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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无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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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人也给我留下了良好印象。并不英俊,却轻松自如,颇有风度。法语是他的母语,我听不懂,而他的英语却纯正自然,简朴合度。他在谈吐中最难得的是没有丝毫装腔作势,由此可推知他确实接受过良好的早期教育。

他的生存形态在巴黎很有代表性。

也许果真是神脉,是龙种,但神龙见首不见尾,完全不清楚具体来源。世系家谱一定是会有的,但他不愿意显示,别人也不方便查询。神秘地留着一份可观的家产和名号,自足度日。他年岁不大,但晋升既无必要,沦落也无理由,因此无所事事,虚泛度日。园艺云云,一种自我安慰的说法,一种朋友圈里的谈资,如此而已。

法国大革命把贵族冲击了一下,但欧洲式的冲击多数不是消灭,而是搁置。搁置是系脉的松弛,松弛是威权的流失。因此在巴黎,多的是这种懒洋洋、玄乎乎的神秘庭院,起居着一些有财富却不知多少、有来头却不知究竟的飘忽身影。

不应该把他们的身份背景一一理清。理清了,就失去了巴黎的厚度和法国的广度,失去了历史的沉淀和时间的幽深,那会多么遗憾。

文化如远年琥珀,既晶莹可鉴又不能全然透明。一定的沉色、积阴,即一定的浑浊度,反而是它的品性所在。极而言之,彻底透明,便无色彩和图纹存在,而没有色彩图纹,便没有文化的起点。因此,一座城市的文化,也与这座城市的不可透析性有关。

这种想法,可能会与很多文化人的想法不同,他们总是花费很大的力气去探测别人的事情,还以为这就是文化的追踪性、监视性和批判性。当然那也是一种文化,只不过属于另一个层面,属于坐在村口草垛上咬着耳朵传递邻居动静的老妇女,属于站在阳台上装出高雅之态却以眼角频扫对街窗户的小市民。

其实,连书籍、报刊的文化等级,也由此划分。

诺曼底血缘

从巴黎去伦敦,先要穿越诺曼底地区,再渡海。

诺曼底我神往已久,有大大小小很多原因。最小的原因是,台湾演员刘德凯先生的法国岳父家在这里。德凯是我的朋友,曾多次向我描述诺曼底的乡镇生活,极有意思,我要亲眼印证;更有趣的是,他岳父凭借某些证据推测,有一部分诺曼底人与中国人有历史血缘。

德凯对此将信将疑,要我这次到诺曼底时招呼他过来,一起与他的岳父作一番考证。但事到眼前,他有拍摄任务不能随便脱身,我因行程严密也没有时间去寻访他的老泰山,十分遗憾。只不过有了这个因素,车过辽阔的诺曼底平原时我一直注视着路旁,想见到几个身材外貌近似中国人的法国人,看是不是真有中国血缘的遗存,如果年纪大一点的,我就更加多看几眼,希望他正巧是德凯的岳父。结果一路下来,嫌疑人选一大堆。一位伙伴突然大叫:“秋雨老师,停车吧,你看那棵橡树背后的法国老人,活像刘德凯”

一讲血缘什么都乱了。

在笑声中我想起了上海衡山路梧桐树下的露天酒吧,我和德凯在聊天,譬如谈《停车暂借问》,过路小姐一个个要他签名,有的坐下不走了,德凯就改谈他的“法国岳父”,那些小姐一听就怏怏起身。我想倒也不是这些小姐想争着嫁给刘德凯,而是不愿意看到自己心中的明星居然是那么温顺的女婿和丈夫,坐在路边还在念叨那么遥远的诺曼底。

诺曼底人与中国人的早期血缘我闻所未闻,但我们很快就要去的英国,千年王朝全是诺曼底血缘,所谓“千年一系”,则是肯定的。

自从一○六六年诺曼底公爵威廉渡过海峡征服英格兰,有好几百年时间统治语言是法语,直到亨利三世才第一次在发表公告时用英语。现在如此显赫的英语在当时是一个可怜的土著。后来由于姻亲关系,英国王位还专请德国汉诺威王室来继承,这个王朝的开头两任君主也不会说英语,只会说德语,到第三世才慢慢改口,但还叫汉诺威王朝,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形象太坏,英国人一气之下改用行宫温莎的名字来称呼王朝,直到今天。但即使汉诺威王朝,由于姻亲维系,代代君主还都是威廉的后裔。

