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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可见,像诗人所写的人物性格一样,诗人自己也就是当时社会的一个典型性格,从一般与特殊的统一中,别林斯基看到了客观与主观的统一。
其次,我们在上文见过,别林斯基早期在艺术创作的无意识性(或不自觉性)的问题上纠缠得很久,先是强调无意识性,后来又否定无意识性。自从后期提出情致说以后,他实际上已达到无意识性与自觉性的统一。就情致是个人性格的核心,是“存在于心腔和血液里”的一种情感和本能来说,它还是不自觉的;就“在自己身上诊断出一般人的疾病痛苦,然后用诗作品去医疗那些疾病”,“成为对最难问题提出答案的预言者”来说,诗人所表现的就须是一种“自觉的思想”,例如赫尔岑在《谁之罪?》里的思想就是一种“在情感上深受感动的,完全自觉的和发展出来的思想”。“情致”,“倾向”和“个人性格”好比一座大水库,是由当时现实社会各种影响汇流而成的。它是一种长期的储备。体现情致于个别作品,这就好比开渠引水灌溉特定区域的农田,就不能不是有目的,有计划的。
从此可见,别林斯基早期所提出的艺术是理念加形象的那个黑格尔式的老公式现在已获得完全崭新的意义了。从前只是诗与哲学共有的理念,现在是“对理念的爱”或“充满着爱和恨的思想”了。从前是片面地强调客观性,现在客观性和主观性却达到统一了,从前是鄙视浪漫主义的情感,现在却把情感提到首位了。从前否定幻想虚构,现在艺术创作中“主要的活动是想象”(33)了。从这种对比看,别林斯基在晚期确实经历过巨大的转变。我们不禁要问:在别林斯基的成熟的思想中,文艺在近代是否只有现实主义的一条路,如他早期所坚持的呢?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是否处于不可调和的对立呢?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是否有结合的可能呢?我们认为别林斯基在情致说里已足够明确地回答了这些问题。认真考虑一下这些问题是重要的,因为别林斯基的美学思想的影响一直是深刻的,而检查一下这种影响,就不难看出他早年片面强调现实主义而轻视浪漫主义的思想为什么一直得到更大的重视和更广泛的宣扬。
别林斯基早期片面强调现实主义,主要由于当时俄国解放运动的现实需要,他在晚年发展出带有革命浪漫主义色彩的美学思想,也主要是由于俄国解放运动进一步的发展和他本人对社会现实更密切的接触。但是黑格尔的影响也是始终存在的。他的晚期思想体系都围绕着“情致”说,而“情致”说恰恰是从黑格尔那里继承来的。黑格尔把“情致”看作“艺术的真正中心”,“不是本身独立出现的而是活跃在人心中,使人的心情在最深刻处受到感动的普遍力量”,“存在于人的自我中而充塞渗透到全部心情的那种基本的理性的内容”。这种“情致”并不是完全个人的,它是“一般世界情况”所形成的“普遍的精神力量(理想)在艺术家个人性格中的体现”。(34)别林斯基所用的名词(ποθαs)和对这个名词所了解的意义基本上和黑格尔是一致的,但是他发挥了黑格尔的学说,因为他把它结合到俄国解放运动的具体现实,使“情致”具有一个崭新的涵义,即革命的热情和理想。
“情致”的这个崭新的涵义是否能证明别林斯基晚期思想已完全摆脱了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的影响呢?这问题关系到对他晚期思想的正确估价。人们的意见还是不一致的。我们认为:别林斯基早期所理解的“理念”仍然是黑格尔所理解的客观存在的先于感性现象的普遍的永恒的理念,他以这种理念为艺术的出发点,所以无疑是客观唯心主义的;他晚期所理解的“情致”虽然仍是黑格尔所理解的由“一般世界情况”所决定的情致,但是他更明确地指出情致的根源在于现实社会生活,更清楚地认识到艺术要从现实出发,在这个意义上,他已基本上由客观唯心主义转到唯物主义,而且在唯物主义的基础上认识到一般与特殊的统一,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以及客观与主观的统一。这是一种世界观上的大变革。
