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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中,有两个士兵正在缠斗。这个照面两匹马已在缠在一处,马头碰马尾地绕成了一圈。实战中把这种情形叫作推磨,最为凶险,因为两人相隔极近,一时也分拆不开,肯定以一人被刺落马或两人同时落马为结局。不过在练习中因为用的是白垩枪,这两个士兵力量也不大,扎上去不痛,所以两柄枪你来我往,倒是打得热闹。王离长了长身,淡淡道:“陆将军,您的部下可当真了得啊。”
陆明夷自然听得出王离话中的讥讽之意,但这两个士兵的枪法实在乏善可陈,甚至可以说是可笑,他也没办法反驳。正在想着该如何回答,王离忽然一招手,他的坐骑飞跑过来,刚到他身边,王离的手一搭马鞍,人轻飘飘跃起,跳上了马背。马鞍边本就挂着一杆白木枪,他握枪在手,猛一催马,这马如利箭般冲出,眨眼便到了那两个士兵近前。
当王离冲出时,齐亮吃了一惊,刚“啊”了一声,王离的白垩枪已然探出。枪在手中滚动,说时迟,那时快,“啪”一声,他的白垩枪枪头正压在那两个士兵正交在一处的枪头上。这一招出手,陆明夷也不由吃了一惊,轻叫道:“败枪势!”
败枪势,是枪法大忌,就是一枪的枪头被另一枪压住。枪头并不大,要在交战中压住对方的枪头,实是极难之事,但一旦被压住,这一方也就基本上没有回天之力了,除非能比对手的枪法远远高明。不过假如枪法远高于对手,又定然不会让对手施出败枪势来,所以败枪势又被称为绝枪。王离在一瞬间能使出败枪势,纵然这是在练习中,而且那两个士兵的枪术实在不算高明,可他能一枪压住两个枪头,时间拿捏之准,实在令人骇然。
这是给我下的挑战书啊!陆明夷想着。王离拼命想向自己挑战,定然是想让大出了一次风头的自己出丑,而看他的枪法,他也的确有这个本事。如果单论枪法,王离不会比自己弱。
那两个士兵的枪头被王离压住,两杆白垩枪同时枪头着地,在地面上点了两个白点。他们抽回枪来,脸上已有些泛红。不过丑也出了,让他们出丑的又是个百夫长,作为士兵他们当然说不出什么来。他们向王离行了一礼,正待退下,王离忽然道:“两位兄弟,你们一块儿上,陪我玩玩吧。”
那两个士兵怔了怔。一对二,在练习时当然也不是没有,不过若不是私交极好的好友,就是师长教导弟子,军中练习却甚少有这种情形出现,因为那已是种侮辱。其中一个士兵涨红了脸道:“王将军,我怕……”
“怕伤了我吗?上了战场,人家可不会跟你一对一的。来吧,你们从左右同时过来,只消击中我一次就算你们赢了。”
这话已说得满了。这两个士兵枪术虽然不高,却也不是门外汉,以二对一,如果连一枪都刺不中,连他们自己都不信,何况王离还让他们从前后齐来。那两个士兵显然有点恼怒,虽然不敢形于色,却也不推辞,只是道:“王将军,得罪了。”说罢带着马向一左一右走去。
第二百夫长王离要同时与两个士兵比试,这消息马上就传来了。不仅是第二队和第五队的士兵,其他队中也有不少人过来看热闹。王离骑马立在当中,也不戴护面,只是将白垩枪平举到胸前,伸手握住了正中。
见他这种握枪法,齐亮呆了呆,小声道:“明夷,他这是什么握法?”陆明夷小声道:“这是无双手,是黑眚枪中以寡击众的手法,王将军原来是黑眚枪的传人,怪不得敢托大。”
齐亮从没听过黑眚枪的名称,道:“黑眚枪?这是什么枪法?”
