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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第二部-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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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人送来的竟然是坛中原民间随处可购的屠苏酒,饶有趣味地将目光移到精雕细刻的白玉坛上。玉坛不大,似乎是以整块羊脂白玉镂空雕琢而成,莹透纯净、状若凝脂,在灯下晕化出一圈朦胧密实的光雾,便是以北辰胤的眼力也寻不出石块拼接痕迹,坛身上盘雕着两条穿云蛟龙,头尾相衔,龙鳞历历可见,周身云霓隐有腾翔之态,饶是北嵎皇宫中藏宝甚丰,这等品相质地的羊脂玉雕也是罕见难觅。北辰胤暗忖儒门龙首果然最是讲究作派礼仪,台面上的东西半点不肯马虎,只怕即便今日送来的是一羽鹅毛,也要用纯金嵌银的匣子装了方才罢休。他打个手势,示意下人将酒坛交还穆仙凤手里,声音里面带着笑:〃贵主人一番美意,本王却之不恭。只是北嵎并无饮用屠苏的习惯,只怕要负了龙首盛情。〃 


  〃北嵎习俗,吾家主人自然知晓。〃穆仙凤低声答道,并不受挫于北辰胤的推拒态度,仍是微笑着抬起眼睛,好像没有一点儿不快,直到此时才将来意娓娓道出:〃吾家主人特请王爷往宫灯帷共饮。〃 


  这是北辰胤第一次听到宫灯帷的名字,日后也再没有机会故地重游。若将事情放在二十年后,他绝不会轻易答应去往一处闻所未闻的所在,然而当时十八九岁的风华正茂,谁又能没有一点儿好奇冲动。北辰胤于是将酒收下,站起身来打量着不卑不亢的穆仙凤,忽然很想知道是否儒门弟子个个都能如她一般荣辱不惊,应对自如。 


  〃入中原么?〃他说,一面低头抚平了衣袖:〃那就叨扰龙首了。〃 


   


  于是两天之后,北辰胤就在蒙蒙细雨中来到了漆柱雕檐的宫灯帷。他暗自猜测事事考究的龙首是否会被细雨败坏了兴致,并不知道这样的天气本就是疏楼龙宿的最爱。龙宿尤其喜欢在下雨的时候抚琴,一曲终了之后等着琴声慢慢融合进檐下的雨滴,然后他就会抬起头来,看到多年不见的白衣友人撑一把古朴泛黄的轻盈纸伞不期而至,踏着雨点悠然走到他的面前。 


  龙宿见北辰胤的时候桌上没有琴,只有酒,盛在白玉雕琢的壶里,被奢华酒器盖去了浅浅香味。他听到背后细微谨慎的脚步声,让仙凤先行退下,转过身来望着眼前的北辰胤,潦草挥了挥手里的菱紫宫扇:〃王爷请吧。〃 


  第一眼见到疏楼龙宿,北辰胤直以为他是个十六七岁的文秀少年,藕紫色的长发整齐束在头上,皮肤白皙姣好宛若女子,浅金色的凤眼神飞近乎妩媚,嘴角噙着深深的梨涡,不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在微笑。龙宿是个修美精致到略显阴柔气的男子,举手投足间带着矜持风雅,看来好像江南水土养育出的世家公子,风采惊鸿,翩然独行于世。 


  北辰胤依言在他对面坐下,按照常理,举起酒杯以敬主人。龙宿看到他的动作,没有回礼,淡然一笑,晃晃手里的扇子:〃都道是'还将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少者得岁,理当先饮。老者失岁,故而后饮三王爷先请。〃 


  他说完看到北辰胤略微讶异的表情,轻挑起眉毛,然后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满上:〃莫说是汝现在的年纪,即便百年之后汝已化为一堆白骨,在吾眼中也依旧还是个少年。〃 


  直到这个时候,北辰胤才从他低沉慵懒的语调中听出一种对岁月更替的奇异厌倦,仿佛他已经有过足够的时间经历世间冷暖,以至于冬去春来在他眼中再不是新的开始,而不过是又一轮索然无味的循环往复。龙宿不会眷恋过去,因为他知道还有数不尽的未来;他也从不会期待未来,因为他已拥有了不计年的过去;北辰胤眼前所见明明是颜若春水的少年面孔,耳中所闻却是他从未想过的沧桑倦怠,他不知道龙宿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与日月天地同庚,只得微笑起来将酒一饮而尽。 


  他早就听说过中原有人修习功法可得长生驻颜,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寻找此类秘籍。在北辰胤看来,生命的最大意义正在于它的短暂同转瞬易逝,否则也便失去了拼搏成就的美好骄傲。所有的权力,金钱,爱情,地位,都只有在恒久时间的衬托反差之下才能显得弥足珍贵。他想到这里,看见龙宿在他之后将酒缓缓饮尽,注意到龙宿的手指细长敏锐,恰恰因为无暇而欠缺了生气。 


  〃吾想要前日北嵎皇城剑祭夺魁的辟商剑。〃龙宿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地说话,好像对他来说一切修辞技巧都已没有意义,不愿为了启承转接而浪费时间。他说话的口气并不像是寻求同盟,而更像是出于尊重才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北辰胤知晓:〃此事汝需助我。〃 