但是这个变革不管有多么大,仍然是不彻底的。这特别表现在他在晚期还没有完全抛弃抽象的人性和抽象的“人类精神”。他说,“诗人不仅是一个诗人,而且是一个人”,他把这“人”字理解为“一般人乃至全人类”,所以诗人的主观性是“渗透一切的人道的主观性”,诗人的职责在“体现认识到的人类尊严的生活理想”,赫尔岑所要表达的也是关于“人类尊严遭到屈辱”的思想。就在发挥情致说的《论普希金》第五篇里,他在强调现实社会根源的同时,也还是把个人性格看作人类精神的个别体现: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生下来就凭他的个人性格去实现那和永恒(宇宙)同样无限大的人类精神的无限杂多方面的一方面。个人性格的全部价值和重要性就在于这种体现永恒的使命上,因为它(个人性格)就是精神获得存在和实现,就是精神的现实。……
总之,诗人创作的源泉就在于表现在他个人性格里的那种精神,所以他的作品的精神和性格首先应该从他个人性格里去找解释。(重点引者加)
谁也无法否认在这番话里,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的幽灵仍在徘徊着。所以我们不能同意某些苏联美学家的说法,说别林斯基在“反抗现实”时期就已经转到彻底的唯物主义。别林斯基的思想不是单线发展的,是深广的,朝各个方向探险的,因而是充满着矛盾,带有很大发展前途的。可惜他死得过早,没有能得到尽量发展。
4.典型说
在近代美学家中,别林斯基是把典型化提到艺术创作中首要地位的第一个人。在他的一些重要评论里,他都着重地讨论了这个问题。他在评《现代人》(1839)里说,“典型化是创作的一条基本法则,没有典型化,就没有创作”。他这样重视典型,还是从他对艺术本质的基本看法出发的。这就是艺术是形象思谁,是黑格尔所说的“理念的感性显现”。随着他对艺术本质的基本看法的发展和转变,别林斯基的典型观也有发展和转变。由于发展都有个萌芽,以后变来变去,都很难把这萌芽所指定的趋向完全抛弃掉。我们已经看到别林斯基在艺术本质问题上的思想发展是如此,他在典型问题上的思想发展也还是如此。
这个萌芽在《文学的幻想》中“艺术是宇宙的伟大理念在它的无数多样的现象中的表现”一语中已可见出。这个艺术的定义已包含着典型的定义。在《论俄国中篇小说》里,这句话得到进一步的明确化:“每一个人都应该分为两方面:一般的与人类的,和特殊的与个人的”;果戈理所塑造的庇罗果夫“就是整个等级,整个民族,整个国家”;“整个世界只纳到一个字里面”。在评《现代人》里,别林斯基早期的典型观已成了定型:
创作中的典型是什么?它同时是一个人和许多人,一副面貌和许多副面貌,这就是说,它是这样一种对一个人的描绘,其中包括多数人,即表现同一理念的一整系列的人,姑举实例来说明这个意思。奥赛罗是怎样一个人呢?他这个人有伟大的灵魂,但是情欲还没有受到教养的节制,还没有由思想启发,提升到情感,因此他就成为一个妒忌的人,只因为疑心妻子不忠贞,就把她扼杀了。奥赛罗就是典型。过去有,现在也还会有,许多这样的奥赛罗,尽管在形式上有所不同。(重点引者加)
在评《智慧的痛苦》里他进一步把典型看成理想,把典型化看成理想化。“理想”是按黑格尔的辩证式来说明的:
理想是一般性的(绝对的)理念,否定了自己的一般性,以便变成个别现象,既变成了个别的现象,又重新回到它的一般性。
他仍举奥赛罗为例。奥赛罗所体现的理念是妒忌。“这个理念……像是不知不觉地落到诗人心灵里的种子,发展成为奥赛罗和苔丝狄蒙娜两人的形象”,从而具体的妒忌人物就否定了“妒忌”这个理念的一般性,由于这两人的形象虽是个别的,却是典型的,所以经过否定的否定,又重新回到“妒忌”这个理念的一般性。至于理想化则是这样解释的:
对现实加以理想化就是把一般的和无限的东西体现在个别的有限的现象里,不是从现实中抄袭任何偶然的现象,而是塑造出典型的形象。……例如有一个人,任何人都可以从他身上认识出悭吝人,他就是一个理想,就是“悭吝”这个一般性的属于同一类的理念的典型的表现,这个理念本来包含它所有的一切偶然现象;所以一旦成为形象,一切人都可以从这个形象里认识出不是某一个悭吝人而是任何一个悭吝人的画像,尽管这任何一个悭吝人各有完全不同的面貌特征。(后一句的重点原文有)
