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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宽了许多。车子朝碑文谷方向驶去。那个方向离朱子要去的车站是相反的。
“有什么急事儿?”乡原像要堵住朱子的嘴似地说了一句。这时他的口气还是那么生硬。朱子心里想,应当生气的是我——但是,朱子又一想,自己已经上了他的车,反抗也没有用处了。
“当然急了,今晚我必须赶回名古屋!”
“那好,但我们先去小吃店平静一下——上上个星期,我不是还给你往名古屋打了电话吗?正好我要在名古屋和岐阜的纺织公司办点事儿。”乡原说的就是那家大型的综合衣料制品公司。他在那家公司里的自动售货机销售部工作,这一点朱子十分清楚。一年里他有半年时间在出差,负责联系公司的销售和用户的关系。一般的外国公司里,到国外出差的机会都挺多的呢。
“那么,星期五的电话是你在市内打的?”
“当然了。是在荣町地下街的公用电话亭里打的。我本来想去找你的,但听你的声音好像很累了,所以只好一个人喝点儿闷酒……”那天,朱子为了打开一个死不合作的嫌疑犯的口,下班后去拘留所跑了好几趟,最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住所,刚进屋就听到了电话铃响,她拿起听筒,是乡原。
朱子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其态度连自己也感到吃惊。乡原被自己拒绝后,一个人又没有地方去,肯定是毫无目的地乱走,胡乱喝酒浇愁去了。朱子在心里想象着乡原当时的狼狈相,仿佛这会儿身边坐的是别人一样。
汽车穿过了驹泽大道,在下一个交叉路口向右拐,驶入了柿木坂的住宅小区。虽然都是住宅区,但这里与朱子哥哥的住宅小区可不同。这儿的马路宽阔,每幢住宅的建筑面积都很大,有浓密的灌木丛和砖墙围绕着。在每幢小院中,还有白色、绿色的蛋糕样的小楼从绿草和砖墙里露出来,煞是好看。乡原把汽车停在了一幢四层的浅米黄色房瓦建筑的门前。
“这个二楼,公寓。”
“啊……”
去白川乡时,乡原就对朱子透露说,他已经从住了好几年的大森的家搬到了公寓里住了。妻子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医院,他们又没有孩子,仅仅一个大男子过日子,占着那么一套院子怎么也不合适。
“上上个星期三刚搬过来的。还没有收拾,先看一看吧。”乡原用一副完全无所谓的口吻说着,关上了发动机,然后从车上下来。
这时,一个管理员模样的小个子男人正在给大门口的草坪浇水,看到乡原,便走过来和他打着招呼,一边说着,一边还向朱子这边看着。朱子因为天热,这会儿还呆在开着空调的车里没下来。乡原向她摆了摆手,意思是让她快点过来。朱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打开了车门。
她走过像个过堂的通风良好的门洞,向二楼走去。
整个楼内好像安装了中央空调,一股凉爽的冷气不知从什么地方吹过来。来到二楼后,乡原大步来到没有一个人影的走廊尽头,打开了一间屋子的门。
“是这儿,请吧。”他回过头来,向站在那儿的朱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间公寓虽然不是那么新,但很整洁。
进了门的这一间是一间宽大的西式房间,正面全都是大玻璃,因此房间里十分明亮。在这间铺了灰色地毯的室内,有接待用的沙发、茶几、橱柜。乡原喜欢书,有许多书和杂志放在书架上,有些还堆在了墙边。
玻璃窗的外景使人情不自禁地要去张望。和这幢公寓相邻的是一处纯日本风格的建筑和院子,从玻璃窗看下去正好一览无余。院子里种了许多松树、枫树、横杨树和百日红,树间还流淌着一条细细的小溪,在炎热的夏季给人一种清凉明快的感觉。
“这样的院子在市内可太少见了,我可太喜欢了!”乡原一边脱着衣服,一边十分轻松地说道,“自从搬过来后,我在这儿才睡过两个晚上。”
