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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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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便宜的布呢?”

  “浆纱布,一疋只值银四五分。”

  “这些布邵员外的店里都有?”李高问。

  “有。”

  “咱要的分量多。”

  “多少?”

  “二十万匹。”

  “这么多?”邵大侠嘿嘿一笑,回道,“难道少东家放着簪缨贵胄不当,也想开布店了?”

  “非也,”李高瞄了父亲一眼,斟酌着说,“最近,咱揽了一宗买卖.”

  “啊?”

  不待邵大侠追问,李高继续言道:“邵员外知道河中王司马这个人么?”

  邵大侠低眉一想,问:“可是王崇古大人?”

  “正是,”李高不无炫耀地说,“王大人现在蓟辽总督任上,他麾下有二十万名兵士,他答应把今年冬天兵士的棉衣换装这桩买卖,交给咱来做。”

  “这可是一桩大买卖。”邵大侠羡慕地说。

  李高转向父亲说:“爹,这二十万套棉衣的布料,就交给邵员外来做吧?”

  “好,”李伟对出手阔绰的邵大侠早就产生了好感,但仍不忘叮嘱一句,“只是不能太贵。”

  “邵员外这么个会办事的人,怎么会贵呢!”

  李高弄一顶高帽子给邵大侠带上,邵大侠笑了笑没有应声,但心里头清楚,这笔生意是非做不可了。

  谈完正事,李伟要留饭,邵大侠推辞不过,便胡乱吃了一点,然后匆匆告辞,直奔下榻的棋盘街苏州会馆而来。他这么急着往回赶,原是为了会见已阔别两年多的玉娘。

  当初,邵大侠为了巴结高拱。打着灯笼访遍南京及苏扬二州,才觅到玉娘这样一朵色艺俱佳的“解语花”,他满以为高拱一定会欣喜若狂,却未曾料到高拱是一个不解情为何物的糟老头子,枉费了他邵大侠一番苦心。自后玉娘的坎坷遭遇,邵大侠也约略知道一些。听说玉娘成了张居正十分宠爱的娇娃时,邵大侠心里头难免酸溜溜的。当初,因高拱的关系,他视张居正为眼中钉肉中刺,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觅到的江南才女,最后竞让这个仇人攫走。他打听到玉娘住在积香庐里,那里戒备森严一般人难以进去,邵大侠于是花银子买通积香庐的采买,递了一张纸条给玉娘,约她到苏州会馆相见。

  却说玉娘自住进积香庐后,倒成了金丝笼中的画眉。除了偶尔被李太后招进宫中唱唱曲儿拉拉家常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积香庐中靠抚琴弄曲打发时光,这天她突然收到邵大侠托人带进来的条子,一下子勾起了她对故乡旧识的回忆,因此连想都没有细想,就找个由头,乘轿往苏州会馆而来。

  大约下午未时光景,玉娘来到了苏州会馆,邵大侠早派人在门前候着,及至领到下榻处的客厅相见,不知为何,本来极熟的两个人,竞都觉得有些生分了。邵大侠定睛看着玉娘,觉得她虽然没有两年前那么清纯,但眉目之间更多了几分妩媚。与她相对而坐,邵大侠难免意马心猿,他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客客气气问道:

  “玉娘,这一向可好?”

  “好。”玉娘一笑,有些凄婉。

  “这两年你吃了不少苦。”

  “一切都过去了。”

  “你住进积香庐多少日子了?”

  “一年多了。”

  “啊!”

  一问一答,竞又没词儿了。花厅里陷入难堪的沉默。玉娘虽然心里头对邵大侠存着终生难忘的感激之情,但因一贯惧怕他,加之在积香庐里养出个孤僻性儿,所以不肯奉迎。邵大侠明显感到玉娘没有过去乖巧,便以为是玉娘攀上张居正这棵大树瞧不起他了,顿时就窝了一肚子火,说起刻薄话来:

  “听说张阁老待你甚好,京城人传说他把你含在嘴里怕融了,托在手上怕飞了。”

  “恩公,”玉娘听出话风不对,但她佯装没听懂,而是含情答道,“首辅大人待我的确恩重如山。”

  她那陶醉的眼神更是让邵大侠生气,他顿了顿,愤然斥道:

  “你完全忘记了高阁老!”

