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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明夷-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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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燕垒生



第01章追击千里

一骑马如风疾驰。这是北疆的平原。时值秋暮,草地多已变黄,因为气候干燥,马蹄下卷起一股黄尘。这马颇为神骏,尘土滚滚不断,连绵不绝。

马冲入了在平原上行进的一支队伍中。到了大旗下,骑者勒住了马,高声道:“毕将军,小人探路归来。”

在那面大旗下,共和军第二上将军毕炜正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见到来人,边上一个亲兵催马上前,喝道:“可有叛贼踪迹?”

骑者在马上行了一礼,道:“禀毕将军,前方三十里有生火造饭痕迹。”

毕炜忽然道:“灶眼有几口?”

“一口。”

“周围可有牛羊足迹?”

“只有三匹马,没有牛羊足迹。”

这里已是狄人聚居之地。不过狄人是逐水草而居的,这里荒芜干旱,狄人出没的可能性不大。即使有的话,也应该是赶着牛羊路过。毕炜哼了一声,喝道:“商君广。”

毕炜的部队,最擅长远程攻击,弓术名手很多。不过弓箭队以前向来没有用于冲锋的,毕炜却别出心裁,训练了一支五百人的冲锋弓队。冲锋弓队是马弓手,远则弓射,近则枪刺。只是练成后天下已经太平,只有几年前平朗月省时用过一次。那一次战事,冲锋弓队起到了出其不意之效,战绩颇佳,是毕炜手下的王牌军。

商君广就是这支冲锋弓队的队长。他打马上前,在马上行了一礼,道:“末将在。”

“你带一百冲锋弓即刻追击,发现叛贼后立刻进攻,务必生擒。如欲违抗,格杀勿论。”命令十分明确。如果是平时,商君广得到命令自然不折不扣地执行,可是今天他却有些犹豫,道:“毕将军,只是……”

“没有只是,遵命而行。”

毕炜长着一部虬髯。壮年时这部大胡子黑如漆染,此时却已花白了,让他的脸增添了几分慈祥。但此时哪里还有半分“慈祥”之意,仍是当初那个手握重兵,厮杀疆场的勇将。商君广身子一颤,道:“遵命。”虽然回答得响亮,声音里却总是带着些不情愿。

毕炜不再理他,对边上的亲兵道:“传令下去,全军全速前进!”

当命令传下来时,中军参谋郑司楚正闷闷不乐地骑在马上,听着一边的同僚程迪文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程迪文口才很好,声音清亮,说的也是些奇闻趣事,可是郑司楚却觉得充耳不闻,顾自想着心事。

共和国,这个在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国家,已经有了十九个年头了。两年前,收复了一直有前朝帝国残军盘踞的朗月省后,共和军南九北十,一十九个行省终于归为一统。

共和国建立伊始,开国名将以三元帅、五上将为首。岁月荏苒,三元帅中次帅莫登符和第四上将军于谨都已因病离世,剩下的六大将领中,第一上将军魏仁图因为在战火中失去了右臂,早就不问军事了,三帅邓沧澜统率的则是水军,在大江南岸的东平城镇守,留守首都的将领中,便以大帅丁亨利为首。只是,在共和十九年的这个秋天,全国议员会议召开之际,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大帅丁亨利突然抢夺了一艘飞艇逃离了首都雾云城,举家往西北而去,大统制下令,由镇守西北部重镇昌都省首府西靖城的第二上将军毕炜领军五千,一路追击。

丁亨利。这个共和军第一名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古怪的举动。毕炜固然也是百战百胜的名将,然而在共和国军人眼里,丁亨利这个几乎是神话中的名字一夜之间突然成为叛逆的代词,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商君广并没有做过丁亨利的直系下属,连他也这么想,不要说曾经当面受过丁亨利教诲的郑司楚了。

在郑司楚和程迪文指挥着士兵保持队型加速前进后,郑司楚也把坐骑轻轻一踢。他的马口很轻,名叫“飞羽”,是两年前用了重价,请高手相马人找来的,极是神骏,原本就有点不耐烦慢吞吞地走,此时一发力,立时冲到了前面。程迪文连忙加了一鞭赶上来,道:“司楚,你说,丁帅为什么要这么做?”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道:“老伯有没有来信跟你说过什么?”