朱子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仍旧环视着这套房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乡原的居室,心中不免十分好奇。而乡原为了探望当时受伤的鲇子,曾几次去过自己在船桥的公寓……而且,就在鲇子痊癒出院后的去年9月末,他又来探望鲇子,这次比平常来的都晚,天都快黑了,而那天正好鲇子去出席一个同班同学的生日祝贺会还没有回来,于是两个人便先在屋里聊了一会儿天儿。当他们听到鲇子回来了,正在门外边脱鞋的时候,乡原冷不防地一下子从背后搂住了朱子,而且迅速地吻了她一下,然后马上又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朱子。鲇子没有敲门就闯了进来,看到乡原后十分高兴,扑到他的怀里。于是,朱子失去了斥责乡原这种过分的举动的机会。而这一次也是乡原第一次粗暴地强迫了自己的意愿。突然回忆到这些情景,朱子不禁微微一颤。
这时,她感到了耳边男人的气息。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住了她的双肩。朱子拼命扭动着双肩,把身子向前挣脱。他们无言地“争斗”着,渐渐地朱子被推向了墙角。乡原那粗重的喘息声和有些狰狞的脸,慢慢地压在了朱子的脸上。
“夫人……如果想想你夫人的话……”朱子认为,现在只能把乡原的夫人真苗的名字说出来了。
“她连这个房间都没有来过,每天躺在床上熬着日子……”
果然,乡原一下子停止了对朱子的进一步举动,但他的手依然没有放松对付朱子的力量。他思考着什么,双眼也顿时失去了刚才热切的光泽。也许是踌躇,也许包含着复杂的情感——
当朱子试着要从他的臂膀中逃出来时,乡原一下子又苏醒了过来。
“真苗昏迷了。从上个星期日开始,已经一个星期了。”
“啊……?”
“是我从名古屋出差回来的第二天,她一直说头疼,便很快失去了意识,听大夫说是蛛网膜下腔出血。我昨天在医院里呆了一天,她总算脱离了危险期,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乡原的手渐渐地松开了,口气也变得冷漠起来。然而,朱子感到了一个男人此时正落入沉重的疲惫之中。
第四章萌芽
1
朱子乘新干线,于8点之前到达了名古屋。
已经是8月末了,白天变得相当短暂。都市的天空已经朦胧般地笼罩上了一层深灰的迷雾。好像名古屋这儿下了雨,路上湿漉漉的。车站前的灯光也发出了雨雾的夜色之光。
朱子迈着疲惫的步子离开了车站的中央大厅,朝地下过街通道走去。她感到身心充满了无法解脱的疲劳。两个人在乡原武彦的公寓里激烈“抗争”的情景,又不断地出现在她的头脑中。如果去他的公寓,后果是什么,自己应当十分清楚,不、不是这会儿回想起来时才明白的。当时从中途上了他的车,又进了他的公寓的楼梯,这就给了对方一个错觉:自己容许了他的所做所为。如果乡原再“艺术”一点儿,来个软硬兼施,自己也许就完完全全地顺从他的摆布、满足他的要求了。想到这里,朱子感到自己的双颊一下子发热,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比起乡原来,自己更卑怯。况且,今天还没有去成船桥……
但是,当她知道真苗的病情恶化了的时候,她对于乡原的这种防范心理真的有了松懈。蛛网膜下腔出血,这是乡原说的。也许永远昏迷下去,虽然不能马上恢复正常功能,但至少离死远了。但是,这个昏迷要多长时间呢?朱子听说过,有的人因交通事故或用药失误造成两三年甚至长达8年的昏迷,然后又突然恢复了意识!也许真苗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恢复成正常人呢……
即使在和乡原分手后,她一个人上了“光”号列车时,头脑里还是不停地想着这件事。真苗比乡原小2岁,今年37岁。朱子在怜悯真苗的同时,也想到了乡原的沉重负担,以至后来朱子忽然把自己也摆了进去,仿佛这个负担是她的……当她想到这儿时,才一下子醒悟过来。
这样考虑,会不会把自己带入一个危险的境地?