不难看出,这种典型说是把黑格尔的典型即理想说与贺拉斯和多数古典主义者的典型即类型说混合在一起的。
第一,像黑格尔一样,别林斯基也是从理念出发,把典型看作体现一般理念的个别形象,例如奥赛罗体现“妒忌”的理念,阿巴贡体现“悭吝”的理念,这种典型化是歌德说席勒所采用的“为一般找特殊”,不是歌德自己所采用的“从特殊见一般”。这里的分别在于前者是从概念出发而后者是从现实出发。从概念出发的典型化总不免有些抽象化。例如别林斯基把莎士比亚所写的奥赛罗,本来是一位充满想象,热情,原始的生活力与高度民族感的英雄,看成只是一个妒忌人,总未免是削作品之足来就理论之履。他是把莎士比亚式的典型化和莫里哀式的典型化看成等同的。其实这两种典型化方式的不同,黑格尔早就指出过。(35)黑格尔主张每一个典型人物“都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而不是某种孤立的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莫里哀所写的阿巴贡正是孤立的“悭吝”性格特征的寓言式的抽象品,而莎士比亚所写的奥赛罗却不是这样,而是“一个完满的有生气的人”。这个分别也正是马克思在给拉萨尔的信里所说的“席勒方式”和“莎士比亚化”的分别。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赞许“莎士比亚化”的。别林斯基的“理想”只能说是“席勒方式”的典型。不能否认这毕竟还是一种典型,但不是最高意义的典型。
其次,像贺拉斯一样,别林斯基同时又从类型出发,把典型看成代表性或同类事物的共同属性,他说:
典型(原型)在艺术里,犹如类和种在自然界里。……典型是一般与特殊这两极端的混合的成果。典型人物是全类人物的代表,是用专名词表现出来的公共名词。……只是赫列斯塔柯夫这一个鼎鼎大名就可以很妥贴地安到多少人身上啊!(36)
这种类型概念和黑格尔的理想概念是不同的。类型是总结现实经验所得到的“统计平均数”。别林斯基在谈果戈理写群众时曾称赞他在平常的“统计平均数”里显出“不平常的”社会性格来。在论《俄国摹写自然的作品》(1842)里谈到典型的本质说,“即使在描写挑水人的时候,也不要只描写某一个挑水人,而是要通过他这一个挑水人写出一切挑水人”,“挑水人”这个类概念就不能是黑格尔的理念了,而是从直接现实经验中概括得来的了。如果把概括的结果看成“统计的平均数”,把它再现于个别人物形象,所得到的必然是一种抽象的没血没肉的人物。从类型出发的典型观的毛病正在于此。
应该承认,别林斯基认识到一般类型说的毛病。他不只是强调一般或理念,而且也重视特殊或个性。他要求“人物既表现一整个特殊范畴的人,又还是一个完整的有个性的人”(37)。要达到“这种对立面的调和”,就要通过集中与提高的理想化:
诗人从所写的人物身上采取最鲜明最足以显出特征的面貌,把不能渲染人物个性的一切偶然的东西都一齐抛开。
——评《智慧的痛苦》,《全集》,第三卷,第四六三页
在自然界事物中,必然的和见出本质特征的东西往往为许多偶然的东西所掩盖,因而很难见出典型,典型化的过程就是抛开偶然,揭示本质特征的过程。因此,艺术的典型应该比自然的原型更真实:
在一位大画家所作的画像里,一个人比起在照像里还更像他自己,因为大画家通过鲜明的特征,把隐藏在这个人的内在世界里,连对他本人也许是秘密的东西,揭露出来了。
——《全集》,第四卷,第五二六至五二七页
这番话不免令人想起亚理斯多德的诗与历史的比较,别林斯基有些见解是符合《诗学》的,特别是“可能性”这个概念在他的论著里经常出现。他说:
理想隐藏在现实里。……它不是对现象的抄袭,而是由理智探索和想像再造出来的某一现象的可能性。
——《全集》,第八卷,第八九页
诗的思想……只是可能的现实中一些事例。所以在诗里“这是否曾经有过?”的问题从来没有地位;诗要正面回答的问题却永远是“这是否可能?这在现实中是否可能有?”