程迪文的父亲名叫程敬唐,也是共和国的名将。郑司楚的父亲郑昭虽然是国务卿,但他父子二人平时话很少,何况郑司楚随军驻守西靖城,这一类消息反不如程迪文知道得更多。程迪文也略一沉吟,道:“阿爹也没说什么。”

一定是大统制严令不得泄漏吧,也许,雾云城的城民绝大多数还不知道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郑司楚有点不快地想着。很多事都是这样,往往事后人们才知道,而许多事的内情则恐怕永远都不会公开的。就像两年前他随毕炜远征朗月省,出发时只说那是一支叛军,到了交战时才知道原来那是前帝国地军团的残部,并不是一支乌合之众。共和国号称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可仍然这般遮遮掩掩,与喊得震天响的“一切权力归于民众”这句口号形成一种微妙的讽刺,总让郑司楚的心里像硌着什么一样。可是,作为一个军人,又该如何?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令行禁止,虽误亦行”这句话,在军校里就被灌得满耳都是,快要听出老茧来了。

所以,还是服从吧。郑司楚想着。可是不论如何说服自己,他总是无法相信,那个随和睿智的大元帅丁亨利会真的密谋叛反,想要颠覆新生的共和国。

昨天,追兵发现了荒漠上坠毁的飞艇残体。驾驶飞艇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丁亨利西逃时带的只是一些自己的忠实部下,虽然事发突然,他顺利夺下了飞艇,但要驾驭它飞行数千里,却是件不可能的事。而这一切,显然也在大统制算计之中。只是丁亨利逃遁,身边只带了十来个人,要让一位上将军率军五千追击,实在有点小题大作的意思。在郑司楚心里,他其实盼着丁亨利能安全逃出,不管是什么地方。

“司楚,你说毕将军此番到底要做什么?”

程迪文在边上忽然耳语一般说道。郑司楚身子一震,道:“怎么?”

程迪文看了看周围正在加速前进的士兵,小声道:“我总觉得有点怪。就算大帅再厉害,他手下也没有兵,派一两百个骑兵追击那也足够,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出动五千人大军么?骑兵只占五分之二,行军速度也拖了下来。”

他顾自说着,却发现郑司楚眼里透出一丝阴寒,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么?”

郑司楚小心地摇了摇头,在马上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这话你别说出去。”

郑司楚向来很小心,但现在未免有点小心过份了。程迪文也摇了摇头,道:“是啊是啊,反正我们只是参谋,决策的还是毕上将军。”

程迪文没再说什么,郑司楚心里却依然不能平静。程迪文也发现了这事的蹊跷,如果为了追击,派纯骑兵队要有效得多。虽说狄人当初也是边患,但现在天下承平已久,狄人在与共和国的交往中,发现用牛羊交易远远比当初烧杀抢掠来得划算,现在只怕是狄人更不希望与共和国发生战争。如果说派五千人出击是为了预防万一,那的确有点过份了。

五千人。如果只看这个数字,并不算如何惊人。事实上五千人的队伍已经相当庞大,辎重、补给,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用步骑混合的五千人去追击十来个逃窜之人,当真有种以神威炮轰击蚊蚋一类小虫子的意味了。也许,这件事背后,还有着另外的内幕吧。

队伍全速前进后,声势更是骇人,黄尘揭天而起。幸好这里周围荒无人烟,否则只怕要闹得鸡犬不宁。在队伍中默默地随众前行,郑司楚心里越发沉重。

商君广回头看了看身后。黄尘扬起,约摸还在十余里地以外。

看来大部队赶上来还要大半个时辰。他看了看正聚集听命的那些冲锋弓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话。正想着,副队长洪修光打马过来,道:“老商,下令分头搜索吧。”

洪修光是他副手,两人交情莫逆,向来无话不说。商君广见他过来,又看了看周围,小声道:“老洪,你说,我们真要将大帅格杀勿论?”