“那是很久以前,一个名叫姚仲唐的将领所使的枪法。这种枪法十分少见,没想到王将军居然会。”
齐亮更是奇怪了,心道:既然这枪法十分少见,明夷怎么会知道?陆明夷年纪还轻,刚从军校毕业,军校里也没教过这一类事。他小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陆明夷盯着王离,顺口道:“我是我父亲留下的书里看来的。”
陆明夷从没说过自己父亲是谁,只说父亲也当过军人,很早就去世了,他是遗腹子。过去的军人识字的很少,陆明夷的父亲能够看书,应该不是普通军人,不过陆明夷不说,齐亮也不好问,猜想很有可是旧帝国军人。共和国成立以来,旧帝国的一切都成了禁语,不得谈论,著书立说也不严禁涉及。陆明夷的父亲死的时候,大概正是共和国与帝国交战之时,有可能正是死于共和军手下。在讲究出身的共和国,有这样的出身无益于陆明夷在军中升迁,所以陆明夷从来不提吧。齐亮道:“是什么书,现在有印吗?”
“是父亲手写的,应该不可能印。”
齐亮还想再问问,周围忽然“啊”了一声,又是一片喝彩之声,却是那两匹马在王离跟前一个交错,只是一闪,两个进攻的士兵同时摔下马来,两人前心同时有个白点,而王离身上却干干净净。白垩枪只有一头包着棉布,那两个士兵枪术虽然不佳,骑术却大为高明,冲过来时速度极快。在交错时如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王离同时刺中了两人前心,而且方位一般无二,这等手法简直神乎其神。第二队的士兵齐声欢呼,而第五队的有不少人大感沮丧。
王离在马上看着那两个被他扎下来的士兵,笑道:“两位兄弟,你们没事吧?”
从奔马上被扎下来,虽然枪头包着棉布,这种滋味也不会好受。那两个士兵踉跄着挣扎站起来,满脸尽是羞惭。王离将白垩枪在手上舞了个花,高声道:“战阵之上,敌人要的是你的性命,也不会与你一招一式地比枪。现在多流些汗练习,到时就少流些血,也能保住性命。五队有哪位兄弟愿意上来的,不妨也来玩两手吧,只消五个人以内便成。若是上来六位,那我可要缴枪投降了。”
二队的士兵哄堂大笑。王离虽然说什么“缴枪投降”,但这话怎么听都是在羞辱第五队上下。有不少五队的士兵把目光投向陆明夷,盼望这位新上任的百夫长能给本队找回颜面。齐亮见陆明夷的手越握越紧,小声道:“明夷,别受他激,你不一定斗得过他。”
齐亮的枪法远不及陆明夷,眼睛却很识货。王离这人虽然狂妄偏狭,但枪法的确了得。这种黑眚枪甚是神奇,王离也是明摆着要激陆明夷出来给他个好看。陆明夷刚升任百夫长,如果被王离从马上扎下来,第五队的士卒只怕会有一多半看不起他了。陆明夷却似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只是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场中。那些士兵见百夫长不肯出头,大为懊恼,有个士兵忽然高声道:“王将军,我们这几个兄弟来请将军指教。”
军队是以五人为最基本单位,五人一伍,设一伍长,两伍为一什,设一个什长,十个什为一个百人队,设一个百夫长。说话的是个伍长。这个伍的五人尽是彪形大汉,个头都比一般人高出半个。五条大汉力量全都不小,在第五队里算得上枪术最强的几个了。王离哈哈一笑,高声道:“请。”
齐亮叹了口气,轻声道:“还真会出去。五个人打一个,打赢了也不光彩,要是再输了,那这面子真丢到姥姥家了。”
陆明夷忽然站了起来,高声道:“等一下,王将军已经疲倦了,不得如此无礼。”
王离似乎料定了陆明夷会这样说,笑道:“陆将军真会体恤手下。不过战场上本来就是强者才能生存,敌人也不会因为你累了就让你休息一阵的。”
齐亮又叹了口气。陆明夷最终还是经不起激了,只是现在若不出头,只怕陆明夷在队中更抬不起头来。他真不知陆明夷到底哪里得罪了王离,这王离要这样不依不饶法。现在只能希望陆明夷能够不输给王离,这样王离岂但不能折羞他,陆明夷反而能在第五队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陆明夷拉过一匹马来,拣起方才掉落在地的一杆白垩枪,扬声道:“王将军说得是。不过现在到底只是练习,不是以性命相搏。王将军,这样吧,你已经累了,那我就用单手持枪,以谁先中枪为负,好吗?”
