉甸甸的。
里头包的,竟是十三枚小判。
「喂喂——这究竟是……?」
是属于先生的银两,阿甲说道:
「是今早送到咱们店内来的。原本有四十两,扣除应向先生收取的二十七两后——就剩下这十三两,在此悉数奉还。」
「送去的?我可没送这种东西去呀。如此钜款,我何来能耐——」
是阿叶姑娘送来的,角助说道。
「阿——阿叶?」
「阿叶姑娘似乎再度卖身了,为此收到了这四十两。」
「这——?」
又市转头回望,但背后当然是空无一人。
左右张望,左右当然也不见任何人影——
阿叶并不在场。
「这未免也太——」
至于她是进了哪家娼馆,或是成了冈场所或宿场的娼妓,就不得而知了,阿甲说道。
「她竟然——将自己给卖了?」
「请别误会,又市先生。阿叶姑娘这回卖身,绝非是为了先生。而是——为了遵从规矩。」
「规、规矩?阿叶好不容易才成了自由之身——」
不对。
阿叶哪可能得到自由?不,论自由,阿叶原本就是自由的。束缚阿叶的,正是阿叶自己,往后阿叶也得终生在自己的束缚下度日。
「这、这笔银两——」
「阿叶姑娘并未留下任何书简,仅附上一纸便笺——上书又市大爷惠存几个字。故此……」
这笔银两,是属于先生的。
——是给我的?
阿甲定睛直视着又市。
又市默默地将袱纱包塞入怀中。
阿甲再次泛起一抹微笑。
「不知又市先生——往后是否还可能助咱们阎魔屋办些损料差事?」
「什么?」
「先生天真的性子——以及能逞口舌,却手腕奇弱这点,让我认为或可邀先生同咱们共事。」
阿甲说这番话时——眼中并不带分毫笑意。
「其实——方才我亦邀林藏先生同来共事。先生在京都或许有小有名气,幸好在江户尚不为人所熟知,此点也正好适合。」
「适合?适合什么?」
「咱们阎魔屋仅同正经人做生意。损料屋的行规,是不得与不法之徒有任何牵连,万万不可同与那圈子牵连者有任何往来。」
「究竟——是要我办些什么样的差事?」
「需要先生代办的,便是——」
于街坊巷弄间织梦,阿甲说道。
「织梦?」
又市朝地上蹬了一脚。
「呿。这等事儿甭找我办。像是这回这等荒唐把戏,我可一点儿也不像插手。瞧长耳老头儿那些个无聊把戏,又是身躯膨胀,又是教婆娘给压死什么的,直教人笑掉大牙,只骗得了几个娃儿罢了。」
「听来——先生是毫无意愿?」
「我可没这么说。只是听你方才一下数落我天真,一下数落我手腕奇弱,殊不知这差事若是由我来扛,铁定能办得比你们好上几倍。怨恨、苦痛、眷恋,只要变出一段巷弄奇谈,包准悉数一笔抹消——哪还需要布置什么荒唐把戏?无须大费周章设这等滑稽滥局,一切便能圆满收拾。瞧我能言善道,办起事来有一套,凭这舌灿莲花,便足够我吃遍天下——」
可别小看大爷我小股潜又市呀,又市大言不惭地吹嘘了一阵,话毕,便抬头仰望起身旁这株柳树。
今夜暖风阵阵,天际不见半点星辰。
没错。
——反正我是个小股潜。
空有满腔大志,空有一身干劲,也成就不了什么大事儿。
先生愿意加入么?角助问道。
「听来是有那么点儿意思,大爷我就姑且试试罢。不过,无酬的活儿我不干,该收的银两我可不会客气。林藏那家伙就甭找了,有他在只会碍事。」
「口气倒是不小。」
阿甲说道,这下终于露出了如假包换的笑容:
「不过,说大话前,还是先将那头凌乱的月代给剃一剃罢。别平白糟蹋了先生这副俊俏相貌。」
少罗唆,又市顶了个嘴,旋即转过身子。
只手紧紧揣住怀中的小判。
我当然加入——又市背对两人,朝夜空如此回答。
注1: 原文作「ちょぼ暮れて」,指江户时代手持锡杖或摇铃,口唱如祭文风恪的歌曲乞讨米钱的江湖艺人。