如果要查威廉的血缘,本来也不在诺曼底,而是来自北方,大概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吧。

英国王室的这种血缘图谱,在特别讲究本土血缘、正宗血缘和纯净血缘的很多中国人看来,实在有点不光彩,如果设身处地,一定会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但据我披阅所及,知道绝大多数英国学者反而只对威廉征服之后的历史感兴趣,甚至还认为那是英国历史的真正开始。

想到这儿我不禁哑然失笑。如果德凯岳父的说法成立,中国人与威廉的祖先有血缘关系,那威廉的祖先恐怕与海盗有点关系吧冒出来一个与海盗有关的老祖宗,英国人、法国人、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人都不会受窘,却又让中国人怎么受得了还是省了这份心吧,何况据我判断,不大可能。

那时节英国的形象实在不错。与希特勒法西斯斗争得那样顽强、彻底,会使欧洲不少国家羞愧。伦敦一度成了集结反攻力量的基地,使全世界不仅对它,而且对工业革命、商业革命背后的精神风景刮目相看。从这件事大家突然想到,不仅希特勒,连拿破仑也无法侵入英国,而威廉之后千年间,它居然从来未曾被征服。千年后威廉的后代浩浩荡荡攻上威廉的出发地,这一来一回的圆圈把文明和野蛮的抗争终于阐释得越来越明白真该当作史诗来读。

还有很多英勇的美国士兵,不远千里插入了这个圆圈。诺曼底海滩美军公墓从布局到色彩都让我们想到人生的一些大问题。看守墓园的美国老人今天说起往事还哽咽语塞,他记住了在自己身边倒下的那位战友的眼神,便在这里一陪五十六年。现在觉得自己已经陪不了太久,就流出了眼泪。终身陪伴的不是血缘兄弟,五十八年未曾返回故乡,这实在让人感动;但他的故乡在哪里在美国吗显然他的祖先也不是美洲土著。我看着这位老人,只觉得天高地阔。

告别老人时我与伙伴们不谋而合做了一个决定:虽然现在已经通了海底列车,我们还是要舍简就繁,坐船横渡英吉利海峡。

现代科技注定会删削历史,这无可奈何,我们中国的宝成铁路已经早早地删削过《蜀道难》。但有些历史还离去不远,草草删削了有点可惜。尤其是删削了刚刚发生的灾难和英勇,会把现代删削成麻木和平庸。那么,趁尚未删尽,作个祭奠。

今天的英吉利海峡风急浪高,后来还下起了漫漫大雨,透过雨幕,却能看到凄艳的晚霞。我和伙伴们在船舱里跌跌撞撞、前仰后合,心想多少历史传奇正是在这种颠荡中写就,于是趁风浪稍平,取出纸笔写这篇文章。两位英国老太太扶着一排排椅背走过来突然在我身边停下了,她们平生第一次看到中国字是怎么写出来的,见我写得这样快更是新鲜万分,不断赞叹。她们没有问我在写什么,我朝她们一笑,心里说,老太太,我现在正用你们不懂的文字,写诺曼底,写你们还年轻的时候。

突然想起了坐海底列车的旅客,真为他们可惜。此刻他们正在我们脚下,全然不知风急浪高、晚霞凄艳,只听火车呼啸一声,已把所有的历史穿过。

第三十八章 扼守秋天

伦敦以西三十多公里处有著名的温莎堡。

这个城堡,至今仍是英国王室的行宫,女王经常拖家带口在这里度周末,有时还会住得长一点。我们去那天女王刚走,说过几天就会回来。

花岗石的建筑群,建在一个山岗上,一眼看去,果然是江山永固的要塞气派。但是,作为要塞又太讲究、太宏大了,就像宴会上白发老将们的金边戎装,用想象的剑气来装点排场。

千年前征服者威廉在这里修筑城堡倒真是为了从南岸扼守泰晤士河,但当时这个城堡是木结构;谁知后代君主把城堡改建成坚固的石结构,并一次次扩大之后,它的原始职能反倒完全废弃,如今只扼守着一个秋天,安静对晤。