  〃龙首要夺辟商剑,何须假他人之手。〃北辰胤道:〃剑祭魁首在名义上虽归北嵎朝廷所有,却并不收交国库保管,皇城剑祭结束之后,辟商已交回原主,龙首欲取易如反掌。〃 


  〃哎,吾做坏事,总要拉个同谋,否则于心不安啊。〃龙宿笑起来,尖削的下颚掩在宫扇之后:〃中原同北嵎虽无瓜葛,却也难保日后不会东窗事发,叫吾成为众矢之的啊。〃 


  〃龙首的同谋,选得倒是精当。〃北辰胤应道,对龙宿的提议不置可否。辟商虽非重要物事,却终究算也算是北嵎朝廷钦定的国宝,被龙宿夺去本是不甚紧要,他却不想稀里胡涂地被沾了一身腥气。 


  〃吾之同盟,自然要在皇城独当一面。〃龙宿听出他话里的暗示,转过脸去看着檐外纷坠的剔透雨滴:〃惠王安于本份,长孙族人谨小慎微,神武侯、铁大将军虽掌大权却一心愚忠只有天锡王爷汝,是值得交易的对象。〃 


  他说完在北辰胤接话反驳之前转回了视线,瞳眸里头明明是和煦阳光的颜色,却偏偏映照出最深沉浓重的黑暗:〃日后有一天,汝会需要吾的帮助。〃 


  北辰胤愣了一下,看到自己少年无羁的蓬勃野心凌云壮志映射在龙宿眼底,呼啸而出一览无余。他垂下眼睛没有说话,龙宿将他面前的酒杯满上。他一转动杯口,便能嗅到屠苏酒散发出来的刺鼻药香。他想龙宿愿意允诺如此慷慨的帮助,必然计划着更大更远的阴谋,索要辟商只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皇城剑魁定会沾染上中原武林的腥风血雨。他此时若是答应了龙宿,往后只怕再难独善其身。这场冒险的赌局好比是用纤细发丝将利剑悬于头顶,在别人看来无异于自掘坟墓,对于意气正盛的少年人而言,却有着致命的吸引。从很久之前他就开始知道,北嵎的天空遮不住他的眼睛,北嵎之外更有浩淼深远的万里沃土。 


  龙宿没有打断北辰胤的思考,耐心等待他饮完第二杯酒,才将自己面前的杯子满上。龙宿端起酒杯的时候,听见北辰胤问道:〃辟商真得那么好?〃 


  龙宿笑笑,像第一次一样右手执杯,左手托住杯底,一丝不苟地将玉杯举到齐眼高度,然后送到唇边饮至见底。待他手势轻巧地把酒杯放回原位,才出声答道:〃辟商好不好,吾不知道。即便辟商是块废铁,吾也有要它的理由。〃 


  北嵎皇城的剑祭十年一次,声名远播,引来四方铸剑高手参加品评,便是在中原苦境也广有威望。龙宿一面里彬彬有礼地同北辰胤敬酒对答,一面里却毫不介意将皇城剑魁贬低到无以复加。北辰胤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守礼之人,亦从未见过如此倨傲之人,似乎他的所有礼节都只是常年积累而成的自然习惯,同他真实的心境情绪毫无关系。 


  龙宿说完这句话,又将视线移往廊外。北辰胤在那个时候发现他似乎很喜欢看雨,好像这样就能够消磨掉无尽时间。淅淅沥沥之中,千年眨眼而过。 


  北辰胤回到皇城之后不久,就听说辟商半路遭劫主人被杀的消息。北辰禹对此事并不上心,象征性派刑部调查了一段日子,也便不了了之。龙宿做事手底很是干净,北辰胤因此并没有在这件事上浪费太多心思,即便不是有他打通关节,刑部官员一样调查不出究竟。 


  往后十年,北辰禹猝然驾崩,北辰胤奉旨辅政。北嵎百姓热衷于猜测太子是否能够顺利继位,而中原武林人人都在谈论红尘剑谱的被盗,据说刺伤傲笑红尘的凶手执一把三尺九寸的长剑,尖裹湛青寒芒,几番对比之下,竟像是北嵎失踪数年的剑魁辟商。 


  再后十年,太子北辰元凰登基亲政,颁旨迁都。皇城百姓因为即将搬离世代祖宅而惴惴不安,中原武林人人都在感慨儒门龙首当年杀人夺剑行迹败露,同相交百年的道家先天割袍断义,反目成仇。北辰胤关注着中原动向,常常会觉得龙宿不过是穷极无聊,才想要硬拖着满武林的侠客恶徒陪他玩一场没有结果的斗智游戏。谁赢谁输并不重要,众叛亲离也不过是过眼烟云。龙宿与北辰胤不同,取舍之间不需考虑太多。他拥有无止尽的岁月可供挥霍,曾经放弃失去的东西,大可在风平浪静以后转过身去从容拾起。 


  元凰登基以后的时光以北辰胤不及阻拦的速度飞奔流失,转眼又是将近年关,皇城朝中猜忌横生,人人自危,没有多少过节气氛。北辰胤为了平息有关元凰身世的流言用尽手段,常常夜不得寐,甚至来不及注意到悄悄攀上鬓角的如霜白影。那一日里天锡府中上上下下正忙着张罗布置,却忽然多了一位似曾相识的妙龄女客求见三王。大冷的天气里她只穿一件妃红绸袍,纤纤十指捧着个精美白玉坛子,唇边缀着两个小巧梨涡,一笑起来万花为春,依然是旧时少女形容:〃龙首座下弟子穆仙凤,代吾家主人致意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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