洪修光一怔,道:“你难道想放他一条生路?”丁亨利是这些共和军人极为景仰的人,受命前来追杀他,军士一百个里至少也有七八十个不乐意,可是就算再不乐意,把这话明说出来的却也没有一个。

商君广沉吟了一下,道:“大帅为国鞠躬尽瘁,看他落到这样的地步,我实在有些不忍……”

他话还未说完,洪修光忽地将手一伸,喝道:“来人!”他一声令下,几个冲锋弓手已快马过来,道:“洪队长。”

“你们看好商队长,他旧疾忽发,不能成行,余者四散搜索,发现叛贼踪迹,立刻施放信号。”

他令下如山,那些冲锋弓手答应一声,四下散开。商君广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惊得目瞪口呆,道:“老洪,你……”

洪修光皱起了眉头,眼里带着丝痛楚,低声道:“别怪我。毕将军交待过我,你若有心要放大帅逃生,让我连你也格杀勿论。”

这话当真如一个晴天霹雳。冲锋弓队是毕炜亲兵中的亲兵,每个人都极受信任,可商君广也没想到这个平时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居然还受过这等密令。他颓然道:“那你就要格杀勿论了?”

洪修光眼中痛楚之色更深,道:“别说这话了。”他扫了一眼周围看着商君广那五人,沉声道:“商队长不过稍事休息而已,知道么?”

那五人在马上齐声道:“是。商队长与我等上下一心,绝无二意。”

商君广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洪修光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想看大帅落得这般一个下场,只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那也是他的命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商君广更觉难受。其实他虽然景仰丁亨利,但要自己豁出性命去保护他,那也是做不到的。他伤心的只是洪修光这个有着过命交情的副手居然也会背叛自己,虽然洪修光其实也是好意。他叹了口气,道:“你看着办吧。”

这时,突然从北边有一道亮光冲天而起,“啪”的一声在空中炸开。

这是冲锋弓队身边带的信号弹。洪修光猛一抬头,失声道:“找到了!”可是他的声音中却没半分高兴。商君广苦笑了一下,道:“老洪,你还不去么?”

洪修光犹豫了一下,道:“老商,请你别怪我了。假如毕将军找的是你的话,你会这么做么?”

商君广一怔。洪修光的问话让他回答不上来,假如自己与洪修光换过来,毕炜事先是命令自己监视洪修光异动,那自己会不会也这样做?

会的吧。他觉得自己的心也似在淌血。令行禁止,虽误亦行。无论如何,命令总是命令。他低声道:“老洪,别的我也不求你,只求你让大帅死得痛快些。”

洪修光似乎不敢面对商君广的目光。他点了点头,道:“身不由己,保重。”转身打马向信号起来处奔去。

也许,该考虑退伍的事了。看着洪修光的背影,商君广默默地想着。

冲锋弓队在毕炜军中待遇最高,训练也最好,个个都是千挑百选的精兵强将,弓马娴熟,等洪修光赶到,已经有三四十个都围在那里。见洪修光打马过来,一个什长上前道:“洪队长,追到了。”

这些人围着了一个半月形,当中横着匹死马,身上中了几箭,后面的一丛短树后显然有人。洪修光暗自叹息,扬声道:“出来吧,你们跑不了了。”

在这里失了马匹,哪里还跑得掉?想到叱咤风云的大帅竟然落得如此狼狈,洪修光心中也不禁黯然。但他话音刚落,树丛中忽地一箭射出,只是这一箭既无准头,也无力量,离得丈许远便斜斜插在了地上。洪修光毫无怒意,反倒更增恻然,道:“大帅,兵临绝境,你还是出来吧,否则,我们便要放箭了。”

除了这一丛短树,周围空空荡荡,连躲的地方都没有。那里有个人忽然高声叫道:“你们要放便放,少说废话!”

一听这声音,洪修光不由一怔。这声音十分清脆,看样子只是个少年。他呆了呆,喝道:“大帅,您向来爱兵如子,难道忍心看着这些追随你的人枉送性命么?”

丁亨利领兵,对士兵极为体恤,他的口碑在军中也极好。虽说受毕炜之命可以格杀勿论,可是要他放箭射杀丁亨利,他实在做不出来,便想以话语激他出来。他话音刚落,树丛后那少年哼了一声,叫道:“姐夫才不会害人的。你们这些走狗快放箭吧,给老子一个痛快,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洪修光越听越是不对。丁亨利那是何等人物,哪里是事到临头躲在树丛后一声不吭、只叫这少年回话的?听口气,这少年是丁亨利妻弟。丁亨利素来刚正不阿,从不援引私人,他的妻弟年纪又小,洪修光也不知那是何许人也。他手一扬,道:“拔刀,上前!”