与它一起扼守的,还有那个王室,却不知是陪它扼守还是被它扼守。秋天很安静而王室很不安静,枫叶寒石看过太多的故事,最后还记得戴安娜焦灼的脚步,和无法扑灭的熊熊大火。

未进城堡,先到北边的一所附宅里办手续,然后在一个大厅里等着。忽然满眼皇气熠熠,一位高个儿女士出现在我们面前。只见她身穿长长的黑色风衣,风衣的宽领却是大红,红领上披着一头金发,这黑、红、金三色的搭配那么简明又那么华贵,一下子把我们引入了古典宫廷故事,却又有一种现代的响亮。但我想,现代再大胆的小姐也不大敢领受这样的搭配,皇气原有一种天然的排他力量。这位女士果然要把我们引入古典宫廷故事了,由她领路,终于进入了城堡。城堡里边还有好几层门,每一个门口都由皇家警卫把守。这些警卫也一律黑风衣、红宽领,却全是挺拔男子,而且都上了年纪,垂着经过精心修剪的银白胡子,于是构成了黑、红、银的三色系列,比女士的黑、红、金更加冷傲。这两种强烈色系被秋阳下花岗石一衬,使我们不能不自惭服饰,连昂然迈步的自信心都不大有了。

忘了进入第几个门之后,由一位戴眼镜、穿灰色连衫长裙的女士来接引我们。这位女士像一名中学教师,胸前有一枚标号,应该是城堡中更高一个层次的人物,所以已经不必在外表上雕饰皇家气象。她带我们看女王起居的一些场所,轻声柔气地作一些介绍,但不是“讲解”。你不问,她不说,你问了,她什么都说,主要是推门引路、指点楼梯,要我们注意脚下。我对城堡墙上挂着的几代王室照片,看得很仔细。

在屋内一间间参观的时候,南窗外的风景,越来越吸引我们。终于来到屋外,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平台,可以俯瞰南边的茫茫秋色。秋色中的森林、草地,秋色中的湖泊、河流,远远看去不见一人,一问,原来是王室贵族狩猎的御苑。我站在平台上想,此刻满世界都是秋天,但把一个季节有可能产生的最精彩片断集中到这般规模,实在罕见。遥想当年城堡主人在这里轩然远望,一定比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发号施令更能展示王者风范。

背后响起一排整齐的脚步声,扭身一看,是皇家巡逻队经过。我因迷恋秋色不想细看,谁知巡逻队不久又绕了过来,等过来三次后我索性静下心来认真观察。

巡逻兵都很年轻,头戴黑鬃高帽,肩挂红金绶带,其中帽子上黑鬃竖得特别高的一位,想必是队长。他们面无表情、不言不笑、目光直视,但这直视的目光让我觉得奇怪,因为这不是巡逻队的目光而是仪仗队的目光。过几个小时后天黑地暗,皇家城堡又是盗贼们觊觎的目标,他们的目光也是这样吗上次大火,世界舆论已有质问,步步为营的温莎堡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快速扑灭城堡本为四方安全而建,现在却成了让四方担忧的地方。

离温莎堡不远,便是赫赫有名的伊顿公学。

高寿的老奶奶和活泼的小孙子相邻而居,是一种互相安慰:小孙子领会了自己的等级和使命,老奶奶看到了贵族集团里年轻的生命。

在伊顿公学的校舍间我逗留了很久,已经迷路,故意不问,只慢慢走,后来就站立在操场边,看学生们踢球。

我们这一路也在别的国家见过几所贵族学校,它们在当地孤芳自赏、事事骄傲,唯有提到伊顿公学便立即变得虔诚,敬为楷模。前些天听人说起现任首相布莱尔的生平,称赞他贫困的父母很有远见,设法把他送进了爱丁堡最好的费茨学校读书,那学校好到什么程度居然曾被人们称之为“苏格兰的伊顿公学”。

英国人崇拜贵族的传统,几乎被伊顿公学五百多年的历史作了最漂亮的概括。对此,伊顿公学自己有一个很低调的介绍,我记住了其中的一句话,那是在滑铁卢打败了拿破仑的威灵顿将军说的:“滑铁卢战场的胜利,是伊顿公学操场的胜利。”

这句话也许会使不少只从字面上理解“贵族”的中国人吃惊。其实,英国历史上许多杰出的军事指挥官真是在伊顿公学培养的,这所贵族学校里很少有慵懒、怯懦之气。从根子上说,欧洲贵族集团本来就形成于艰苦的血战之中,最早的成员多是军事首领和立功勇士,因此一代代都崇尚勇猛英武,并由此生发出诸如正直、负责、好学等一系列素质,经由权力、财富、荣誉的包装,变成了贵族集团的形象标榜。

