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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不过听人说起,小哥,芝芝已经嫁人,你也不用打扰她了,是不是。”
我点头,“你说得很对。”
“你寂寞?我陪你。”
我再付她小费,站起离去。
真多余,根本不应再来打听,可是,又说不出留恋,我黯然伤神。
一星期后,学生们决定效法北美祖先自欧陆乘船到北美移民东岸之路,其中一项壮举是租一艘机动帆船渡过大西洋,行程不算远,可是风大浪大,也够凄凉。
对现代城市人来说,三天不洗澡,已是吃苦极限,只有十二名学生愿意随团聚出发,可笑的是女生比男生多。
在船舱内我们吃薯糊及砖头似硬面包,喝清水,晚上睡两呎宽木板床,“似奴隶船”,“不,像集中营”,“老师乘机复仇”,“先驱拓荒者真苦”,“文明进步仿佛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有了互联网才有文明”,大家都忍耐下来。
年轻人真有一套,背囊里收着咖啡与奶粉,收音机及随身听,不有家长叮嘱他们事的常用药品,其实甲板上船长室里应有尽有,随时可以与陆地联络。
“先祖真勇敢”,这是真的,离开家乡,前往新大陆垦荒,前途茫茫全属未知,但是抱着无限希望,只图吃饱穿暖,以及子孙可以过更好生活。
我躺绳床上读书,船长找我。
“王,明天要在圣罗伦斯河口撇下你们,彼时所有船长都如此无良,任由新移民自生自灭。”
水手丢下一袋面粉给我们,笑着摆手,“真的吃不消,打九一一紧急电话,警察会来救你们。”
同学们挥舞拳头,“永不!”
走到傍晚,饥肠辘辘,我的手臂因误触毒藤又红又肿,痕痒不已,只觉背囊越来越重。
正在叫苦,忽然抬头,看到天空一片紫色,太阳西下,照得湖面像一面镜子般亮丽,先祖走到此处,也一定看到同样美丽景色,得到安慰及鼓励。
有同学跳下水去后捉鱼,我忽然心底明澄,不再怨恨。
“谁会杀鱼?”
时势造英雄,大家都拔出刀子。
我掏出打火机点火,烧红石头,把面粉和水做糊,浇在石块上,烧成饼块,那边的鳟鱼也都烤熟,香闻十里,我们像野人般大嚼。
大家吃饱躺下,“谁愿意继续行程?”全体举手。
“好极了。”我说。
这时我身边的电话响起,我听了一会,那时大姐的声音,十分清晰,她说了几句,我听在耳里,“明白吗,立刻回家”,我回:“是。”
我收起电话,叫队长过来,“区新明,”我低声说:“我有急事要返回文明,由你带队继续前进。”
“王老师,什么事?”
我轻轻答:“家母突然辞世。”
“哎呀。”
是,大姐告诉我,昨夜母亲临睡之前抱怨呼吸不太畅顺,可是第二天,还是一早起来招呼客人,熟客进门,没见到她,“王太太”他找她,发觉她倒卧在柜台后,他急急报警,并且为她做呼吸急救,但母亲已气息全无。
送到医院,宣布死亡。
我默不作声抄小路回市镇,接着到飞机场购买飞机票回西岸的家。
家人都来飞机场接我,无人流泪,事情太过突然,一时还未进入心脑,大家缄默无言,大块头与我紧紧拥抱。
我哑声问:“爸呢?”
“在家。”
“那怎么可以。”
“小伊安陪着他。”
回到家,一推开门,我忽然明白,从今以后,余生,我都见不到母亲了,天不假年,她只得五十八岁,自这一日开始,我成为孤儿。
我忽然心胸翳痛,如万箭穿心,我向前一跌,跪倒在地,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只听到小外甥抱着我痛哭,大人拉都拉不开。
我说:“哎呀,舅舅不中用。”我再也压抑不住,捶胸号啕大哭。
俩个姐夫架住我,“你是家里男人,志一,快别这样。”
我哭诉:“不,不,我做不到节哀顺变,我不服气,我不喜欢这世界,我决不顺从,我要跟我妈妈走。”我变成一个小小孩,拉着姐姐不放。
大姐叹气,“一日母亲有事外出,三岁的他午睡醒来不见了妈妈,也是这样吵。”
我站起来,“妈妈在何处,我要去找妈妈。”
幼娟走过来,嗖地出手,给我一巴掌。
我掩着脸,怔怔坐下。
“一向最烦是你!”她骂我。
老父蹒跚下楼,“志一回来了吗?”
