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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过后,女子如对老朋友倾诉那样说:“真想找份工作。”
仓喆真料不到女友会得马上答:“我这里有差使,只要你不嫌卑微就好。”
仓喆张大了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只听得黄珍答:“我一定好好做。”
仓喆自问掉了眼镜。
“只是,”黄珍疑惑地说,“我做得来吗?我不知我有什么学历,会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佟志佳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不要紧,我们慢慢会找到答案。”
仓喆服了她们。
“你明天到我杂志社来,我们上班时间很自由,衣着也随便,不过同事们工作态度认真。”志佳把地址给她。
“我想过了,”女郎说,“不出去的话,我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
“欢迎你,黄珍。”
女郎笑。
志佳发觉她眯着的双眼活似一只猫,再也错不了。
仓喆没想一个会提出那样的要求,一个会答应那样的要求。
可见仓喆了解女性不多。
可见女性比男人干脆得多。
仓喆放心,现在有志佳照顾她。
事后志佳说:“她虽然不知道她是谁,可是生活得很好,你注意到吗?厨房有三种以上的胡椒粉。”
“那么,她从前是生活细节考究的一个人。”
“现在她仍然是呀,”志佳说,“毫无疑问。她引人入胜。”
谁说同性相拒。
黄珍第二天上午十时到杂志杜,志佳一早已在办公。
她没有与她谈私事,亲自带她在办公室兜了一个圈子。
“你认为自己适合哪一个部门的工作?”
黄珍毫不犹豫地答:“写作。”
“什么?”志佳一愣。
“访问、写作、记录。”她毫不犹豫地答。
“呵,”志佳有点佩服她的勇气,“你愿意试一试?”
“是,请给我机会。”
于是一言为定,一拍即合。
佟志佳把黄珍推荐到采访部去。
她叮嘱她:“一个先生一个令,黄珍,从此你听令于采访部主管,我看你也不是个琐碎的,受了委屈,自己解决,尽量与同事和平共处。”
黄珍很干脆,“省得。”
从该日起,黄珍成为银河杂志一分子。
那天中午,佟志佳与小朱吃饭。
小朱微笑,“志佳,这些年来,你有心结交我,是因为我可以做你的眼线吧?”
佟志佳脸不红心不跳,呷一口咖啡,“朱医生,那当然不在话下,不过朱医生,你为人忠诚可爱,黑白分明,也是我敬佩你的原因。”
俗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小朱当然知道这是客套话,但也忍不住觉得舒服。
他间:“志佳,可否告诉我,为何收留那来历不明的女子?”
志佳侧着头想一想,“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先听假话。”
“我同情她。”
“这确是假话,且听听真话。”
“小朱,我如不收留她:眼看仓喆就要收留她,与其由仓喆收留她,不如我来收留她。”
小朱一怔,细细回味咀嚼那番话,消化之后,不由得叹口气。
过一会他说:“志佳,做你也真不容易。”
志佳叹口气,“这年头,找一个好的人,更加不容易。”
“你条件优秀。”
“小朱,你是我朋友,才那么说,我虽有点妆奁,但家父只是个不谙英语的制衣商人,有张文凭,但不足够我拿着它出来打天下,小朱,我清楚我自己的底细,外头比我聪明美丽能干的女子不知凡几,我一定要设法绾住仓喆。”
小未有点感动,如今有自知之明的女子也不多了,志佳真是难得。
他略为冲动地说:“志佳,早知当日我努力追你,未必敌不过仓喆那小白脸,此刻太迟,我已视你为妹子。”
志佳笑笑,“将来你会碰到比我好十倍的女孩。”
“可是,”小朱说,“她可会爱我,我可会爱她?”
志佳只得又笑。
饭后觉得脸部肌肉有抽筋之虞。
回到杂志社,佟志佳问手下:“黄珍呢?”
“派她出去做访问了。”
“这么快?”志佳意外。
“我们人手一直不够。”
“是宗什么任务?”
