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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风无月-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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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一条鱼尾塞进我嘴里。我唔唔失语,顺手拉他一起坐在堤坝的石梁上,杨简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龙成天和我一起坐下,江水从脚下轰轰响着流过。
“水位好象比白天高了。”
“是这样。小人听当地人说,桃花汛的第一波潮水,都是历年这天的夜里到,从未错过。”
我舔着手上的酱汁儿,堤上已经站满了人,得亏我们来得早。
夜幕低垂,人越来越多,坐着站着攀着树骑着短墙,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耸动。

“冷么?”
“怎么会冷啊,这么多人。”我把靴子脱下放在一边,捂了一天的脚在水面上晃啊晃。清凉的水气掠过脚底,舒服之极。

忽然远远有人惊喊,声音混成一片象是波浪般起伏:“来啦来啦!头汛来啦!”

江面上横着拉过一条绳子,上面挂着红油纸扎的密灯,还有剪碎的布条等物。远远随着那叫喊,看到一条白浪翻腾跳跃,由远而近的推了过来。
那条横过江的长绳一抖,绳上串的对象纷纷坠落,那闪光的银鱼肯定是擦了磷粉银漆的,在黑夜中冉冉而落,被潮水一卷,忽隐忽现,竟如真鱼一般。
岸上的人大声喊:“年年潮来又潮往,丰足富裕留人间──”
“年年有余呀──”
“岁岁太平──”
“赶汛啊──”
“一年风调雨又顺──桃花汛潮满琅州──”

那些人似是不同乡里村里来的,往年肯定也是这么喊过,大家喊什么也都有了一定俗话,此起彼落,热烈非凡。

我们也被这高涨的热情感染,站了起来探头看。
大浪翻着白花从脚下涌过,轰轰作响,声势惊人。
“真没白来。”声音在人声水声里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他扯着嗓子喊。
“我说真没有……”

忽然身前有人惊呼:“我的孩子啊──快来人啊,救命啊,我儿子掉进江里了!”
急浪已至,那落水的孩子一身红袄,在水上一翻,便被吞没。
这等狂涛,如何下得水?救得人?
我急急的回头,龙成天面有戚色,却还是慢慢摇了摇头。我们随行来的好手本不少,却都留在驿中。杨简他们几个生在北方长于旱地,不谙水性。
我一撩袍子便要下水,龙成天一手紧紧拉住了我。我顿时觉得臂上象套了一个钢箍,身形挣动不脱。
怒目而视,他不闪不避,满面歉色,手却是不松的。
这人身体功力原来、原来早已经恢复了!
从他手劲身形便看出来了!原来一直瞒我!现在图穷匕乃现,再藏不得了!
我不及再瞪他,注目看江面。

人群惊慌呼叫,我凝神看那孩子……
心里却已经怆然,想必,这样大的浪,天黑风又急,再好的弄潮儿也不能下水的,无异于白白送死。
人声扰攘,风急浪涌,妇人哭号仍然凄厉刺耳:“大宝啊……我的孩儿……救人哪——”

忽然暗沉沉的下游却有帆影一闪,我大吃一惊。
我的天,这样的风浪,正当汛头,什么人这样强不畏死,竟然还在江上弄舟?白浪奔涌着,眼看便要将那叶舟给打翻裹卷而去!
虽然夜沉浪腾,所幸眼力还好,看到那小舟上一点白影腾身而起,轻飘飘如御风而行般,轻功之佳,竟是不逊于当年初见之时的苏远生。
那人在浪尖略一停留,俯身下扑,疾若鹞子,态拟如鹰。只见白衣一角在浪中一翻,竟然再辨不出哪是水哪是人。
我怔了一下,脱口低喃:“苏教主?”
龙成天的手又紧了下,不知道他是不是打算捏断我臂骨啊。

忽然一片急涛白浪的江上,那白衣人腾空而起,几个闪身便近了岸,手里拎着个小小身形,我只觉得眼前一些晕眩,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那人已经上了堤岸。

岸上一阵骚动,人流自动的分开,让给那人周围一圈的空地出来。孩子的母亲挤了进去,我看不到那里情形,却听得妇人惊呼:“大宝!大宝!你快醒来,莫吓娘啊!”

