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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首。”
韩悦悦转身打开笔记本电脑,迅速点开一个存在网页收藏夹里的视频。
缓冲结束后,—道金色的灯光从音乐厅上打落。
交响乐团团员们穿着黑色燕尾服,众星拱月地将一个白裙女子包围住。拖地长裙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材,令她看上去犹如北欧神话中走出的女神一样。她把小提琴肩托架在锁骨上,右手握着长长的弓,随着蓄势待发的前奏缓缓打着节拍……
直到音乐正式进人主旋律,她闭着眼,将弓压在琴弦上拉下,左手手指仿佛光速般跳跃,几十音节在短短几秒内内演奏出来!
音也是在这短短的几秒后,整个音乐厅响起了如雷的掌声!
这,就是现代小提琴曲的里程碑,全曲总共五分四十秒,前奏和中间停顿处带着欧洲中世纪风格的黑暗与宏伟,小提琴演奏部分节奏极快,风格昂扬澎湃,从头至尾都充满了海涛般壮烈的激情。
——《骑士颂》,作曲人兼演奏人夏娜。
“虽然夏娜的性格很糟糕,但她真的是天才!你看她还这么年轻就写出了《骑士颂》,我觉得她将来一定会变成像莫扎特那样流芳百世的音乐家!”韩悦悦一脸景仰地看着那个视频,“所以啊,诗诗,我们也要跟随时代的脚步走,不能老弹奏那些老掉牙的曲子,该试试新的了。”
这时,另一个清脆的男声传了过来:“天才?《骑士颂》之后夏娜写的曲子都跟韩剧片尾曲一样,只知道一个劲地煽情,完全没有艺术鉴赏价值。你看她都回国几年了,还写出了什么有代表性的曲子?成为莫扎特,就是在梦里也别想。”
裴诗和韩悦悦一起转过身去。
阳光像无数条交织的金线,从无云的蓝天透过交叠的繁枝,洒在眼前这个男生的身上。他的头发蓬松而柔软,像是被阳光烤软了一样,随着一件雪白衬衫融人了夏日的香气中。
他走近了一些,用一种近乎小动物的眼神看着裴诗,然后拉了拉她的手:
“我们不用夏娜的曲子。”
“好,不用。”裴诗回答得言简意赅,却带着十二分的宠溺。
他立刻绽开笑容,然后在温暖的阳光中默默搂住了裴诗。裴诗也微笑着轻轻回抱他,顺便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虽然裴诗从来不说,但韩悦悦知道,哪怕是他说出“我们不用夏娜的曲子,我们去把夏娜切成碎片喂狗”,裴诗也会说好“好,喂狗”。
韩悦悦终于看不下去了,一个劲儿地摆手:“我受不了了,你们赶快分开!长成一样的人还天天搂搂抱抱的,不觉得难过吗!”
这个男生是裴诗的双胞胎弟弟裴曲。他们姐弟俩应该是世界上最相似的双胞胎姐弟了,不仅有着几乎完全一样的脸,连眼神、习惯动作和爱好都有些相似。
韩悦悦迄今还记得第一次看见裴曲时的情景:那也是一个盛夏的下午,裴娜带她到家里做客,她刚进人客厅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帕格尼尼大练习曲No。6》。这首曲子是李斯特由小提琴曲《帕格尼尼第二十四首随想曲》改编的钢琴版本,难度系数很大,但演奏者却很轻松怡然地把整首曲子弹下来,让她立刻想到了阿劳①演奏的完美版本。
她以为裴诗家里住着一位中年音乐家,但走到庭院里,看见的却是坐在南港竹柏下方的白衣少年。他对着一架黑色钢琴演奏,没有用琴谱垂头弹琴,刘海挡住了大半张脸,但侧脸在薄薄的阳光中依然漂亮澄澈。
当时韩悦悦想: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干净的男生了。
虽然姐弟俩长得一样,性格却是两个样,相较有些尖锐的裴诗,裴曲温柔得像个女孩子,外加爱穿浅色衣裳,他们站在一起简直就像双生的天使和恶魔一样。
可惜,这天使有恋姐情结。
而且,他好像—直都不是很喜欢夏娜。
不过他说的话也没有错,几乎听说夏娜的人,都会认为她擅长的曲风是激昂型,那完全是因为《骑士颂》家喻户晓。实际上,夏娜的其他琴曲都很婉转温柔,带着淡淡的忧伤,虽然也十分动听可以带动一时间的潮流,但却永远比不上《骑士颂》那样震撼。
不知不觉间,那个夏娜演奏的视频又重放了。
裴诗听着熟悉得不能熟悉的前奏旋律,那首每个音调都凝结了作曲人心血的曲子,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不明意味的笑。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
“少董让我把你的方案告诉夏小姐,夏小姐说订婚典礼可以在音乐厅开业当天进行,但不愿意和陈美同台演出。”彦玲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再想想其他方案。”
完全如她所料。
裴诗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却还是刻意问道:“为什么不愿意呢?”