他刹那间变成老人,跌撞着抓住我们。
乌利奥说:“爸,我们都在这里。”
接着一个星期,日子不知是怎么过的。
隔壁快餐店老板老金义助王家,每天安排膳食,亲手做清淡粥面端过来。
汪先生汪太太也从农场赶回致意。
汪太太一直抹眼泪,“真是的”,她尽说这三个字。
我们三姐弟无言垂头。
“真是的,”汪太太想说下去,可是词穷,参加了仪式,便告辞了。
我们不愿脱下黑衣。
小伊安不再哭闹,又开始跑来跑去,我握住她小手,他朝我身后指:“NaNa;”他一向这样叫外婆,我转头看去,“你看到外婆?”
小伊安眼大眼睛,我站起问:“妈,你为什么不睬我?我不会再惹你生气。”
幼娟将回美国,她不愿走,半夜,她搂紧我饮泣,“妈妈不喜我们嫁白人。”
“不会的,”我安慰她:“妈妈很喜欢大块头与他的儿子,你可以放心。”
“志一,自母亲辞世后我体内似是有什么随她而去,我深知,以后有再快乐的事发生,我也笑不出来。”
“你知道,我们的确由她体内一枚卵子孕育。”
幼娟呜呜作声,像只小猫。
我俩至今才知道伤心何解。
失去阮津之际我以为那就是天地变色了,不,还有更大的惨事在后头。
人生真是苦难。
我说:“过十年八载也许会好过一些。”
“不,”幼娟绝望地告诉我:“我有一个朋友,她母亲辞世已经十五年,至今与她喝咖啡,她好端端会潸然泪下,只因想起母亲。”
“你的朋友特别重感情。”
乌利奥敲门进来,“我找未婚妻。”
他穿着一件宽大白衬衫,金发闪闪,正如阮津所说,他长得那样俊美,看上去像文艺复兴画中的天使,我希望母亲会喜欢他。
他带幼娟离去。
过几日,父亲告诉我,“廿多年未曾还乡,我想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想去散心,“我们是淅江人吧。”
父亲点头,“一个叫镇海的小地方,据说发展得不错。”
“小心饮食及钱财,有人教你种金钱树,千万不要相信。”
“你母亲往日也如此叮嘱我。”
父子不胜唏嘘。
“这阵子听见身后脚步声,还以为是她,唉,真不相信她已经去了。”
我把父亲送到飞机场,“到了上海,立刻给我电话。”
小店交给我了。
他在门前凝视良久,“洁如新,志一,你可知为什么叫洁如新?”
“因为保证客人会得满意。”
“一次太太公被朋友拉到教会,看到教友受洗,众信徒在唱一首歌,其中有两句是‘宝血将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他觉得很感动,回来把王记洗衣店改名洁如新。”
原来有这样的故事。
“那间教学还在吗?”
“就是市中心的宣道会。”
我与长娟送他到飞机场。
长娟关心的又是另外一件事:“爸,若有人向你提亲,记得一口回绝。”
我全然没想到这件事,大姐好不细心。
长娟轻轻跟我说:“在你我眼中,他是老父,在别人眼中,他是金打护照的靠山。”
“我没想到。”
长娟答:“你怎知人间险恶。”
我噤声。
她接着说:“这片小店,交给你了,我与大块头对小店不是没有感情,但是我们有工作,不能兼顾。”
我伸手开启自动衣架,一排排衣物缓缓转动,我说:“像不像人生?”
“你是哲学家,也不适合看店。”
“妈爸妈生了三名不肖子。”
“爸打算退休,店怎么办?”
“有位姓申的韩裔太太想我们把店顶给她,记得吗?”
“汪太太也曾经打听过。”
“还有老金也十分感兴趣。”
“连三层楼一起卖掉可是?”
我羞愧;“姐弟一直商议变卖祖业,太过不孝。”
“争产才是不孝。”
“百年老店,怎么舍得。”
“那么,请伙计代劳。”
“我们从详计议。”
店门重开,客人纷纷问候致哀。
老金带着啤酒与花生米来游说:“你们三姐弟连两个老外都是读书人,把祖业推来推去,不如转让给我。”
我说:“家父不入返转,仍是店主,主样吧,你不如到我店来做职员。”
“我不做伙计,我一向是老板。”
“为什么把快餐店关掉?”
