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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隐行(3)
后来就知道操了东西砸,操什么砸什么,紫衣手边可以拿的够得着的抱得动的,杯子,碗,椅子,枕头,书,直到把房间的木门和刷了白色涂料的墙都各自砸了一个大洞,直到阳台落地窗的玻璃也碎下来一直砸在紫衣的赤脚上,桌子也掀了,一片清脆声音叮叮当当。野杜鹃在山坡怒放,床前明月凄凉。
胡须勇一手揪了她的头发,一把将她摔在大门的防护铁栏上。紫衣的额头磕在那里,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邻居是个年轻的男人,听见动静开了门,好奇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有事好好说嘛。紫衣从地上撑了半个身体起来,突然她抓了邻居的一只手,救我,帮我报警啊。牢牢逮住那年轻男人的手,死命抓紧了,指甲都陷在他的肉里,救我啊。
司机回过头来,小姐,你到底去哪里呢,也有个方向吧。
紫衣说,喔,去幸福花园。
我家住在幸福花园。你不要问我幸不幸福。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
胡须勇不在了紫衣就搬进幸福花园,她花一个月一千元的租金把那套房子租下来,刚搬进去的时候房间是空的,除了木地板很干净,什么都没有。二房一厅的房子空空荡荡,紫衣睡一张席梦思床垫上。春天回潮的时候紫衣就一直睡在水里,仿佛要漂起来四周是海,海水冰凉彻骨,紫衣瘦成一把骨。后来唐唐帮她去买床,买了床觉得总不能一直坐床上,就一起去挑沙发;买了黑颜色沙发大家都说颜色这么酷要配一个漂亮茶几才行啊,又一起去买茶几,原木的茶几漆了黑色的漆,那黑色油漆总像没有干的样子,手放在上面久了,拿起来,手指头有黑色的印,摁在一张白纸上面就像签了卖身契;茶几有了,就买29寸电视机,还找了工人给她搬过来,装好,有了电视以后唐唐就跟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起看电视看久了,紫衣就觉得与唐唐之间有了感情。唐唐失业了就搬了过来与紫衣住。
对不起,紫衣,这个月和下个月的房租都要你来出。
紫衣,我好累,今天面试了几个地方,都不一定行。
紫衣,现在的人都他妈这么势利,老子没钱了他们就这样看我,等我哪一天……
紫衣,我真的好累,你让我看会儿电视—唐唐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躺着躺着睡着了,电视上两个大侠还在刀光剑影,唐唐将头埋在沙发深处,睡得好香,脸上有幸福的光。紫衣打开冰箱,里面什么都没有,茶几上是一堆吃剩下的零食。
紫衣坐在出租车里,两边有沉默的霓虹灯箱。她从手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
司机回头看她一眼,然后把车窗打开。
现在是晚上八点五十分,紫衣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手机没有响过。离幸福花园还有半个小时的路。
出租车朝郊区的方向开着,逐渐进入一条荒僻的车道。两旁路灯有一盏没一盏的,忽明忽暗。
紫衣叫司机停车,师傅,你在前面杂货店停一停,我买酒。
紫衣买了一打青岛啤酒,叮叮当当地提上车,她开了一瓶准备喝,车启动的时候车身颠簸一下,啤酒溢出来洒在手腕上。司机在后望镜里看她,声音突然有点颤栗,小姐,这条路,没事吧?
紫衣坐在后排,缓缓地吸着烟,说,会有什么事呢?
司机嘿嘿笑了,没事,就问问,看这一带乌漆抹黑的。
紫衣不说话,一手拿烟,一手执酒。
半晌她又忽然问,师傅,你打不打麻将?
司机一愣,打麻将?不怎么打,没时间呐,我们跑夜班的,回去交完班天都亮了。司机停停又说,我老婆打,天天打,从早晨起床买了菜回来就开始打,我们开出租车的老婆都打,我们住的那一片都是开车的,我们的老婆全部打麻将,从早到晚,要不干吗啊,嘿,没事干。
紫衣问,那你们就专门养着她们啊?
司机反问,是啊,不养怎么办?
不养怎么办?