  “是的!”玉娘迎着邵大侠不满的眼光,回答得很干脆。

  遭这一顶,邵大侠好生难堪,他睨着玉娘,奚落道:“当初在京南驿,你为了高阁老,一头碰到柱子上,巴不得殉情而死,那时的玉娘,称得上千古烈女。谁知过后不久,你就移情别恋,向张居正投怀送抱。这种变化,实在超出我邵某的意料。”

  乍听这无端斥责,玉娘脸色刷地白了,她强忍住眼泪,哀怨地回道:“恩公,你怎能这样说话,奴家碰了柱子,眼睛也瞎了。高大人回河南老家,一走了之,你恩公也见不着人影儿,可怜奴家孤苦伶仃,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任凭雨打风吹,后来竞遭歹人诳骗,卖到了窑子街。若不是张先生派人搭救,奴家哪里还有性命留到今日!”

  玉娘忆起往事心如刀绞,一边数落一边哭泣。看她眼泪不断线哀哀欲绝,邵大侠不免又心生冷悯,他长长叹一口气,说话的口气缓和下来:

  “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我当初带你来京城,其初衷为的是高阁老。到如今,见你身边高阁老换成了张阁老,我心里一时难以接受。”

  玉娘止住抽泣,心神恍惚地问:“高阁老如今怎样了?”

  邵大侠摇摇头说:“我也没见过。昕人说他住在新郑老家,足不出户,官府派的人,还在暗中监视他。”

  “还监视他干吗?”玉娘茫然地问。

  “这个,你去问问张阁老。”邵大侠悻悻然言道,“一山容不得二虎,只要高阁老不死,张阁老心里就不得闲。”

  玉娘不想与邵大侠斗气,只是轻轻一叹,伤心地说:“老头儿人好,就是没情趣。”

  “如此说来,张阁老很有情趣哕?”邵大侠话里头带着浓浓的醋意。

  “恩公说得不差!”

  玉娘说着抬起头来,迎着邵大侠锥子一样的目光,一点也不怯懦。这份倔劲儿,倒逼得邵大侠把目光挪开。他心下佩服张居正不但是官场老手,更是情场圣手。才一年时间,就把玉娘调教得如此服帖。事既至此,与其赌气闹得大家都不开心,倒不如好好儿利用玉娘,牵上张居正这条线。自己既在玉娘身上花过大把的银子,现在也该得到回报了。脑子这么一拐弯,邵大侠乌云密布的脸上顿时就放晴,嘻嘻笑道:

  “玉娘别往心里去,刚才我是逗着你玩的。”

  “啊,恩公啥时候也学着开玩笑了?”玉娘破坏了的心情一时难以恢复。

  “玉娘,邵某当年花大钱把你从养母手上买下来,替你赎了身,本意就是看你有大富大贵之相。这不,高阁老没福分留下你,换成张阁老对你宠爱有加,论地位两人一样高,论长相,论年龄,论情趣,张阁老全在高阁老之上。你有今天这份荣华富贵,我邵某打心眼儿里高兴。”

  一番悦耳的话,说得玉娘破涕为笑。她感激地说:“奴家有今日,全凭恩公当年的拔救。”

  看到玉娘情绪缓和,邵大侠趁热打铁说道:

  “玉娘,张阁老如此宠爱你,你若求他办个事儿,他不会打抵手吧。”

  “奴家没有什么事儿求他。”

  “你没有,我有哇。”

  “你?”玉娘一愣,问道,“恩公有什么事?”

  “请他给两淮盐运使胡自皋写封信,帮我弄点盐引出来。”

  “盐引,恩公要盐引做甚?”

  邵大侠诡谲地一笑,嘲道:“傻妮子,这个还用问,你知道一窝盐引能赚多少钱吗?”

  玉娘茫然摇摇头。

  邵大侠接着说:“你知道这世上最赚钱的生意是什么?在北方是茶和马,在南京是布和谷物,但这些个生意,若是和盐引比起来,则是小巫见大巫了。你要是去了扬州城就知道,修大宅子造花园的,养戏班子坐镶金大轿的,全都是盐商。胡自皋坐在两淮盐运司衙门里,谁巴结上他,立马就腰缠万贯。这个胡自皋是个大贪官,当初犯了事,攀上高阁老才不至于免官,后来又花三万两银子买了一串菩提达摩佛珠送给冯保,一下子又成了冯保的夹袋中人物。张阁老主政后,胡自皋竞得了这个天大的肥缺,坐进了扬州的两淮盐运司衙门。单从这件事上,就看出胡自皋有通天手段,不知使了多少银两,才能拜倒在张阁老门下。那小子自恃椅子背后有人,在扬州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他手中一年握有七十万窝盐引,想巴结他的人都挤破了门。”

  玉娘听这一番介绍,方知这里头大有名堂,但又不解地问:“凭恩公呼风唤雨的本事,难道和这位胡自皋交不上朋友?”