“星巴克向我高价购下,我终于甩掉油腻,做一行怨一行,你没听过?”
我说:“我喜欢教书。”
“你不是教小学及中学,在大学,老师与学生像朋友似,说说笑笑又一天。”
“学府也有排挤倾轧事件。”
“唉,志一,你一味退退退,谁奈可得你,人到无求品自高。”
“你指我没有出息。”
我连灌下三罐啤酒。
老金说:“明日开始,我到你店来打工。”
我吁出一口气,“老金,没想到你人情练达。”
“蓝领就不能有智慧?”他似笑非笑。
一个月过去,老父尚未回来。
他在华侨新村租了一幢小洋房,参加住客联谊会围棋组,“大家都称赞我沪语说得好”,祖父母没学会英语,反而逼子弟说好中文,小伊安父母英语流利,故此他不可能谙华文,世事就是如此讽刺。
父亲又雇到个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佣,他有空游山玩水,好像短期内不打算回来。
六十二岁的他总算过些悠闲日子。
我放学之后与老金一起看球赛吃晚饭,他是厨房熟手,做一个炒青菜都香滑可口。
我说:“三十年后没人要你,我与你结婚。”
他哈哈大笑。
“老金,你该收拾一下:头发剪短,洗净皮肤,换上合身衣裤,减少冶游。”
“干吗,我做自己主人。”
“可是你也呻吟寂寞。”
他搔搔头皮,“小哥,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你尽管说好了。”
他很神秘,“有一个女子来店里找你。”
我一凛,故作不在乎,“谁?”
“她先问你在不在,我说你在学校,她又问王伯母可是去世了,我答是,她叹口气离去。”
可是阮津,可是她回来了?
“她就是你那个扁面孔十分清丽的女学生。”
原来是思敏。
我露出笑脸,她自英国回来了。
老金继续说下去:“我请她留下电话,她说改天再来。”
我说:“下次你若见到她,一定要通知我。”
这时有客人抱怨渍子没去尽,钮扣订不正,“小哥,你在又好些,暑假你一定会放多些时间在店里。”
其实老金已经很努力同我学习。
邻居开了星巴克,人流多了,小店生意又更好些。
一日,我收到一件西装,吓一跳,问人客:“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垂头丧气,“女友生气,把整碟番茄意大利粉倒我身上。”
“买新的吧,不用洗了。”
“请试一试,”他余情未了,“西装是她所送。”
我仔细研究质地,与老金商讨,他说:“用酵素肥皂浸泡一日一夜”,“可是,棉与丝,会缩成一团”,“反正死马当活马医”,“用冷水吧”……
我把西服轻轻浸水里,每隔几小时换一次水,渐渐冲净污渍。
忽然看见店面有人,我出去问:“洗什么衣服?”
“志一。”她叫我。
女客背光,我一时没看清楚她是谁。
“志一,我是思敏。”
思敏,我欢欣,“成绩好吗,你快乐吗,看到你真开心。”我握住她双手,开始叙旧。
她让开一点,原来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年轻人伸过手来,热情洋溢地说:
“你一定是王老师了,我是思敏的丈夫英宽。”
我一愣,听见老金在身后嗖地吸进一口冷气。
那年轻人神清气朗,相当英伟,配思敏恰恰好。
她轻轻说:“我们回来探亲。”
我答:“玩得高兴一点,顺道往阿拉斯加年冰川吧,十分壮观,你们会喜欢。“
思敏说:“我们刚从育空回来,在那里,才知道大自然力量,晚上,抬起头,漆黑苍穹上密密是星云,几乎没有空隙,忽然,红黄两色北极光出现,我们以为到了极乐世界。”
我微笑,思敏仍然像个诗人。
我轻轻说:“改天喝茶吧。”
英宽说:“我们下星期回去,王老师有侬到伦敦探访我们。”
他放下一张名片,思敏给我一只小盒子。
思敏说:“我怀念王伯母。”
我点头点头,送他们到门口上车。
我低头看到张名片,上边写着英氏建筑事务所。
老金从店后转出,“没想到故事被人一刀剪断。”
我瞪着他,“你懂得什么?”