“有两件新闻:一是法国某小明星前来宣传新出品香水,二是一名产妇生下三胞胎但家境欠佳有待救济,任她选择。”
连志佳都好奇了,“她去了何处?”
“她去了医院。”
寻芳记02
02
志佳收敛了笑意。
编辑方小姐说:“两者都不是我们非用不可的新闻,但如果处理得好,我们考虑拨出篇幅。”
“你认为她为人如何?”
“黄珍?很聪明,最大的优点是不多话。”
“那极之难得。”
“是的,也许我们走了运。”
“真的,说不定就是银河的生力军。”
佟志佳发了一阵呆。
她不知她是谁?
黄珍不知,佟志佳倒是有点分寸,黄珍是一个极之有选择知好歹的女子,换句话说,她有智慧。
志佳在该刹那决定要好好做黄珍的朋友,否则的话,有这样一个敌人,那真不堪设想,十分麻烦。
第二天。
志佳照规矩在十时正上班,编辑方小姐比她更早。
志佳开玩笑:“你昨夜在此地睡?”
方小姐向一角呶呶嘴,“我?她才是。”
志佳看见黄珍在该角落伏案疾书。
方小姐说,“看到她写稿的姿势没有?简直是高手。”
志佳想,黄珍或许没有身分证明文件,但她肯定愿意勤力工作。
方小姐问老板:“你说她是新手?”
志佳不语。
过一刻她说:“写好了,你先过目,然后我想看看。”
“遵命。”
志佳回办公室去。
她十分困惑。
黄珍究竟是谁?
黄珍,一直飞快地写,累了揉揉眼睛,她自己也十分纳罕,不过做了一个简单的访问,可是回到杂志社坐下,就像有写不完的观感,振笔疾书,稿纸一张张填满,自然而然,流水一般,她的感觉化为文字,倾怀而出。
执笔忘字,她又不好意思问同事,桌子上有字典,她嫌翻阅慢,于是避开深字用浅字。
等到整篇访问稿完成,己是中午。
方小姐接过,放在一角。
黄珍坦然出去午膳。
方小姐身为部门主管,摆架子也是摆老了的,下属的心血结晶搁在她老人家的台面上三五七日是等闲事,可是这一次不同。
第一,她也有好奇心,第二,她想看看老板特别关照的新星到底质素如何。
方小姐竞在午膳时间拜读了新人的访问稿。
读毕之后,她用手托着头,大惑不解,锁着眉头,太阳穴啪啪跳。
她问秘书:“佟小姐下午有没有约会?”
“没有,她说两点多会回来。”
纸包不住火,佟志佳一定会看到这篇访问稿,也必然会诧异地问手下:“如果这是新人的稿件,你们真是白活了,这些日子,你们在乱写些什么?十多年功力还比不上新秀!”