紫衣在车内微微笑了,转头看向车窗外,黑的树影飞快地朝后跑去,像躲避某样凶猛的事物来临。
谋杀者呆立在路边,黑风衣蒙了风沙,眼有刺痛,谋杀者厌倦了等待就开始厌倦谋杀。
谋杀者丢弃了匕首,孤独的面容转向黑暗没有星的夜空。
唐唐走了连电视机也搬走,好在子龙又搬了一台旧的进来,连带还有一副麻将和一张麻将台。
子龙,有两个季度的物业管理费……
等我赢了钱,什么都好办,听到没有。子龙坐在麻将台面前一边滴着汗,一边翻出一张牌来,他也不用眼睛看,手指头在那面一摸,呸,烂牌—紫衣你不要说话好么,把我手气都吵坏了,俗话说情场得意……去,看你的电视去—
紫衣,我知道你受过一些苦,我会对你好好的。这样的话也曾经说过。
每个人都说过。紫衣也分不清楚谁是谁了。
第一部分隐行(4)
紫衣,我带你去古董街,那里一定有你喜欢的东西,你喜欢我送给你。胡须勇在古董街与卖古董的贩子打了一架打到人家头上缝了十针门牙也没有了,打完了他还说,哼,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奸商欺负女人。紫衣戴上手的镶碧绿猫眼石的白银镯子又悄悄取下来,为了个九十五元的镯子,要陪人去医院去派出所要跟那么多人解释。太尴尬。紫衣,我脾气是不好,但我都是为你好啊,我帮你你还责怪我。紫衣,我要保护你。晚上喝醉了胡须勇赤身躺在地板上,喃喃地叫,紫衣,紫衣,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的。
紫衣开始酗酒的时候唐唐在身边陪她喝,我知道你不开心,没关系,我陪你喝,你喝多少,我都喝,啤酒不够我们喝二锅头,还有桂花陈,还有五年的古越龙山,紫衣,如果你高兴了,我也高兴了。紫衣,你看你笑起来的样子多美哦,你就是美。紫衣你不要哭,我再也不让你难过了,你不要难过好不好,我看见你哭我多难受哦。紫衣,我真的爱你的,你相信我。
我也曾暗里感动,在寂寞的电视机前面悄悄红了眼睛。我也曾相信。我也以为。
后来变成,紫衣,帮我摸牌,我去个厕所。
后来是摔倒在地上额头青紫嘴唇爆裂,一张嘴吐出一颗带血的牙,牙根牵一条红丝拖得藕断丝连。
后来是紫衣你有没有五百元,你先给我我手机又欠费停机了。
车终于停了,紫衣的眼有些朦胧,到了吗?司机说到了,五十五元。
紫衣偏了头去看计价表,不对吧,表上明明是四十五,你骗我钱啊。
司机说哪里啊,小姐,还有过桥费呢,来回都要十元,这么远的路程我要不收过桥费我可亏大了,油钱都回不来。
紫衣说,哦,是吗,你等等啊。
她开了车门,慢吞吞绕到了司机的窗前,你要收过桥费是不是啊?
司机抬头,眨眨眼,是啊。
收,收你妈个头!紫衣一把扯住司机的头发,司机吃惊,哎哎,你干什么—我干什么,我打你,你以为你是个男人就可以欺负女人了,你以为女人好欺负是不是,你试试看,你试试看啊—紫衣把那瘦小司机的头硬从车窗里往外扯,一手拿了啤酒瓶,一下一下地敲上去。
你以为我喝醉了看不见表啊,你以为我好欺负啊—
司机说喂喂,别—脸上头上都是冰凉的液体,带着刺鼻辛辣馊味,一直流淌到脖子里。司机欲开了车门冲出来,车门开了一条缝,砰—紫衣用膝盖给他顶回去。我操你妈,想多收我钱—酒瓶碎裂,司机的额头头发间缓缓流下一缕深红的血。
紫衣的手里剩一个龇牙咧嘴张开的瓶口。
一些血溅到紫衣的脸上,她闻到腥臭的味道。就住了手,愣愣看着司机。司机的头伏在车窗边上,头发垂落下来,看不见脸。
我从前也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前我抬头望明月,脸容温柔。
紫衣把五十元钱扔进出租车窗里,转身走了。
从前的月色也不是现在这样凶猛凄凉。
紫衣按大楼密码,上电梯,在电梯内看楼层一层层升上去,五六七八九,电梯在十楼停下,门打开,紫衣拎了剩下的啤酒往走廊走,叮叮当当,紫衣用钥匙开门,门开了,屋里三个男人一起抬头看着她,回来了,回来得正好,我们桌子都摆好了,三缺一,就差你了。
紫衣坐下,一手开电视的遥控器,一手点了一支烟,问,今天打多大呢,打大一点好不好?