“你也太小觑我了,拿锅铲的人不懂感慨?”
“改天你还写诗呢。”
“满以为她回来与你重续旧缘,没想到人家已经结婚,不久还怀孕生子,小哥,你又错过机会了。”
我问:“酒吧已经开门,你去享乐吧。”
他伸一个懒腰,“我腻了。”
我回到店后,发觉两腮又红又痒,思敏也太会做人了,跑到洗衣店探访,叫她丈夫看清楚,王志一不过是个猥琐看店堂的人。
我默默把那件番茄汁外套冲洗干净,用大毛巾略略印干,套在T型干衣器上。
我对它说:“是否可以洁如新,就看你的造化了。”
半小时后,机器自动停止,老金走近一看,“小哥,真有你的,同新的一样。”
我过去一看,果然如此,唉,人也像衣服一样就好了:浸一天肥皂水,烘干,把过去的靠近污渍丢往脑后。
这是看到柜台上思敏放下的小盒子,拆开一看,并不是什么礼物,而是原先她向我父亲要去的一对纸镇,她特地来还给我。
思敏如此丁是丁卯是卯的,叫我啼笑皆非,我不介意她决意要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却不高兴她叫我清晰知道我在她心中已全无地位。
我木独地坐在柜台后发愣。
这时有客推门进来,我抬头,“你好。”
“我有件事,呃,我相信是一件这样的外套,”她给我看一张照片,“上面淋了番茄酱,他可是拿到贵店来清洗--”
我一看照片,不禁莞尔,她就是那个坏脾气女友。
我把外套取出给她看,“洁如新。”
她忽然泪盈于睫。
我轻声如自言自语般说:“既然彼此尚有留恋,就不必再斗下去了。”
正在这时,外套的主人也来了,一推开门就问:“小哥,我的外套不有救没有?”
蓦然看见他的爱人,只考虑一秒钟爱,便哽咽着说:“亲爱的,原谅我。”
他们两人紧紧拥抱。
然后两面三刀人一起把外套披身上,走出店门。
老金追上去:“喂,请付三十洗衣费。”
他真会煞风景。
过几天在学校,老史要求我教暑期补习班。
我摇头,“顽劣儿平时不及格才补习。”
老史说:“非也非也,此刻暑期班学生大半是不愿浪费时间的英才。”
我说:“我想悠闲些。”
“志一,时间太多会胡思乱想,有什么益处?况且,来自宾大的暑期班何旭教授年轻貌美,我乐于乘机接近。”
我微笑,“我以为你再也没想过寻求女伴。”
“我又不是牛顿。”
“牛顿晚年也拥有若干女性倾慕者。”
“志一,到底来不来?我一直喜小班授课。”
“我看过再说。”
下午,我闲逛进演讲厅,看到一个窈窕身形,她穿白色通花麻纱裙,站在讲台上说书。
她说:“请举例,并证明世上哪个国家建国时最少流血,这个报告,下个月一号交卷。”
学生纷纷议论:“没有不流血的,不知教授指哪一个国家。”
真不争气,这样都说不出来,历年教他们的都丢到爪哇国。
“日本?意大利?断不会是英、美,噫,莫非是纽西兰,抑或冰岛。”
“这不是叫我们找遍全世界吗?”
这个漂亮女教授也太会开玩笑。
这时有的拍拍我肩膀,我抬头,原来是老史,他得意洋洋说:“厉害吧。”
我点头,“题目比我们尖刻得多。”
“你看她什么年纪?”
我不愿作答:“我对这方面没有研究。”
“既然读完博干,又是教授,三十岁以上。”
我笑而不答。
走近,发觉她脸容有三分似思敏,只不过气质较为高傲,一双眼睛清晰,真似洞悉世情。
老史为我介绍:“何教授,就是敝校的才子王志一。”
我连忙说不敢。
从前,人们把才女两字乱开玩笑,今日,又嘲弄起才子来,太不像话。
我问:“请问教授,最少流血的国家是哪一个?”
老史说:“没有不流血的建国。”
“当然不是历史古国,人民血泪,深若地层。”
何教授收拾讲义。
老史指出,“学生们怨声载道。”
何旭说:“学生一贯如此。”
我说:“历史一向不愠不火,学生人数稳定。”
老史问:“去喝杯咖啡可好?”
何旭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