  “交是交得上,但这家伙心太黑,吃肉连骨头渣儿都不吐出来,若是张阁老肯给他写张纸条,情况就不一样了。”

  “张阁老的纸条这么有用?”

  “傻妮子,怎么连这个也不懂!”邵大侠顿时加重语气,把椅子朝玉娘跟前挪了挪,神秘地说,“你每日与张阁老耳鬓厮磨,难道还不知道他是何等人物?他是当今圣上的老师,又是内阁首辅!两淮盐运使在扬州城中是个显赫人物,但在他张阁老的眼中,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蚱,一捏就成了浆。”

  “既是这样,奴家代恩公去求他。”

  “你如何一个求法?”

  “就直说呗。”

  “这种事哪能直说,”邵大侠头一摇,一双鼓眼珠子眨巴了半天,才道,“你不能提我邵某的名字。更不能说我要盐引,你就说,你有一位叔叔住在扬州城中,希望胡自皋能便中照拂。”

  “如此瞎编,如果张阁老刨根问底呢?”

  “这个还用我教你?你绝顶聪明,只要肯用心,有什么故事编不圆?”

  “那。奴家瞅机会试试。”

  “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恩公还在京里头呆几天?”

  “有事就多呆几天,没事就少呆几天,候你的信儿,我总有几天好住。”

  两人不知不觉已谈了一个多时辰,看看天色已晚,玉娘提出告辞,邵大侠也不挽留,只把从南京带来的土特产揸揸巴巴弄了一堆,让玉娘带回去品尝。玉娘道谢蹲了万福,告辞出来,依旧乘小轿沿原路返回。

  送走玉娘,邵大侠心境转好,一时闲来无事,便想到两年前在“李铁嘴测字馆”测字的事情,自那以后,他一直佩服李铁嘴神明。现在得了空儿,他又想去那里卜卜玄机。才说出门,却听得院子里一阵聒噪,正狐疑出了什么事儿,却见一个人蹬蹬蹬地跑上楼来,邵大侠定睛一看,来的人正是李高。

  “哟,国舅爷驾到,”邵大侠慌忙深打一拱,言道,“怎么也不先言个声儿,鄙人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咱李高不喜欢虚套子,”也不等邵大侠邀请,李高头前进了屋,一猫儿坐下来,嚷道,“中午在咱家怠慢了你,咱爹是个老抠,不会结交人,咱现在来,是要补偿你。”

  “如何补偿?”邵大侠笑着问。

  “玩呗。”李高咧嘴一笑,“京城里头,好耍的位子多的是,吃喝嫖赌,你喜欢哪样?”

  常言道传言是假眼见为实,邵大侠觉得李高直人快语不遮不掩,倒是很对心性儿,也就放下了斯文派头,两只眼睛瞪瞪地看着李高,邪笑着问:

  “吃喝嫖赌四样,我都喜欢,咋办?”

  “好办,咱们去名兰阁。”

  名兰阁是京城里名头最响的妓院,所蓄伶女千般旖旎百种绸缪,个个玲珑,极尽销魂之能事。上次来京,邵大侠已去过那里一亲芳泽,因此已不感到新鲜,便摇头道:

  “北京的青楼比之南京,终少了蕴籍。倚红偎翠的乐趣,名兰阁难得找到。”

  “咱早知道你邵大侠是油里的泥鳅,滑极了的老玩家,要不,咱们去找一家零碎嫁?”

  “什么叫零碎嫁?”

  “总有你不懂的地方,”李高得意地讥笑一句,接着解释道,“京城里头,有一些破落的大户人家,主人公或贬或戮死了,剩下主母领着一帮女眷,迫于生计,偶尔开门接客,这就叫零碎嫁。”

  “原来是这样,”邵大侠回道,“在我们南京,管这种人家叫半开门。”

  “半开门也很形象,终不如零碎嫁贴切,”李高舔着嘴唇笑道,“零碎嫁多半是识书识礼的良家妇女,嫖起来还要假装夫妻般恩爱,倒是另一种销魂之法。”

  “这种人家多么?”