麻将在黑暗房间里稀里哗啦噼噼啪啪。
没有灯,只有电视机的光影投在她的脸上,一忽儿亮了,一忽儿暗了。在荧幕的光线下紫衣是透明的影,一忽儿蓝了,一忽儿紫了。
黑暗中谋杀者捂住自己的脸,他绝望地哭了。
第二部分杀手的脸隐没在墙壁之间(1)
我从不知道爱是什么,也许是个误会,当事情已经发生,然而最终消失。
爱溺
言声站在大雨的街头,一个低低的屋檐下面,他点起一支烟。他对着雨雾呵了一口气,他的脸庞就隐没在一团灰白色的烟雾里,他低着头,笑了一笑。
言声将黑色外衣往身上紧了紧,有点冷,夏天刚刚开始,还有些迟迟的春寒,屋檐上有水也许是冷气机里滴下来的积水也许是雨,啪,打在言声的脸颊,有一点疼。言声就站在那里,他侧了侧脸,脸上有水渍,顺着颧骨沿着脸往下淌,看上去就像哭了一样。
言声站在大雨的街头,仰头望天,没有表情,脸上有水流的痕迹。
缪缪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不要来找我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缪缪关了门“砰”的一声。
言声被推到黑沉沉走廊,走廊明明有灯,白炽灯明晃晃照得人脸色惨白,就像得了病,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亮一黑,言声倒退着往后走,往后走出了老旧的花梨木大门,大门外雨下得哗哗啦啦,言声淋了雨倒不觉得冷,身上某个地方火烧一样,言声一直向后退,仿佛倒着走,一直退到缪缪家楼下的那条街的对面,街边的屋檐下,一滴水滴下来,啪,言声这才想起,惊醒。
他就捂着脸哭了。
言声在大街上游荡了一阵,也没有想好要到哪里去,最后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就一头栽在床上,床上有湿湿的潮气,像海水的咸涩略略有些苦味,言声把头埋在里面,胸闷,晕眩,连呼吸都困难了,他就把脸侧过来,仍然趴着,一动不动,天完全黑了他也不知道,也不开灯,真个空间都黑了。他想他不知道什么是爱。
言声趴在床上无声无息的时候,李倪正在打他的手机,电话里长音响到第七下,自动断掉。李倪想跟言声说的是,你回来,我还在等。但是言声没有接电话,李倪就放下电话去楼下的菜市场买菜。
李倪走下六楼,在楼梯的每个转弯处用鞋跟在地上敲一下,楼梯间的感应灯就亮了,亮一下,李倪就往前走几级,慢慢地,反正时间有的是,还没有走完一层楼,上面的灯就熄了,李倪的眼前又是一黑,她掉进黑暗里,在黑暗里无边的尽头她想像言声的脸,言声,你在哪里?灯熄了五次,李倪就在心里叫了言声言声言声言声,言声……我也曾以为我们有爱。
外面是昏黄的天,没有颜色也没有云,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地上很湿。李倪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软底绣花鞋,深红的缎面底子绣粉色的牡丹墨绿的叶子,隐约有几丝金色的丝线,她看着这双鞋,然后试探地把脚往湿漉的地面踩上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言声你在哪里。言声你为什么没有接我的电话。言声也许事出有因,但是你知不知道我在想念你。
李倪在菜市场翻看一条桂花鱼,老板娘问小姐这鱼好靓的你买不买啊,李倪看着手里的鱼,鱼身肥大颜色白皙,手下一滑,鱼儿溜走了。李倪头昏沉沉地点点头说,好吧,买,你给我剖开。那老板娘笑逐颜开地秤了鱼的重量,然后把它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往水泥地上猛地一摔,啪!—它要死了,李倪想。临死的鱼还在地上扭动扑腾了几下,有一些沾了鱼腥味的脏水溅到李倪的绣花鞋上面,那深红的底色现在更红更深了,像真正的血晕染开来,透着冰凉的刺痛和腥臭的气味,李倪往后退一退。
往后退,往后退就以为可以见到你。言声,我以为这样是爱。而你又何尝给予我爱。