“这你还不明白吗,夏小姐的订婚典礼该是主角,怎么可以让陈美来抢风头。你材料送好了赶紧回公司来,这里还有工作要做。”
挂了电话,裴诗又一次看向那个视频。
夏娜最喜欢的小提琴家就是陈美了,订婚如果有陈美捧场,不是应该骄傲的事吗。她究竟是怕陈美抢了她的风头,还是怕自己的其他琴曲无法配合陈美的风格?
毕竟,她只有一首《骑士颂》。
裴诗抬了抬胳膊,突然发现,那种永远举不起小提琴的无力感竟再也不会令她崩溃。她回头看了看韩悦悦:“悦悦,曲子你要好好练,不要再偷懒了。”
“知道啦大经纪人。”韩悦悦吐了吐舌头。
裴诗把视频关掉。
但与此同时,她看见了新闻网上的醒目标题:
《柯泽陪女友逛名品店出车祸,现在市中心医院抢救》
裴诗怔了怔,点开那条新闻,但新闻只提到他下车时被摩托车撞了,并没有提及伤势,里面的配图也是他以前的照片。
这些年她有意识地回避了他所有的新闻,就是不愿意让自己再回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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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过往的一段记忆还是倏然涌入脑海……
多年前深冬的伦敦。
圣诞前最后一个留学生Party临近尾声。
夏娜喝多了一些想早点回去,柯泽让朋友开车把她送回家,自己却留下来等裴诗一起回家。裴诗酒量一向很好,到整个聚会结束后都还很清醒,只可惜当天穿的鞋跟实在太高,她又走路太多,两人刚走出来没多久她就崴了两次脚。
“你还好吧?”
她摇摇手:“没事,就是鞋子不大舒服。你把车停在哪里了?”
“有点远,这附近都不让停车,可能要走十分钟吧。”柯泽看了看她的脚,吐了一口气,“你这个速度,可能要走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
“没事,继续走吧。”
柯泽伸手扶她,但很快她又歲了一次。他轻叹一声,把风衣脱下来罩在她的身上,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然后拍拍自己的背。
“呃?”她眨了眨眼。
“上来,我背你。”
虽然夜已深,但圣诞前夕,周末的伦敦被成千上万的聚会填满,走哪儿都会有人的。她小声说道:“哥,我们是在街上啊。”
“那你就跟鬼妹一样把鞋子脱了走吧。”
“不要。”既然要穿高跟鞋,就不能在脱了礼服之前脱下来。
“那快上来。”
她犹豫了一下,默默地伏上他的背。他托着她的膝盖下方,很轻松地站起来。虽然身上披着他的黑色风衣,但她还是感到身下的裙子被抬得很高,几乎要缩到臀部上方,她的脸很快就微微热了起来。好在他走得慢,也没有碰到令她尴尬的部位,只是半侧过头,低声说:
“怎么,跟我你还这么见外?”
“啊?”