这话一出,王离的面色亦是一变。他千方百计要激陆明夷出来,可先前陆明夷死活就是不受激。这回总算出来,但他没想到陆明夷一出来居然会如此狂妄,竟要单手与自己对敌。他干笑了笑,扬声道:“陆将军客气了。陆将军若要单手使枪,那我也用单手吧,若是用了双手便算我输。”
陆明夷跳上了马,两匹马各自跑开。相隔了十余丈,各施了一礼。在冲锋时,大多数时间也确实只用单手持枪,但在两马交错,双方交手的一瞬间,却不能只用单手了。不过陆明夷将话说得如此之满,王离当然不肯占这个便宜。他也自信自己的黑眚妙绝天下,双方同是单臂使枪,力量当然要小得多,可灵活性却大大增加。只消先刺中对方就能赢,所以单手使枪的话,王离觉得其实是自己占了便宜。
两匹马相向疾驰。现在陆明夷骑的只是士兵的坐骑,王离骑的那匹却是骑惯了的良马,所以双方虽然同时全力出击,王离却要快得多。但在这种单挑情况下,双方相向攻击,马速的快慢其实对胜负全无影响。
陆明夷看着王离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心底也越来越沉静。王离的枪法的确很了得,不过看来他并没有看破自己的计策。黑眚枪是种极为神奇的枪法,最厉害的一招名叫“隐雾”,是用双手拨动枪尖,使得枪尖处似有黑雾笼罩,单挑时让对手摸不清枪路。陆明夷在那部《枪谱》中读到过,姚仲唐的黑眚枪得自家传,他战死后枪法就极少有见。这种枪法十分厉害,却也有种最大的毛病,就是过于注重枪法变化。枪法是用来使枪的,如果把枪法发展到登峰造极,其实是本末倒置。
对黑眚枪,父亲也仅仅是知道一些,并不会用,所以《枪谱》中没有黑眚枪的修习方法。而这些话也未免太过玄妙,陆明夷一直不明白这个“本末倒置”是什么意思。方才见王离一下将两个士兵击落马来,他的脑海中也随之豁然一亮。王离这一枪看似无懈可击,但说到底却有个致命之弊。双手运使黑眚枪,枪招变幻莫测,但方才那两个士兵若是不理枪招变化,两人一前一后同时刺来,王离枪术再高明,顶多也只能击中一个,却要被另一个刺中了。而那两个士兵居然在最紧要的关头想与王离斗枪,结果黑眚枪的奇妙就越发能发挥,被他一击两中。
所谓的“本末倒置”,就在于此啊。黑眚枪的枪法太奇妙了,虚招太多,让人眼花缭乱,反而失去了枪术中最根本的朴素。陆明夷想着。自己用话僵住王离,让他也单手使枪,这招“隐雾”必然大打折扣,自己虽然不能说必能击破黑眚枪,但至少也已经可与他一战。
两匹马一个交错,“啪”一声,两人又几乎同时带住了马,相距已有丈许。这一枪却只是枪杆互击,谁也没刺中谁,只是王离眼中有了些惊愕。
方才这一枪,陆明夷使得有些无赖,这一枪笔直刺向王离前心,竟是丝毫不动。那时王离已自信起码有五六种手法刺中陆明夷,可是在两匹马高速相向疾驰之下,自己也必然要被陆明夷这一枪顶下来。想不要两败俱伤,唯一的办法就是闪开了。可就在闪开的一瞬,陆明夷那杆直挺挺的白垩枪猛然间一伸一缩,竟然用单手使出了二段寸手枪。这二段寸手枪也是种相当奇妙的枪法,以两手握枪距离极近而得名,奥妙在于二段发力,让人防不胜防。要二段发力,即使用双手来使也大不容易,王离没料到陆明夷单臂就能使出这二段寸手枪,好在他的黑眚枪反应极速,在千钧一发之际总算将陆明夷的枪挡开了。开始时陆明夷是用玩命式的无赖招数占了点上风,他也不服气,不过后来陆明夷单臂使出的二段寸手枪却让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将领被提拔得这么快,也自有他的道理。