在这个问题的纠缠下,朱子感到心力交瘁。
在平时,她从车站到位于千种町的宿舍,一般都坐公共汽车或地铁,而今天她想叫一辆出租汽车回去,但她又想在乘车之前去地下街买点东西,包括明天早上吃的面包、水果,还要买一些化妆品什么的。
如果不是在外边,平时她都在宿舍附近的商店里买东西。
在站前的地下街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相当杂乱。地下街与地铁、名古屋地铁和近海地铁均可相通,因此人流极大,地下街两旁的商店里也是灯火辉煌,热闹非凡。
这是名古屋著名的地下商业街。这条地下街的中心离荣町很近,地面上的大道除了大型百货商场之外商店很少,因此为了方便买东西,地下的顾客比地上的人要多,仿佛东京的银座一般。有的商店门口还增加了喷水彩灯,更显得富丽堂皇。朱子快步进出了几家糕点商店和进口化妆品的商店。虽然这会儿还这么热闹,但她知道,一过8点,大部分商店就都关门了。
当她走到一家大书店门前时,朱子想起要买几本新出的期刊。于是,她来到书架旁,一边浏览着自己要买的书目,一边慢慢移动着脚步。
正当她看到了一本她想要买的书时,从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朱子注意到这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口音里有明显的名古屋当地人的口音,并且她感到这个人的语气中有一种不沉着的语气。虽然她听不清在说什么,但不知为什么,她很想看看这个人是谁。当她回过头时,看到了一个男人正站在她身边有一米远的地方。朱子想了想,这个穿着茶色西服的中年驼背男人,是中央警察署防犯科的巡查部长大野。在防犯科里,他是少年管教组的成员,专门负责少年犯罪案件的侦破。他这人很随和,也是因为经常处理同一年龄组的案情才和朱子认识的。但朱子听到的声音确不是大野的。他在书店和小吃店之间的一堵墙壁那儿站着,而两个店之间正好有一个空间,好像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就站在那里,声音也是从那个空间里传过来的。
于是,朱子离开书架,向小吃店那边走了几步,向那儿望去。一个穿着鲜红的底色、印着罗马拼音字母的T恤衫的高个少年,正和一个挽着他的胳膊的少女站在那里。这个男少年一边用若无其事的样子仔细地防备着大野,一边和那个女孩子说着话。
“该回去了。”说着,他看了一下手表。
当他抬起头来时,第一次和朱子的视线对上了。朱子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那双长长的睫毛下的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一对像女人一样丰满的嘴唇——是奥平诚次。朱子一眼就认出来了……但同时她的心脏也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因为正好奥平诚次也一下子认出了对面的这个女人是检察官,面部表情也随之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
大野此时正专心盯着那个少女,好像还没有觉察到奥平诚次的异常变化。
“喂,休息日应当早点回家去呆着。小小年纪就抽烟,可要早死呀!”
这时朱子才看出,大野好像在这儿有什么任务,他用的完全是少管组人员的口吻,而且好像还有一个身穿便服的男人是他的同伴,离开大野有段距离,在注意观察小吃店内的情景。这家店子的玻璃窗上全挂着黑色的窗帘,室内播放着摇摆舞的乐曲。奥平顺从地点了点头,再没有像刚才那样不满地返看一眼大野,好像害怕再加上朱子一块儿说他。
“把你的名字也告诉我吧。”大野换了一个轻松的口气对那个少女说道。
“丰松祥子。”这个少女无所谓地答道。她和奥平正好相反,长了一张稍胖的圆脸,梳着披肩发,两眼浮肿,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家住哪儿?”
“千种区东,山元町……”
“那一带天一黑人就很少呀,你家里让你什么时候回家?”大野又问道。
“没有限制我几点非得回家。”
“嗯,可是,你明天还要上学吧?”
“是的……”
“在哪儿上呀?”
“新荣町。”
“是那所T女子商业学校吧?”
“不……”
这个姑娘一听问到了学校,口吻顿时变得十分慎重起来,并用警戒的目光看了看大野,摇了摇头答道。但是,大野还是从她口中问出了,她是明城学园私立女子高中的二年级学生。为了让他们早些回家,大野最终还是把两个人放了。然而,一直到走,奥平再也没有看一眼朱子。他和那个姑娘从大野身边走过,向地下铁车站走去。他那张在浓密而长长的柔发衬托下的苍白的脸,看上去好像比6月份犯案时要胖一些。
案子以“不处分”为结束,在家庭法院审理期间也可以住在家里,是和平常没有受到任何拘束一样地生活着吧。那个叫丰松祥子的姑娘,只和他并肩地走了一会儿,就又把自己的胳膊和奥平挽在了一起,消失在了人群中。
“哎呀,好久不见了。”这时大野刚发现朱子,冲着她说道。他的脸庞略黑一些,说话时嘴角露出了口腔里的一颗镶了银边的牙齿。
朱子也微笑着回了礼:“连星期日也不消停呀!”朱子边说边向大野不远处的便衣点了点头。
“没办法,暑假一完,一直到9月份,离家出走和不良行为的少年特别多,我们必须出来加强街头训导哇!”