方小姐踌躇,把杂志大样打开,决定删掉一篇明星访问,刊登黄珍的特稿。
不如顺手推舟,拿些量度出来,栽培新人,好让上头知道,她是个一流主管,绝不忌才。
下午,佟志佳回来,拨了几个电话,看了几封信,顺手翻了翻黄珍的稿件,谁知自第一页起,就被吸引住,读到第三页,志佳按下通话器,“请方小姐进来。”
方小姐心中有数,叹一口气。
佟志佳一见她就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小姐摊摊手:“是一颗慧星。”
“不,”志佳说,“我入行也有三年,知道好歹,如果这是她第一篇稿,那银河旗下所有的作者白活了。”
方小姐苦笑。
像她那么了解老板,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志佳又说:“她的笔法只有一个缺点。”
方小姐点点头,“是,她写得太像一个人。”
志佳接上去:“她学足了洪霓。”
“不过学洪霓的人那么多,又以她学得最活。”
她们两人面对面考虑了许久,终于说:“去马。”
黄珍却不知道她的一篇访问稿会引起那么大的争论。
她独自坐在咖啡室里享用了一个清淡的午餐,看行人匆匆忙忙赶去上班,蓦然,她发觉自己也该返回办公室,才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结帐。
回到公司,方小姐立刻传她。
她气定神闲地坐在编辑面前,一双眼睛变得炯炯有神,像是惯于应付这类场面——编辑在她眼中,微不足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耳。
老练的方小姐竟觉得喉咙干涸。
“我们决定用你的访问稿。”
黄珍并没觉得大不了,她只是闲闲地说:“呵。”
方小姐加一句,“你写得十分好。”
黄珍欠欠身,“谢谢。”
像煞听惯类似赞美。
方小姐本来还想加一句“好好地做”之类,但觉得多余,噤声。
她有一种预感,以后,只要黄珍给她一点面子,她便可以顺利地做她的编辑。
黄珍退出去,翻阅报章,寻找下一篇稿的题材。
电话响了。
黄珍接呼。
那一头是仓医生的声音。
她由衷地喜悦,“仓君,我刚想找你。”
“是吗?你愿意见我吗?”
“当然,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你会当我是一个医生吗?”
黄珍笑,医生始终是医生,他还是想诊治她。
“我此刻身心都健康,我只是想不起我是谁。”
仓喆倒抽一口冷气,“你说得好不轻描淡写,忘记自己是谁,一切岂不是要从头开始?”
“那岂非更好?人人渴望拥有新生活。”
“珍,我真拿你没辙。”
“我不觉得不妥,你知道你是谁吗?”她笑,“还是,你也像我一样,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
仓喆一呆。
女郎的词锋恁地厉害,而且说出来的话又往往令人三思再思。
“我请你喝茶。”
女郎说:“我请才对,叫佟小姐一起出来吧。”
仓喆微笑说:“她对我是信任的。”
女郎笑。
佟小姐那么聪明,自然不会怀疑男友而让他发觉他是受怀疑的一个人。
但是女郎无意介入他们当中,此刻,她最最需要朋友,一下子结识两个那么正派的年青人,是她运气,她懂得珍惜。
“还是请佟小姐一起的好。”
仓喆即时明白她有心要避嫌。
原来志佳也有一百个问题要问她。
“你从前的职业是什么?”
“你念什么系?”
“感情生活呢?”
“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
女郎微笑,表示一片空白,全无记忆。
“一定有点蛛丝马迹吧?”志佳说。
“是,”女郎答,“譬如说,我嗜吃。”
仓喆忍不住笑。
“我会不厌其烦地做一味菜,然后津津有味吃光它。”
志佳抬起头,“那么,对于写作呢?”
“呵,那个,那个比较容易,我只把观察所得以及自己的观感结合起来即可。”
这样闲闲数句,已似写作心得。
“你从前有无接触过这个行业?”
黄珍摇摇头,“我不记得。”
志佳冲口而出:“什么都不记得,那多糟糕!”
黄珍哑然失笑,“也许在过去日子里,根本没有值得记住的人与事。”
仓喆先是不语,过半晌他才提醒她:“那赠你宝石指环的人呢?”
黄珍温和地答:“仓医生,指环,也许来自我先人,也许由我自己添置。”
仓喆不作声。
“从新开始也好,”志佳说:“等于再世为人。”
黄珍抬起头,“可是过去的噩梦,说不定会找到门缝,钻进来。”
志佳由衷地说:“希望届时你已刚强,它们不能伤害你。”
黄珍苦笑。
她把头发往后撂,捧着自己的面孔,“有时晚上,我也隐约梦见我的过去。”叹口气。
志佳问:“你看到什么?”十分关注。
“我看到鬼影憧憧,”黄珍低声说,“小室内挤满人,絮絮私语,有人问:‘你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众人?’”