注2:江户时代,男子将前额至头顶的头发剃成半月形的发型。
注3:逃散为日本中世以后的一种农民抗争,指农民为反抗领主而结伙放弃耕作,逃往山野或其他藩国之领地。
注4:原文作「水饮み」,为江户时代未拥有农地,亦无登记户口,靠打零工维生的下层农民。
注5:日式建筑中,保留泥土地板的房间,又日土场。
注6:小股为小步,大股为大步,小股潜字意上有自人跨开的小步下钻过去之意。
注7:类似中国升官图的棋盘游戏,于奈良时代自中国传至日本。游戏由两人进行,各握有黑白各十五子,掷骰子凭点数前进,以哪方率先将所有棋子摆进对方阵内定胜负。
注8:回船为从事日本国内沿岸运输之商船,回船问屋则为斡旋货物眙运之业者,又作回漕问屋、回漕店。
注9:又称陆奥,日本古代令制国之一,范围涵盖今日本东北福岛、宫喊、岩手、青森与秋田等县。
注10:江户时代民宅围墙,以黑墙最为风流潇洒,为地位象征。
注11:睡魔祭的「睡魔」原文作「ねぶた」,与痈肿「ねぶと」读音相似,「ねぶと」汉字写为「根太」。
注12:日本传统祭典中的人拉彩车。
注13:原文作「精灵流し」,盛行于长崎县各地之中元节行事。中元节当晚,将瓜皮或油纸制成之水灯放入河中或海中,任其随水漂流。有吊送故人亡魂、航向极乐世界之寓意。一说源自中国的彩船(王船)祭大典。
注14:京都三大祭之一,于每年七月时举行。起源为西元八六九年时因瘟疫横行,京都居民认为是只园牛头天王作崇,故迎出神像于京都市内巡行,祈求消灾除疫。
注15:日式建筑中接待访客用的和室。
注16:亦作「自来也」,为戏作者美图垣笑颜自一八三九~一八六八年刊行之合纸(含插画的小说)《儿雷也豪杰谭》之主角,乃一可召唤巨大蛤蟆的忍者。
注17:江户至明治时代盛行的浮世绘类型之一,以歌舞伎场景为主题。
注18:江户至明治时代盛行的浮世绘类型之一,以歌舞伎演员、舞台、道具、或观众为主题,受欢迎程度几与美人画匹敌。
注19:一五六二~一六一一,安土桃山时代至江户时代初期大名、武将,肥后国熊本藩之初代藩主。原为丰臣秀吉之家臣,于元禄 ·庆长之役随秀吉率军远征朝鲜,屡战屡胜。秀吉殁后成为德川家臣。
注20:日本古坟时代皇族,第十四代仲哀天皇之后。相传于天皇殁后曾长期摄理朝政,并三度出兵朝鲜,创下日本海外拓土之先例,但相关传说多不可考。
注21:七五八~八一一年,日本平安时代武将。因讨乎东北陆奥虾夷有功,获对为第二任征夷大将军。
注22:原文作「障子纸」,即糊隔扇或拉门的纸张。
注23:原文作「张りぼて」,通常为后述的张子(张り子)之关西弁说法。
注24:江户时代以纸糊成狗形的乡土玩具。由于狗生育容易,并可生出复数幼犬,故犬张子常被做为祈求安产或孩童安泰的护身符。
注25:即杂耍场。
注26:即戏班子。
注27:又称弘前藩,位于日本陆奥国北部(今青森县弘前市)的藩国。
注28:江户幕府时代用以形容江户范围的用语,起源为江户地图上会以红线围出江户地域。
注29:位于今东京上野恩赐公园南端的天然池。
注30:即牲畜肉或鲸豚肉,尤指山猪肉。明治维新前的日人有避食海产以外肉类的风习。
注31:无衬里的薄和服,多当内衣着用。
注32:将和纸裁成细条,添加线头混纺而成的衣物,亦指与棉线或绢线混纺的布料,多用来缝制夏衣或衣带,盛产于宫城县白石、静冈县热海。
注33:指人突然失踪之现象。古人认为人毫无前兆,突然于山中、林中、或城镇内失踪,乃神或妖怪所为。