我心里一紧。虽然孩子落水时间不算长,但浪急水大,呛到了闭了气,也很险的。
我再向外挣的时候,龙成天倒松了手。
我一边挤,一边在臂上暗运内劲:“让让嗨,让我过去。”
十几步远,却挤得一身是汗。
前头猛一空,没人了,我一个没站稳,差点闪着腰。
本来是想来给那孩子做个急救的,却见妇人怀抱孩子,那白衣人背向着这边,一手贴在孩子背上,姿态手法我一看便知。
那人内力修为如何我虽然不知道,但是看他刚才的轻功身法,真气必是精纯之极。果然片刻功夫,那孩子咳嗽一声,哇哇哭了起来。

我心头一松。
那白衣人撤了手,站起身来。
他回过头,我正注目过去。
目光在空中触上。

风大人多,桃花汛已至。
暗夜里满是人声,却忽然间觉得一切声音都静止了。
风声,人声,水声……
耳边空寂,似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心跳和脉动。

那人微微一笑,如月华初显,融融浸浸,缥缈优美。
“小竟。”
那一声听得真真切切,他口唇微启,喊出我的名字。
我呆呆的看着他,木然的响应:“明……宇。”

这两个字从舌尖上滚过,像是两枚带毒针的蒺藜,刺得原来已经麻木的身体,因为这激痛而惊醒过来。
肩上一沉,有人将手重重按了上来,包含满满的占有意味。我不用回头,已经听到龙成天的声音:“明宇,久违了。”

一瞬间所有的知觉都回来了。两腿象灌足了铅,眼睛发涩,耳朵里喧喧嚷嚷的全是声响,都分不出是什么样的声音。
忽然肩膀微微一紧,我回过头来,龙成天含着笑说:“头讯过了,回去吧。”
我转头看着明宇。他一身白衣在夜色中象单薄的蝶翼,面容清瘦俊逸,正如那年雪地分别之时。
龙成天朗朗笑道:“也有三年没见面了,明宇也来,咱们把酒叙话,不醉无归。”
明宇一笑,柔声说:“那就叨扰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驿馆的,身体神魂好象都暂时的休眠了,明明看见了前头有个凹坑,却还是一脚踩了进去。身形一斜,龙成天手在我腰间一带,便托了起来,没有跌倒。
我有些茫然,转头时却看到两双眼睛,视线都胶着在我身上。
这是哪里?他们又是谁呵?


三个人,一壶酒。
我垂着眼帘,看着冰青色的酒杯。一旁侍酒的给我满满的斟上一杯。
想起刚才某个说什么?把酒言欢,尽叙别情?
言什么,又要叙什么?屋里静得很,倒酒的潺潺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龙成天端起杯来:“明宇,我们有许久,没坐下来喝酒了吧?”
明宇一笑,说道:“最后一次……也有些年头了。小竟,你不陪一杯么?”

我端起杯来,小小一杯酒,也不重,还是晃出几滴来,溅在虎口上,还有两滴溅上了桌面。
三个人一仰而尽,杯子放回桌上,马上又被注满。
一杯酒,清浅无色,喝下去也辨不出味道。
喉咙有些热热的,我举袖挡住眼睛,轻轻眨去水雾。
放下手来,才看到烛光下面两双黑漆漆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我,却都没有说话。
“看……什么呢?”我有些不自在,手拢在桌巾下,紧紧平贴在腿上:“眼光这么奇怪。”
明宇轻声说:“三年不见,你形容大改了。”
“哦……”我伸手摸摸脸颊:“啊,是变了些。”
他伸手过来,很自然替我捋顺鬓边的头发:“不是一些,是大变了,原来是菱形脸儿,现在变成瘦长脸儿了。”
他的口气亲昵熟悉,我怔忡的看着他。
一瞬间时光与过去交错起来,那些温馨相依的灯下时光……
“小竟的样子是变了许多,身形也长开了些。手脚都比从前纤长,个子也高了些。”
我回过神来,明宇已经收回手去:“嗯,不过眉眼还没变。”