“每天都这么转吗?”朱子问道。
“可不是,这阵子从傍晚到深夜,荣街、住吉、女子大小路等热闹繁华的地区都是我们的重点巡视点;从白天早上7点半开始到夜里9点左右,还要以学校和车站为中心进行巡视呢!”
朱子知道,大野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他要和便衣警察、妇女训导员一块儿,平均两人一组,在大街上到处巡查,见到有上学年龄的少年逃学、抽烟和其它不良行为时就要上前制止,并给予登记和教育。
“刚才那两个人怎么啦?”朱子若无其事地问道。
“在这家小吃店里,那个男孩子抽烟呗!我一眼就看出来他还不到20岁呢!不过这种行为我们一般不问姓名和住址,对吸烟的未成年者主要是劝说。我们的人手也不够嘛!”大野一边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苦笑着说道。
“那……还有别的吧?”朱子试探着问道。
“有哇,和异性的不正当交往。当然了,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子和小姑娘一块儿进小吃店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现在毕竟不同于几十年前了嘛。但属不属于不正当异性交往不太好说,不过,在这种只有成年人来的地方,又是有女招待的小吃店,就要格外注意,如果有怀疑的话,就要记下他们的名字和学校,根据不同情况再做处理。”
关于他说的“不正当异性交往”,解释起来十分麻烦,准确的定义是相关的人员“具有要求性欲刺激的行为的男女交往”,从字面上看这种关系仅仅是一种不正当的两性肉体关系,但还有一层更深的含义,即有可能是一种具有犯罪的行为,如卖淫、强迫卖淫,甚至具有集团性质。
“其实,最近有许多不好的传说,从荣街到名古屋车站一带有高中的女学生常常活动的迹像……”大野一边盯着奥平远去的方向一边喃喃自语道。他刚才那似乎在思考的目光变成了紧张的眼神。
朱子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看到奥平时,他流露出的异样目光来。为什么奥平会有一种紧张、害怕的样子?也许是羞于认识他的人看到自己处于被训导的情景?但朱子似乎感到其中还包括了他内心世界里一种复杂的反应。6月份的事件把他送到家庭法院的处理是对的吗?几次的动摇使朱子更加犹豫了,她胸中的问号越来越大。
2
从那天在小吃店的事情后的20天,也就是9月20日傍晚时分,丰松久仁子在荣街的交叉路口地铁入口处,看到了一个酷似自己女儿的姑娘。当时,久仁子在地下街和百货商店买完了衣服和食品,从百货商店一楼出来。这次买东西比她计划的多花了一些时间,都下午5点了,所以她心里有点儿着急。于是她打算乘地铁到东山公园,那样离家就很近了,但回到家怎么算也得5点半了。上中学一年级的儿子英和一个人呆在家里,恐怕饿急了呢!晚饭是她出来之前让女儿到离家附近的店铺里买好了的,如果是现在这样匆匆忙忙地在百货商店里买一些做好的半成品的话……她就是这样一边匆匆忙忙地走着,一边在脑子里埋怨着自己,无意中向人群里看了一眼,才看到了祥子的。
咦?她一下子呆住了。久仁子连忙躲在一个男人的肩膀后边,露出三分之一的脸仔细地看了看。果然是祥子!她那明显的披肩发被风吹着,露出了宽宽的前额。
为什么祥子呆在这儿?——在想到这点之前她还想过这下可好了,这是她当时首先想到的。因为她可以和祥子一块儿乘地铁回家了,祥子还可以帮自己拿一些东西,要知道会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再多买一份半成品呢,要不这点东西还不被英和一口都吞了?……她想到这儿,便收回了正在下台阶的脚步,但由于她收得太快了,手中最上面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