他对着自己的肩扬了扬下颚。她这才反应过来,把手搭上他的肩,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背着她在冬季的街道上行走。
修筑得别样华丽的旧式餐厅里,穿着正装的淑女绅士们拿着酒杯交头接耳,大理石柱内的时光仿佛回到了十九世纪初奢靡的伦敦。
因为有了禁烟法,所有英国烟民总是不得不暂时离开热闹的宴会,走到室外的寒风中抽烟。偶尔也有年轻的英国男人穿着黑西装白衬衫,随意地敞开领口低头点烟出来,和门前偶遇的金发女郎畅谈起来,因而展开又一段或许短暂或许浪漫的爱情……
那时候,她和柯泽都只有十来岁,但柯泽身上穿的却是昂贵的Dior限量西装。在伦敦这种喧嚣的城市,她时常会觉得他那个圈子的人没有童年。因为家境富裕,小小年纪就穿了名牌开了名车,没有可以担心的未来,同时也没有可以期盼的梦想,只能用纸醉金迷来掩藏住内心的脆弱和空虚。
柯泽也不例外,尽管有了未婚妻,但他身边逢场作戏的女友却从来没有停过。每次玩过一个女人,他就会送对方一个奢侈品来买单。而夏娜又为爱情又为利益的委曲求全,也让她对哥哥很不满意。
他们经过了无数古典的建筑,私家旅馆前挂着一个个紫色灯光的圣诞圈。在路上遇到了很多障碍物,柯泽并没有绕过去,而是背着她狂奔然后对着障碍物跳过去。她一阵心惊后抱紧他的脖子大笑起来:
“你小心待会儿警察来了把你抓走!啊啊,别跳了!哇!”
终于他们到了停车场,他把她扔到副座上,笑容邪气:“你一天到晚拉小提琴,从来都不理我,现在不吓吓你,以后你还要犯错。”
尽管浑身的行头都价格不菲,但白皙皮肤和叛逆眼神依然透着少年人的青春气息。他喘着气,又弯下腰来拉了拉她的裙子:“理好衣服,这像什么样子。”
他细心地为她整理衣衫,而他自己的西装早已被她弄得皱巴巴的,捣鼓了两个 时的新潮发型也微微凌乱了。一切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背着摔了跤的自已跑到学校医务室的时光。
原本以为他到了英国学坏了,但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他再是吃喝嫖赌,也还是她的哥哥。终于她低声地说道:
“谢谢哥。”
“嗯。”
他应了一声,又理了理她的头发,微凉的指尖在她的脸颊上滑过。狭小的车厢里,他凝视她许久,忽然脸靠近了一些,在她嘴角旁吻了—下。
她微微愣了一下,心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刚才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会……
“跟我不用说谢。”柯泽压低声音,揉乱了她原本理好的头发,“只要以后我老了病了残了,你这当妹妹的不会把哥扔到一边就好。”
他们开车回去的路上,天已微微亮了。
伦敦的阳光和别处是不同的,阳光因为雾气而总是带着柔柔的淡金色。冬季清晨的第一抹阳光照在街道中心的乳白殿堂上,上方骑士的青铜雕像栩栩如生,连同建筑本身都打上了斑驳的树影。
那时候她很困了,看见树影、阳光在哥哥的侧脸上重重叠叠,半合着眼,很快就沉沉睡去……
……
裴诗看着新闻上的照片,忽然觉得那一觉睡过去之前,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而梦见甜美记忆最痛苦的时候,是醒过来的瞬间。
她曾经那么努力地去经营他们脆弱的感情,粉身碎骨,血肉狼藉,却还是输得一塌糊涂。
他是死是活,为什么会出车祸,受伤有多严重,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毫不犹豫地挪动鼠标,关掉了柯泽车祸的新闻页面。
莎翁笔下的哈姆雷特曾吟诵过:“我即使被关在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无限空间之王。”
无限的世界,狭小的果壳,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
长久以来有要坚持走下去的路,所以,永远不会便成为同一件事哭泣第二次的人。
——
注释①:阿劳,指克劳迪奥?阿劳(Claudio Arrau; 1903—1991),智利钢琴家。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自幼有神童之称,曾到柏林求学,后定居纽约,持续其国际大师的演出生涯,誉满全球。
第三乐章
慈心医院的单人病房。
夏娜把—群的亲属都送走后,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到柯泽身边坐下,却看见柯泽正睁着眼睛看着自己。
“醒了?”夏娜把艺术创作般做好的卷发拨在耳后,在柯泽身边坐下,拿了一个苹果,“我帮你削水果。”
换上病号服的柯泽瞬间没了平时野性的气势,就连板栗色的短发也只能把他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但他还是扬了扬眉,笑得很挑衅:“娜娜,我一直以为你脾气蛮倔的,没想到看错你了。”
夏娜拿刀的动作停了一下:“什么意思?”
“你哥说要你和陈美同台演出,你居然拒绝了。怎么,怕了?”