这里已有三四十个人,得令之下,都将冲锋弓背到背上,拔出腰刀向前冲去。这等强兵冲锋,声势极是骇人,如果用上冲锋弓,前面便是石头也要被射得跟个刺猬一般。现在他们弃弓用刀,却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有十余人冲过了那树丛。从树丛里虽然又飞出了两箭,却连一个人都没伤到。

这一轮冲锋疾如闪电,两个冲在最前的士兵一到树丛前,翻身从马背一跃而下,扑入了树丛里。只听得一两声惊叫,有个士兵惊叫道:“大帅不在这里!”

他们动作迅捷,出手又狠,已将树丛后的人擒住。等拖出来,洪修光才知道原来只有两个,其中一个肩头还中了一箭,另一个便是那面带稚气的少年。这少年头上包着个扎巾,颇有英气,在那士兵掌下根本动弹不得,却仍在拼命挣扎,没口子大骂,尽是“走狗”之类。洪修光心中恼怒,打马上前,喝道:“丁亨利到哪里去了?”

那少年扭头瞪着他,猛地向他吐了口唾沫。只是洪修光人在马上,那少年个头又矮,根本吐不到他。少年挣了两下,见挣不脱,骂道:“你们是抓不到姐夫的,要杀就杀我吧!”

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年,洪修光的怒气却不知为何消了。他淡淡对抓着那少年的士兵道:“你们把这两人杀了。”扭头对旁人道:“是谁没看清就放信号?”

本来是说好找到了丁亨利这才放出信号,没想到有人看都没看清就先放了,简直是有意误传。旁人看到信号都向这里集中,丁亨利就有时间逃遁了。还没等那放信号的人出来,西南边忽地又有一点亮光升上天际,“啪”一声炸开。他身子一凛,顾不得再去追究,叫道:“快过去!”

那少年见信号的方向,忽地大哭道:“你们抓不住姐夫的!”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抓住他的那士兵,向洪修光冲来。那士兵抢步上前,一腿扫去,将这少年踢翻在地,喝道:“别叫了!”话虽凶,声音里却有点颤抖。

此时那些士兵见到信号都已追了过去,生怕赶到晚了,分不到功劳。有一个见那士兵对这少年毫无办法,笑道:“老陆,看来你只能立这功劳了。”

那姓陆的士兵其实年纪极轻,比那少年大不了几岁。他沉着脸,喝道:“走你们的吧,我马上就来。”伸手从腰间拔出刀来向那少年走去。少年见他手中的刀子,眼中也有些惧意,却抿着嘴骂道:“你杀吧,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那士兵站在少年跟前,不知为何有些迟疑。他盯着这少年,眼睛却似乎在瞟着一边。边上那士兵见他迟迟不动,伸手拔出腰刀道:“明夷,干掉他,我们追吧。”

他刚要上前,那个叫陆明夷的少年士兵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道:“阿亮。”

阿亮被他一拉,怔了怔,道:“怎么?”

“放了他吧。”

虽然此时周围没人了,但陆明夷这话仍然说得很轻。阿亮看了看他,似乎有点不认识这个同一伍的队友了。但迟疑了一下,他忽然收好刀,叹道:“好吧。”

虽然与他们这两个位列最下层的士兵从没打过照面,但大帅在军中一向风评不错。大帅落到现在这种下场,在他们心目中,实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慨。眼前这少年是大帅的妻弟,又如此维护大帅,要杀了这少年,他们终究有些不忍。陆明夷见他答应了,不由舒了口气,道:“阿亮,多谢你了,回去我请你喝酒。”

阿亮也笑了笑,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他看了看四周,道:“那小子跑得真快,现在都没影了。算了,这功劳看来注定不是我们的。”

此时少年明明就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转身便要去带马。陆明夷也转过身去正要走,忽然扔过一个水囊道:“北边没人,往北走吧。”

少年先还是怔怔地不知所以,见他们真个要走了,眼里忽地流下泪水来。他拣起了水囊,转身向北而去,消失在了暮色中。

当号角响起来的时候,郑司楚正半躺在榻上看着一部的《十七年战史》。共和国虽然成立已有十九年了,但这个国家究竟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却一直没有详细而明确的记载。

他正翻着,程迪文忽然挑帘进来,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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