志佳与仓喆面面相觑。
“醒来之后,我又是另外一个人,我很乐观,但没有远瞻,逐日算帐。”
志佳说:“我的人生观也类似。”
仓喆吃一惊,他一直以为女友是个最有计划的人,动辄讨论三五十年后该如何如何,可见他了解错误。
分手时佟志佳对黄珍说:“你梦中那些人,叫他们去死吧。”
黄珍十分感激,“下次见到他们,我试试看。”
那一夜,她试图在窗口看向天空寻找北斗星,但是霓虹光管与烟霞在半空恶斗,一片混沌,她什么都看不到。
睡熟了,又做梦。
她叫不出那群人的名字,亦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下意识知道他们是熟人,有人趋前向她说:“我们不和你做朋友,我们——”
在梦中,她忽然笑了,学着佟志佳的语气:“我不再在乎你们是谁,去死吧。”
就凭这一句话,解了咒,她自梦中惊醒。
那群人到底是谁呢?从过去来到现在,不住骚扰她。
那一定是她性格上有极大的弱点允许他们乘虚而入。
她想再睡,已经天亮,只得振作着上班去。
不到三个月黄珍已成为银河杂志受欢迎人物。
她不多言,言而有信,交稿快,内容准,甚受编辑欢迎,性格平和与同事亦相处和睦,比所有人都正常。
志佳问仓喆:“你有没有发觉纰漏在哪里?”
仓喆答:“她从不寻找过去,太过满意现在。”
“还有呢?”
“太努力做一个普通人了。”
“是,”志佳很佩服仓喆的观察力,“那样努力谦和,与人从无纷争,可见是刻意求工。”
仓喆笑,“做人也真难。”
志佳抬起头说:“我猜她是记得的。”
“何以见得?”
“如果真的失忆,必定试法寻找过去。”
“这些日子,你找到什么?”
“空白,警方档案中并无那样的人失踪。”
仓喆沉默一会儿才说:“志佳,当心她对你反感。”
志佳辩白:“她是我的雇员,我自然得掌握她的资料。”
“不是查访她的隐私?”
志佳不语,她最不喜仓喆这点大公无私,专门做照路明灯,处处找出女友的缺点。
人谁没有好奇心,除却黄珍自己,谁都对她好奇。
连仓喆也终于问:“有没有注意寻人广告?”
志佳胜利地微笑:“没有人找她。”
“那么大一个人,无人认领?”
志佳有感而发:“仓喆,如果我失踪一年半载,会不会有人找我?”
“令尊大人失却掌上明珠,那还不变热锅上的蚂蚁。”仓喆打趣。
志佳不语。
她父亲新近再婚,年轻的妻子刚养下一个男婴,忙得不可开交,家里全是女方亲友,志佳去过一次,继母正眼都没空看她,她坐了十五分钟便知难而退。
返家后志佳同母亲说:“近六十岁的人了,兴致还那样好。”
母亲反而看得开,只说:“你应替他高兴。”
真是,人各有志。
过了两天,母亲也坐豪华游轮出发去环游世界了。
志佳冷笑,“他们才不会找我。”
仓喆见女友欲钻牛角尖,便说:“我们都是大人了,干嘛还要人找?”
志佳忽然自怜,“你呢,仓喆,你会找我吗?”
仓喆不语。
佟志佳在一年前曾经故意冷落仓喆,他俩为小事争执,她显了颜色,一连三个星期不听他电话。
仓喆也并没有天天到她家门口去等,叫她宽恕他。
如果再来一次,他的反应也恐怕一样。
佟志佳大可佯装失忆,到别的城市去重新开始。
一句记不得了,不知省却多少麻烦。
志佳见男友久不作答,叹口气问:“为何从无甜言蜜语?”
“你会相信吗?”
“我会。”
“我才不信。”仓喆看她一眼。
志佳无奈。
真没想到会在一个化名黄珍的女子身上,志佳看到了自己。
抑或,女子的命运统统差不多?
黄珍似乎在银河杂志社找到了自己。
方小姐说:“她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