夏娜嗤之以鼻,对着他被打了石膏高高挂起的腿抬了抬下巴:“现在就因为你这腿伤,我们订婚的时间都不得不延迟了,还讲什么同台演出。”
柯泽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他长得像他的母亲,有一双细长斜飞的凤眼和标准的瓜子脸,若再穿上春秋战国时的衣服,可以直接去饰演那个时代胸罗锦绣的少年军师。即便是留在现代,他英气风发的古典形象也与音乐相当般配。
柯泽确实从小喜欢听音乐,但却很早放弃了乐器。奇特的是,尽管他并没有按照父母预期的那样变成气质贵公子,但穿着名牌染发的叛逆风格,竟在女孩子里相当吃香。母亲把他送到欧洲去培养艺术情操,他在那儿待了多久就泡了多久的妞,上了多久的赌场,无聊的时候还会跟一群鬼佬吸大麻。
只可惜当年年少轻狂,再有不错的身家和漂亮的皮相,不负责的行为也让他在英国留学生的圈子里形象暴跌。尤其是跟自己的养妹妹柯诗开房的流言传开以后,他更是没过多久就回了国。别人都猜测他是因为混不下去不才不得不回来,他对此从来不曾辟谣。
当然,这一切烂摊子夏娜还是照单全收。
五年来,他渐渐从当年那个张扬又乱来的小屁孩子,变成了现在带着点邪气的坏男人。夏娜也终于修成正果和他订下婚约,无奈到这种关键时刻他却被车撞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了个木乃伊,她一定会以为他是在故意逃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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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好怕的。”她刻意避开橘黄色的指甲,翘着小指把苹果切成一小片一小片,送到他嘴边。
“你怕自己再也写不出第二首《骑士颂》。”
水果刀很快在夏娜的手指上划了一下,她细细地低呼了一声。柯泽立刻拉过她的手:“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还不是你,一直给我压力。”打扮精致时尚的夏娜微微皱着眉,样子真是漂亮极了,“想让我演奏,起码你要能和我一起出席订婚可以吧。”
“是,是,未来的老婆大人,我会赶快恢复的。”
柯泽指尖绕着她的发梢旋转,脑中却不受控制地出现了车祸前看见的情景。
那个人,不可能是柯诗。
柯诗虽然是他的妹妹,但打扮和举止却相当成熟,也消失了很多年。从她满十五岁开始,他几乎就没有见过她卸妆的样子——他甚至不知道她卸妆是什么样。她是那种下楼倒个垃圾都要全副武装的人。
大概是因为这些年不断重复的梦,他才产生了幻觉……
梦里,他总是回到落叶飞舞的伦敦。
空气很清新,连深秋即将凋零的叶都呈现着金色,草坪还是迟钝了一些的翡翠绿。当那些落叶完整地掉在草地理,就像是金子掉在大片翡翠制的地毯上。
少女身着深黑的连衣裙,踩在这片翡翠与金子中。她锁骨上架着一把雪白的小提琴,左手轻轻按动弦,右手缓慢而优美地拉弓,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来自天堂的音乐……在她演奏的时候,落叶金子一样漫天卷席,黑玉般的短发也在风中颤舞。她唇角露出自信的微笑,眼中容不下任何人。
多年来,他一直想说服自己,他喜欢的是感性的、活生生的女人,而不是与音乐为伍时才会激情活着的疯子。
可是,她还是形影不离,犹如魔鬼一般跟随了他十多年。
当年那样激烈的争吵后他们都筋疲力尽了,但他不会想到,那一次转身后,就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她。
原来,人生中最让人遗憾的事,并不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而是你永远不知道,哪一次转身是永别。
*** *** ***
在夏承司身边工作了几个星期,每周裴诗都会被彦玲发配到维多利亚女王购物中心,拿一堆奢侈品上交。
这天下午艳阳高照,原本是夏柯两家联姻的重要日子,却因为柯泽临时的事故改成了家族聚会。夏承司、彦玲还有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保镖打算一起出席这场聚会,而裴诗这个新来的无关人士只能随他们下楼,目送他们远去。
电梯在透明的玻璃中穿梭。
身后是高楼大厦的丛林,犹如蚂蚁般穿梭的车辆,而在那么多摩登建筑中,最为显眼的莫过于那栋在阳光下泛着光芒的金铜色的大楼。旁边有再多的高楼,最多也只能在它身上留下浅浅的倒影,全然盖不住擎天圆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