——《全集》,第四卷,第五三一页
诗是对可能的现实所作的一种创造性的再现。所以在现实中不可能有的东西也就不可能是诗的。(以上重点均系引者加)
——《全集》,第七卷,第九四页
这“可能性”究竟是什么呢?他在评《智慧的痛苦》里给了解答。“可能性之得到实现,是根据严格的不可改变的规律”,它“有合理性和必然性”。这就是说,可能的现实不一定就是已然的现实,而是按必然规律来推测是于理应有的现实。这就不但把再现现实和抄写现实区别得很清楚,而且也把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区别得很清楚了。
可能性就是“合理性和必然性”,也就是客观规律性。按照客观规律来创造典型,所以典型是近情近理的,可理解的。同时它又是经过创造想象的理想化的结果,抛开了偶然的东西,揭示出必然的东西,所以典型又是“不平常的”,“新鲜的”。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别林斯基把典型叫做“熟识的陌生人”(38)。熟识的是现实基础,陌生的或新鲜的是艺术创造。他特别强调典型形象的独创性:
在真正的艺术作品里,一切形象都是新鲜的,具有独创性的,其中没有哪一个形象重复着另一个形象,每一个形象都凭它所特有的生命而生活着。
——评《玛林斯基的全集》
这样,他虽有时从类型出发,却克服了过去类型说的一般化的毛病。
别林斯基对典型理论的重要贡献还在于他多少已看出典型性格与典型环境的关系。他一开始就强调一切作品须“在精神上和形式上都带有它那时代的烙印,并且满足它那时代的要求”(39)。他认为“要评判一个人物,就应考虑到他在其中发展的那个情境以及命运把他所摆在的那个生活领域”(40)。下面两段话尤其足以说明他的看法:
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艺术应该属于历史发展的过程。……我们时代的艺术是用精美的形象去表现和实现当代的意识,对当代生活的意义和价值的看法,对人类道路和永恒的真实存在的看法。
——《全集》,第六卷,第二八○页
现在俄国长篇和中篇小说所描绘的不是罪恶和德行,而是作为社会成员的人,它们描绘了人,也就描绘了社会。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现在对长篇和中篇小说以及戏剧的要求是每个人物都要用他所属阶层的语言来说话,以便他的情感,概念,仪表,行动方式,总之,他的一切都能证实他的教养和生活环境。(重点引者加)
——《全集》,第九卷,第三五一页
上文我们已指出别林斯基始终抱有抽象的普遍人性的看法,但是与此同时,他也不但有历史发展的观点,而且已隐约有阶级观点了,这里两段引文可以为证。典型应该体现时代精神的特征,而且还要反映出人物所属阶层与生活环境,所以别林斯基还结合莱蒙托夫的小说名著,提出了“当代主角”(41)这一个重要的概念。主角应能体现时代的精神特征,例如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莱蒙托夫的毕乔林以及果戈理的死魂灵收购人乞乞科夫。
这种看法是深刻的,有独创性的。但是它也还不能说明别林斯基已完全摆脱了永恒理念,抽象的人性以及典型从一般出发那些概念。在上面的引文里,“艺术属于历史发展过程”之后还是拖着“永恒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