言声趴在床上给缪缪打电话。缪缪没有接起电话。言声想也许缪缪上厕所了,也许她在冲凉,也许她刚好走开,正在接另一个电话,也许她出门倒垃圾,也许她在收衣服,刚才雨下得那么大,也许阳台上的衣服都湿了,她把它们收回来,重新放进洗衣机,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她听不见电话的铃声—言声按了电话的重拨键,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电话里一直传来嘟嘟嘟的声音,言声也晕了头,搞不清楚是电话在占线还是线路忙,还是,缪缪看了电话的来电显示,就把电话掐了。
终于,电话那头说,你所拨打的手机用户已关机。
缪缪坐在家里的窗户边上,窗台上放着手机,刚刚,她把手机关掉了。
缪缪就那样坐着,很久,外面的天空有橙色光芒,是霓虹灯的光,那么灿烂却奄奄一息,缪缪就叹了一口气,唉—
我也不想念谁,我连自己都很少想起,我常常不记得自己是谁,我常常被夜晚的华丽声色和人群淹没掉,我常常端起一杯水忘了喝,我常常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昨天说的今天就忘了,刚才说的转头就混淆了,你为何在那里喋喋不休呢究竟,你为什么要哭泣。
缪缪把手里的杯子转了转,然后放在窗台上,她看见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刚才有个男人站在她窗户对面的街边,她远远看着他,他就像在哭泣,后来窗户玻璃上都是蒙蒙的水汽,她就看不见他了。现在他不在那里。她就把他忘了。
第二部分杀手的脸隐没在墙壁之间(2)
缪缪坐在镜子前面化妆,她拿了睫毛膏开始细细地刷着眼睛,眼睛闭上,眼睛睁开,眼前就多了一层黑黑的影,影影绰绰,她看见镜子里有一个陌生美丽的女子,缪缪想不知道这一个是不是就是她自己,也许不是。她对她笑,她也妩媚以对,她笑起来眼睛眯眯的,肤色蜜白,缪缪看着她不能置信。
李倪独自在家吃那条清蒸桂花鱼。她用筷子把鱼的肚子一面翻过来,一会儿之后又把鱼的背部翻上来,她的筷子翻来覆去插在鱼的肉身上,很快眼前就剩下一个面目全非的盘子。
李倪把电话拿起来:
言声,你听我说,我很想你,你想不想我啊?
言声,自你离开,我的日子都慢慢腐蚀了,漏风落雨,无法抵挡。我那么需要你但你若回来,我便没有了我自己,我们最后都将会难以支撑,我要怎么做才能够不失去彼此?
言声,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明明听见我的声音。
言声,你还爱不爱我?
你以前有没有爱过我?言声……
言声不说话。言声看着听筒,这个女人,他想,他究竟是怎么碰上了这个女人,然后死缠烂打事过半年没完没了。
李倪那次穿一条紫灰色棉布改良旗袍,额头刘海剪到眉毛上方,其余的头发却黑而直地垂下来直垂到腰间,坐下来李倪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言声笑,然后说,没有见过男孩子长得有你这么漂亮的。她赞他漂亮。
言声第一次跟李倪回家,在上楼的时候,李倪的平底鞋走在梯阶上没有声响,她轻若微尘却突然从天而降地靠了过来,将脸轻轻贴在言声的肩头,她问,你,想过没有,会与我……?然后再轻轻一笑,那笑声遥远仿佛听不清似的,暗里她的眼目中有暗蓝的微光闪过,像萤火。
李倪在自己的床上仰脸看向言声,突然她惊叫:言声,我要你记住我。
她揽住言声的颈项,脸凑过来,张开口,在言声的脖子动脉以下的地方,她死命咬住不松口。
我要你记住我。
言声出了一身冷汗,因为疼,也因为他说,我要走了。
我爱上缪缪,我要走了。
我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爱过你。
从来没有。
我爱上你,也许没有,只是场误会。我以为是的时候你已经挣脱了。
四月天气湿闷。言声困极而眠。头发里都是湿湿的汗,连枕头也恹恹的仿佛可以挤出水来。睡着了他开始做梦,梦见自己沉在海水里,周围都是黄绿色粘稠水草,在他眼前身边绕来绕去,他怎么拂都拂不开,像着了魔似的那些黄绿的藤蔓植物伸长手臂过来攀住他,他累得不得了,大汗淋漓烦不胜烦,就这么纠缠一整个晚上。醒来坐起身感觉像从水里捞起来,浑身湿漉漉,汗流浃背,脚刚挨着地板,才发现地板是湿的,一层水浮在地面上,对面的墙壁也是湿的,水珠密密麻麻挂在墙面,深一道浅一道的水渍,本来白色的壁成了充满肌理花纹的暗灰背景,墙上一张电影海报卷起两只角,翻得老高,一个杀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