注34:江户时代专门拐骗妇女转卖妓院的人口贩子。
注35:幕府法规中定名为「食卖女」,指江户时代旅馆中以雇佣的名义工作,实际上亦从事卖淫的半合法私娼。
注36:吉原为江户时代之合法妓院聚集地,原位于今日本桥人形町,后于明历大火中毁于祝融,灾后迁移至浅草寺后方之日本堤。
注37:依江户时期规定,吉原的娼馆以篱的高度分级,最高级的娼馆为篱高达天花板者,称为大篱或总篱,仅及其一半或四分之三者称为半篱,篱仅高二尺者僻为小见世。
注38:江户时代于吉原、品川的娼妓,位格较高者可拥有自己的房间,称为「座敷持ち」。
注39:不受官府认可的花街柳巷,多位于深川、品川、新宿等地区。
注40:于客栈中接客的下等娼妓。
注41:将柳枝削细后弯成茅花形的祭祀用品,多于初一至十五挂于门上以招福辟邪。
注42:人拉的大型载货车辆,自江户前期起于关东地方广为人所使用。
注43:两者均为源自平安时代之京都墓地,鸟边野位于今清水寺附近,化野位于今岚山附近,与位于今船冈山附近之莲台野并称京都三大墓地。
注44:亦作「开龛」、「启龛」、或「开扉」,指寺庙于特定日将平日深锁的佛龛开启,供人祭祀膜拜龛中秘佛的活动。但用于俗话则有开设赌局之意。
注45:相扑力士比赛竞技之场地,内部填土而成。
注46: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属西海道,又称肥州。大约为现在的熊本县。
注47:日本古时尺贯法的度量单位,一贯约为三·七五公斤。
注48:为集资兴建或修缮塔堂、佛像等而举办的相扑比赛,为今大相扑之前身。
注49:江户时代日本地名,约位于浅草一带。
注50:原文作「钓瓶卸し」,相传为一自隐身之树上跃下袭击或吞噬人类的妖怪。此传说盛行于京都府、滋贺县、歧阜县、爱知县、和歌山县等地。
注51:掌管天领地区行政之地方官,负责收纳年贡税赋与掌管地方民政。
注52:亦做「定回り同心」,地位相当于今之巡警的执法人员,负责巡视市容、值办刑案、逮捕罪犯等治安工作。
注53:江户时代受雇于町奉行所或火付盗贼改方等治安机构,协助执法工作,但不属于正规执法人员的平民,相当于今日所称线民。
注54:即源自中国之医药学。
注55:日式屋舍内的壁龛。
注56:日式建筑内,位于墙之上部与天花板接坏处的采光、通风用拉窗。
注57:古时日本妇女着用的内裙。
注58:一六五七年,江户发生明历大火,后为防止火势蔓延,于隅田川上的两国桥两端铺设了名曰两国广小路之大马路,由于目的为防止延烧,须常时保持净空。虽不准搭建恒久建筑,但当时此路上常有摊贩戏子临时搭建棚子或小屋,举行相扑、展览或表演等。
注59:又称读卖。为江户时代的新闻。
注60:又作「忘八屋」,指娼馆或娼馆经营者。
注61:吉原娼妓中的最高位阶。
☆﹑周防大蟆
#插图
周防国深山内
有一成精蛤蟆
常捕蛇而食之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壹/第玖
【壹】
你就是阎魔屋差来的人?浪人一脸爽朗笑容地问道。
虽说是浪人,但此人看来却不似一副浪人风貌。知道他是个浪人,乃是由于事前曾被告知此人身分。若非事前知情,想必绝不可能猜出他是浪人之身,甚至完全猜不出他是个武士。
此人一身简洁装束。
身着色彩鲜艳的小袖(注1),上披袖无羽织(注2),脚未着袴。虽没剃月代,但头发也不至于散乱,而是结成一头整齐的总发(注3)。