不是吃饭么?怎么变成了我的外表身高大讨论了。
“还记得宣凤庙么?我们一起去问过卦的那里,”明宇微笑说:“当年对那支签文嗤之以鼻,现在却觉得,冥冥中似有天意,早注定了今天的一切。”
龙成天道:“是么?不过时至今日我还是以为,鬼神之说实属缈茫。”
我抬起头,视线扫过同席的这两个人。龙成天高挑挺拔,不用再装病弱之后,那股轩昂之气掩也掩不住。再转回眼来,明宇则是一股儒雅风流之气,如明珠般熠熠生光。
“这些时候,你都在什么地方?”我问道:“日子……过得还好么?”
他神色平和:“前两年有些病痛,现在已经大好了。”
我专注的在他脸上找寻一些可能的痕迹,并没有看到憔悴困顿之色,精神极好,气色也不坏。风骨标格尤胜往昔。
“刚才看你在江上的身手,好象功力比先前又进益多了,倒要恭喜你,”龙成天说道:“有机会的话,倒要和你好好切磋一番。”
明宇笑道:“若有机会,自然要多多切磋。”
不记得喝了几杯酒,我的酒量一向浅,觉得眼前晕晕的看不清楚东西,光晕影影晃晃,扶着桌边站起身来,“你们……慢坐,我,不能陪了。”
腰间忽然一暖,我努力眨眼,才分辨出是明宇伸手托住我:“没事……我酒量不好,你也知道的。”
龙成天伸手过来托住我的臂膀:“好,累了就早些睡。”
我身形晃了一晃,慢慢软倒下来。一天中情绪大起大落,耗了太多气力。
眼前光影交错,看不清楚。
明宇说了句什么,龙成天又说了句什么,我都没有听的进去。

不……不想睡着。
睡着了,明宇就该走了吧?
还想,再和他多说两句话……再多看一眼,也好……
可是,好疲倦,怎么也睁不开眼……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日光映着树影落在窗上。
我抬手揉眼,慢慢坐了起来。
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故人重逢,灯下把酒,一幕幕如电影般在眼前回放。
我啊一声,急急拉过床头衣物往身上套,越慌越乱,找不着系带才发现衣裳穿反了。
往下扯衣服的时候,却突然止住了动作。我急什么呢?
明宇,想必是已经离去了吧?
风尘沧桑,偷换旧景。
我记得我们那一段快活似神仙的日子,江上渔歌,枝头鸟啼,他看书的时候,我把头枕在他腿上,天上有几个彩纸的几筝,远远的悬在清澈的天空。

一刹那我微笑着流泪。
明宇是对的,他应该走,我其实配不上他,他值得一个更好的,全心全意的对待他的人。
昨夜能够遇到他,见到他安好无忧,其实已经够了。


我手一松,柔滑的衣料从指间簌簌滑走,委地无声。
屋里没有旁人,我四下里看了一眼,只觉得茫然无措。
低头去捡衣裳,目光掠过枕边,忽然顿住了。
枕畔安静躺着一只异常精致的香袋,雪白的缎子上绣着两段云纹,袋口缀以明珠,隐隐的宝光流转,却不富丽张扬。
我把香袋握起,拉开袋口, 袋里的东西滑出来落在我手上,温凉光滑,坚硬晶莹,是一枚美玉雕琢的青菱花佩。我握着那块玉佩,楞楞在榻上作声不得。
这个,怎么会在这里?

明宇临去时的眼神,冷漠,疏离,一丝我熟悉的柔情,也找不着……
他在漫天飞雪中越走越远,直至身形被风雪掩没,始终没有回望一顾。
想起我在雪中绝望摸索找寻……
这个,怎么会又回来了?

门帘被揭了起来,明亮的曝光透进屋里,直照在床榻的边缘上。手中的美玉晶莹剔透。我抬头看那走进来的人,他身形挺拔俊逸,含笑注视着我。
阳光太亮,眼睛觉得酸酸的想流泪一般,急急低下头去。
明宇柔声说:“醒了?”
我点点头,不敢出声。声音里压不住的颤抖,大约会将我所有的心事尽数泄露给他吧。
他在床沿坐下,一手轻轻摩挲我的头发:“你精元有损,是天天都在劳神么?”
我嗯一声:“也不是。”
“需好好调养才行。”
我转过头去,衣袖很快的抹过脸颊:“他……龙成天呢?”
明宇的手从发上移开,不轻不重按住我握着玉的那只手:“他在问事。你只管好好调养下身体,不用急着赶路。”
我正要说话,他轻轻拍抚我的背:“你昨天心情激荡,竟然就晕了过去,可见平时耗到了什么地步。”
“我一贯是没事的……”
“越是不常病痛的人,身体里有什么热毒凉寒的全压着,一病起来反而更是厉害。”
我只是觉得疲倦,并没有什么大碍啊。
“好了,别想太多,朋友约我同来琅州观看桃花汛潮,我介绍他和你认识,他人品极好,你必然喜欢。”
他不再说这个问题,我当然也不会苦苦纠缠,一笑说:“好。”
“你或许也听过他的名头,他姓庄,名天虹,是二十年前江湖上一个鼎鼎有名的人物。”
我啊一声:“是,我听过他,一代儒侠,名满天下,不过……”
明宇说道:“我和他相识,还有段奇妙的缘分呢。你先梳洗,我等你。”