贵族集团在整体上因不适应现代社会而变得保守和脆弱,但其中也有一批优秀人物审时度势,把自己当作现代规则和贵族风度的结合体,果然产生独特的优势,受到尊重。现在欧洲的一些开明王室如西班牙王室、丹麦王室、瑞典王室便是如此,他们有时甚至还奇迹般地成为捏卫民主、恢复安定的力量。因此我们这一路曾多次听那些国家的民众说,如果改为总统制,他们也极有可能当选。

当然,贵族传统在今天欧洲,主要还是作为一种行为气质而泛化存在的,特别是泛化为绅士风度。例如,面对法西斯的狂轰滥炸还能彬彬有礼地排队,让妇女儿童先进防空洞,丘吉尔首相在火烧眉毛的广播演讲中还动用那么优美无瑕的文词,都是绅士风度在现代的闪光。相比之下,法国更偏重于骑士风度,从拿破仑到戴高乐,都是这方面的代表。骑士风度也是贵族传统的派生物,比绅士风度更接近贵族集团的主干精神。

无论是英国的绅士风度还是法国的骑士风度,都在追求一种生命的形式美,但这些美都属于古典美学范畴,呈现于现代常常显得劳累。伊顿公学力图以大批年轻的生命证明,古典并不劳累。

由此联想到前些年中国国内产生的一个有趣现象,很多人把收费昂贵一点、宿舍环境考究一点、录取分数降低一点的私立学校都称之为贵族学校,校方也以这个名号来做广告,而学生的家长则因收入较高而被称作“贵族阶层”。

对于这种现象,文化人进行过讽刺,他们的理论依据是一句名言:没有三代培养不出一个贵族。但这话我听起来有点不大舒服,因为它无法解释第一、第二代贵族堂皇出现的事实。不过这话还是很有威慑,因为在兵荒马乱的中国,谁也回溯不了顺顺溜溜的三代。后来渐渐有人做出努力,依稀透露自己今日的成就是曾祖父一辈埋下的原因。但这种原因细问起来,大抵也就是做过一任乱世官僚,或者有过一个科举名目。

中国历史和英国历史千差万别,因此我们完全不必去发掘和创造什么贵族。有人说这只不过是说着玩玩而已,但在我看来,这种玩乐包含着很大的损失和危险。把“盗版”来的概念廉价享用,乍一看得了某种便宜,实际上却会祸害很多本来应该拥有确切身份的人。例如那些文化人硬要把曾祖父比附成贵族,老人家必然处处露怯,其实一个中国近代史上的风霜老人,完全可以不加虚饰地成为一个研究典型。

当前一些新型的富裕人群也是如此,本来还会在未知的天地中寻找人生目标,一说是贵族,即便是说着玩玩,也会引诱其中不少人装神弄鬼起来。中国很多人富裕起来之后很快陷入生态紊乱,不知怎么过日子了,文化人批评他们缺少文化,其实在我看来,更多倒是受了那些看起来挺文化的概念的毒害。

第三十九章 牛津童话

一出门就后悔了,天那么冷,还起得那么早。

昨天与两位在这里留学的中国学生约好,今天起个大早去攀登牛津大学最高的圣玛丽教堂。起个大早,是贪图整个牛津还在沉睡时的抽象性,便于我们把许多有关它的想象填补进去。如果到了处处都是人影晃动的时刻,它就太具体了。

他们说,教堂的大门当然不会那么早就开,但背后有一个小侧门,里边有个咖啡馆,供应早餐,即便未到开门时间也应该有人在忙碌了。这只是推测,谁也没有这么早来过,比较有把握的是,如果能够叫开这个小侧门,就能找到登高的楼梯,他们从前就从那里上去过。

找到那个小侧门很容易,但要敲开它却不容易。一遍重,一遍轻,接连敲了几十遍,都没有人答应,只好缩着脖子在寒冷中苦等。我几乎冻得站不住了,就在石路上一圈圈跑步。好久终于等来了一个瘦个子中年男人,见我们已经冻成了脸青鼻子红的模样,连忙掏出钥匙开门,问明我们不是来喝咖啡而是要来登高,便把我们引到了一个陈旧的内门口。

那里有一个木梯,我带头往上爬。木梯一架架交错着向上,转了两个大弯换成了铁梯。铁梯很长,哐当哐当地攀踏了好久终于变成了仅能一人挤入的石梯。石梯跨度大、坡度高,塔楼中间悬下一根粗绳,供攀援者抓手。我已经气喘吁吁,却看见身边墙上刻有大量攀登者的名字,有的可能是本校的毕业生,有的则是前来参观的各国学者,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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