  “不多,虽然说笑贫不笑娼,但大户人家里。毕竟更多的人,还是想得一座贞节牌坊。”

  “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就是这种零碎嫁。”

  “老兄所言极是。”

  说到这里,两人捧腹大笑。嬉闹一番,邵大侠虽有心随李高去见识见识京城的零碎嫁,但仍虑着初次见面不可造次,遂敛了笑容,委婉言道:

  “二八佳人,翠眉蝉鬓,虽然销魂,终是白骨生涯,还是少耍为妙。”

  “看看看,又把那酸头巾的虚套摆出来了,”李高尖刻地讥道,“老邵,今夜里咱请你。崇文门里有户人家,姓郑,主人是个太仆寺的马官,因贪污马料被抓起来瘐死狱中,他老婆领着两个小妾在家,一晌不接客的,前几天才让人说通,咱俩今晚去,喝的是头道汤,走,咱们现在就去。”

  李高说着就起身,邵大侠知道再推辞下去,就会惹恼这位诚心相邀的国舅爷。于是笑道:

  “国舅爷如此美意,邵某敢不尊奉,只是时间尚早,我们何不先去个地方耍耍。”

  “去哪儿?”

  “李铁嘴测字馆。”

  “听说过,但咱不信他。”

  “为何?”

  “咱京师有几句谚语,你邵大侠知道么?”

  “哪几句?”

  “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你道这四句话是个啥意思?”

  “请讲。”

  “是说它们名不符实,天底下最臭的文章,就是翰林院里写出来的。太医院的药方,虽然吃不死人,但也医不好人。咱看这个李铁嘴测字馆,与翰林院等是一路货色。”

  “国舅爷此言差矣,李铁嘴的确有些本事。”

  “是吗?”

  看到李高依然怀疑,邵大侠便把当年前往测字馆请李铁嘴测“邵”字的情况详细道过,李高听罢,将信将疑言道:

  “既如此,咱们就先弯一腿,去测字馆见见这位被你吹得神乎其神的李铁嘴。”

  说罢,两人下楼登轿,不消片刻就到了李铁嘴测字馆门前。天色黄昏,馆里已无人客,小厮把他们请进馆中坐定。邵大侠审视馆中陈设,与两年前无甚变化。一架骨董,几钵时花,正面墙上字神仓颉的中堂画,仍都一尘不染。李高不看这些,只翘着二郎腿,心不在焉地瞧着街面上的过往行人。这当儿,小厮请出了李铁嘴。两下相见,李铁嘴已不认识邵大侠了,他打量着两位来客,问道:

  “两位客官,为何这么晚了才来测字?”

  “不专为测字,”李高看了邵大侠一眼,抢着回答,“咱们逛街,顺便溜跶到了这里。”

  “哦,”李铁嘴推过字笔,说道,“请写字。”

  “你先写。”李高向邵大侠推让。

  “还是你写吧。”邵大侠又把纸笔推到李高跟前。

  李高略一沉思,想到邵大侠是做布帛生意的,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帛”字。

  李铁嘴把那个“帛”字拿过来端详一番,又仔细看过李高,清咳一声说道:

  “这位客官,必非常人。”

  “何以见得?”李高问。

  “帛字乃皇头帝脚,如果咱说得不错,你是皇帝家中的人。”

  李高身子一震,惊讶之情已是摆在脸上。李铁嘴继续言道:“帛字又与布连,布帛布帛,布为帛之母,帛为布之源,帛又与钱通,以钱易布,这位客官,日下正有一桩布帛交易。”

  “做得成么?”李高急切地问。

  李铁嘴诡谲地一笑:“皇帝家中人,有什么事做不成的。”

  邵大侠见李高似还有相问之意,怕他说多了暴露身份,遂接过话头说道:

  “帛乃皇头帝脚,老先生所言极是,我也不写了,就报这个‘乃’字儿。”

  “乃,”李铁嘴凝神一想,笑道,“你这个客官,恕我直言,一辈子与功名无缘。”

  “是吗?”

  “乃加一捺就是‘及’字儿,然而你就差这一捺,所以终身不及第也。”

  “你他妈算是猜对了,”李高一口粗话嚷道,“咱这老哥子,至今还是个白衣秀士哪,他不稀罕那个鸟功名。晤,咱再报个字儿你猜猜。”

  “什么字儿?”

  “春。”

  “春?”李铁嘴眼珠子一抡,瞪着李高问,“客官为何要报这个字儿。”

  “实不相瞒,”李高挤眉弄眼答道,“咱们待会儿离开你这里,就要去寻春了。”

  “五陵少年,轻裘肥马,寻春无可厚非,”李铁嘴话锋一转,一脸峻肃地说,“但是你这春字儿,可有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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