他唤过人来服侍我,一笑而去。
这样淡然平和,温情款款的相处……
久违了啊。

从前在冷宫的时候,他总是有些抑抑寡欢,唇舌锋利。
而江南那一段时光……又着实太短暂了。
就算最后还是要天各一方的,但是,起码昨夜,今天,这些相处,细细的包好,藏起来,还够我在以后想念。
庄天虹?
明宇这人惯常独行,能和此人结伴为友,可见他一定也是极不凡的人物了。

内侍过来替我穿衣整带,我对着铜镜正冠,正要把细簪别上,忽然想起一事,动作忽然僵住,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
明宇向来少言独身,这一次却这样郑重的说起一个人……
莫不成……
他是明宇……

现在喜欢的人么?
庄天虹,我对他知之甚少。
以前陆续听说过的,只是一些零星碎事。二十年前的风云人物,虽然不通武功,却令武林震动。 一代儒侠庄天虹,名满天下。 

可惜后来遇到了魔教长老文苍别,两个人没有互知身份时便惺惺相惜,变故横生,情欲纠缠……庄天虹身败名裂,从此销声匿迹。
听说……似乎是身有残疾了。
我定定神,挥手止住内侍要继续替我打理仪容,稳稳的迈步向外走。

驿馆后侧的院落甚是幽静,一树桃花开得正灿烂着,蜂蝶嘤嘤,让人耳饬眼涩,大感松弛。
石桌上两人对坐,一人自然是明宇,还有一人身着青衫,背向院门。
明宇手执棋子轻敲棋秤,看我来了,把棋盒一推:“来来,认识个朋友。”
那人坐着并不起身,只是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我轻揖一礼:“久仰庄先生才名。” 
他浅浅笑道:“天虹当之有愧,早年所学已经尽忘,才学二字,再不要提。” 
抬头看清楚他的脸,我胸口猛的一窒,如被巨锤击中,呼吸都停了。

那人半边脸上有浅浅的印痕,纵横交错,但鼻梁挺拔,唇薄眉长,没被头发遮住的眼晴温和柔亮,另半边脸被散下来的长发遮住,飘逸卓绝,我费了全身之力,才克制住自己叫出声来的冲动。
这人竟然与明宇长得如此相像。去了疤痕,忽略年纪,真是可以乱真。
庄天虹说道:“你们慢聊,我去瞧会儿书。”
他有股洒脱淡泊的气度,与明宇有些相同,却也大不相同。
我道:“先生请自便。”

看他缓步进屋,明宇道:“坐下吧。”
我点点头,坐在刚才庄天虹坐的位置上。石凳上犹有余温,恰如那个人给人的感觉。
温暖,淡然。
“你和庄先生肯定是莫逆之交了。”我说:“真巧,你们相貌也很象,是不是……”
他知道我要说什么,笑着把话截了:“不是,我们并不沾亲带故。”

说了几句话,安全太平的话题。天气,行程,说起昨天尝了桃花饼桃花鱼。
这样不着边际的聊着天,心象浸在半天云里,不上不下,不冷不热。
说不上难受,但也并不是愉悦。

不知道怎么说到庄天虹。
他也是属于安全话题的范围 。
“庄先生似是身体不太好,怎么还到处走么?”
“他么?”明宇似笑非笑:“他是被逼无奈。收了个徒弟,教养得太尽心尽力了,小孩儿人大心大,一头嫩牛哭着喊着非要吃他这棵老草。他吓得落荒而逃,正和我遇上。”
我低头一笑。
好象……记忆中那个口舌极不饶人的明宇,还在原来的那地方。
“嗯,庄先生人品不凡,可能……”我毕竟不熟,说了一半没有接下去。
“我也人品不凡,怎么没见有人追着赶着我呢?难道是因为我还不够他那么老?”
我心跳乱了一拍,喝口茶,没说话。

“两个人说什么?”声音由远而近。我回头看到龙成天,他穿了件宝蓝的袍子,笑容似乎用水洗过,澄净无圬。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放松闲适。心里只觉得奇怪,又有些不自在。

看看明宇,再看看龙成天。
似乎,三个人,在昨夜之前,并没有在一起,正正式式照过面,说过话。
只觉得不协调。艳阳当头,人如玉璧,却总觉得……不协调。

你看我看你,你又看他他又看我。
觉得迷惑。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明宇他来什么?
在我以为,已经可以慢慢淡忘过去的时候,他又忽然出现,白衣飘举,凌水而来。

明宇,你为什么而来?
过去的,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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