这身古怪打扮,看来虽不像个武士,却也不像个百姓。
「我听说过你。记得你名曰又八——不,又吉?」
「又市。本人名曰又市。」
没错没错,对不住呀,又市先生,浪人山崎寅之助开怀大笑地说道。
「好罢。这回要找我干的,又是什么样的野蛮勾当?」
「野蛮勾当——?」
又市不过是受嘱咐将此人带来,根本不知是为了何事。但甫见面就表明自己不晓事由,只怕让人听了笑话,故除了邀此人同行,什么话也没多说。
当然,山崎客气地说声麻烦稍后,便钻回了长屋中。勉强称之为长屋,不过是因为与邻家尚有接壤,其实不过是栋简陋的小屋,破旧得连是否有地板、天花板都教人怀疑。
此处是位于本所(注4)之外——
一座无名的聚落。
此处是就连奉行所、非人头或长吏头(注5)的目光都无法触及的化外之地。里头住的,尽是些别说是身分,就连姓名、出身、行业均不可考的家伙。
对不住对不住,让你久候了,步出长屋时,山崎以帮间(注6)般的口吻说道。
进屋原来不过是为了披上一件外衣(注7)。
又市望向他的腰际。
瞧见又市这举动,山崎高声笑道:
「噢,那东西?没有没有。」
「没有——」
的确没有。他的腰上没有该有的行头。
山崎并未佩刀。这还真是古怪。
可是——忘了带?又市问道。
「并非忘了带,而是根本不带。老早就把那东西给卖了。佩戴那沉重的家伙不过是个负担,肚皮填不饱,刀也不能拿来吃。你说是不是?」
「噢。」
这下还真不知该如何回话。意思是——他已放弃了武士的身分?
身分哪值得计较,山崎说道:
「如今这时局,有谁能在路上拔刀?刀一出鞘就教官府给捕了。既然连挥个两下也不成,这东西不是个饰物,又是什么?」
「饰物?但腰上的佩刀不是武士的——?」
「将饰物吹嘘成魂魄或生命什么的,只会教人笑掉大牙吧?」
山崎开怀笑道:
「但若是仕官,佩刀可就等同于和尚的袈裟,抑或——你是个卖双六的,是不是?也等同于你头上的头巾,也就是身分的证物。但浪人哪需要这种东西?我无俸、无主、亦无根,压根儿没任何身分证明。无身分证明却要证明身分,岂不等同于诈欺?为争面子、争声誉而饿肚子,根本是蠢事一桩。」
所言甚是,又市说道。
「听懂了?噢,你还真是达理。」
山崎语气悠然地说道:
沉甸甸的东西,就让其他人去扛罢,话毕,又抬头仰望天际,继续说道:
「气力这东西,又市先生,就数用在哪里最为重要。若是用错地方,便注定要事倍功半。为了确保用对地方,便得先温存气力。不须使的气力,就不该使。成天仗着性子找人决胜负——」
是傻子才会干的事儿,山崎语气开怀地说道。
这道理,又市当然懂。
凡事均力求事半功倍——这亦是又市秉持的信条。只是万万料不到,竟然会从一个武士嘴里听到这番道理。
你认为,这不像武士该说的话?山崎问道。
心思竟教他给看穿了。
「噢,这……武士不该是……?」
「武家重体面,武士重尊严,武士们只要一开口,不出一两句就满嘴这些个道理,但泰半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偶尔——有些会拿道呀还是诚呀什么的吹嘘一番,正面迎敌、坚持到底根本没什么好讲究的,根本全都是狗屁。我连肚子也填不饱了,根本连个屁也放不成。」
「当真放不成?」
「没错,放不成。又市先生,若是崇尚精神,就不该动武。若视剑道为人伦之道,便丝毫无须以刀剑与人搏命。伤人、杀人,只会教刀剑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