此时的陆明夷心中吃惊,却也不下于王离。他方才所使,乃是父亲《枪谱》中所载的二段寸手双枪术。二段寸手枪是很早就有的枪法,但将这路枪法化入双枪,却是父亲的独得之秘。他以单臂使枪,但其实使的是双枪术。至于开始说照顾王离、要单臂使枪,那其实是用话挤住他,让他也只能单臂使枪。自己对枪法下过苦功,尤其是这双枪术,因为使双枪的人极为少见,所以他更是痛下功夫。只是,自己看过了王离的枪法,又算计了多时的这一枪,在最后时刻仍然被王离挡住,此人的黑眚枪确是不凡。
“本末倒置”云云,其实也仅仅是一句隔岸观火式的话罢了,真正交锋之时,黑眚枪这种奇妙变化,足以令人防不胜防。陆明夷馒慢将马带转,手中的白垩枪也似沉重了许多。
方才自己单手用二段寸手枪,打了王离一个措手不及,但这路枪本来应该使用双枪,两枪同时二段发力,尽管力量不及单枪,变化却远有过之,这才是父亲创出这路枪的真正用意。单手使枪,用的仍是不完整的枪法,只能起到出其不意之效,对付真正的高手却是没用的。
而这个王离,就是个真正的枪手高手。
马已转了回来,现在要开始第二个照面了。陆明夷此时却想起了在西原曾交过一枪的那个楚国元帅薛庭轩的枪法。薛庭轩使的,才是真正的单手枪,如果能有他这样的枪法,才可能击败王离。只是薛庭轩是因为一只手残废了才练成那种单手枪的,自己并没有专门练过。
王离已在催马了。他的马比陆明夷的坐骑好得多,速度也要快。方才这一招没能得手,这回他一定是想要速战速决。不过这也是陆明夷的用意,二段寸手枪本来就不是轻易便能使出的枪法,何况还是单手,陆明夷也不知道自己共能发出几次,如果不能尽快击败他,那自己肯定就没有胜算。
两匹马越来越近。王离单手握枪,双眼紧紧盯着对面的陆明夷。这个对手的本领,他也很清楚,但真正交上了手,他才明白自己仍是小看了这个年轻人。虽然这只是练习,白垩枪也伤不了人,可是在王离心中,对手包着棉布的枪却仍似锋利无比。
只要击中一下。他想着。
陆明夷年纪虽轻,个子却也不矮,双臂更是比一般人都要稍长一些。这样的人,是天生的枪术好手,而显然陆明夷还经过多年的苦练。王离的右手将白垩枪紧紧握着,掌心也开始发热。
两匹马越来越近,马蹄声也咚咚如战鼓。王离盯着陆明夷,却见陆明夷的眼神却并不盯着自己的脸,反而有些向下。他心中暗笑,忖道:是想刺我的胸口吗,刺前心当然比刺头部要容易得多,陆明夷应该自恃双臂较长,可以先行刺中。可是王离自己的双臂也比一般人要长一些,这一点上陆明夷并不占上风,他不看着自己,当真是在找死。
战马疾驰之下,数丈的距离只是一瞬间而已。当王离估计着两匹马的马头已快要交错时,在马上一长身,喝道:“看枪!”一枪猛地刺出。他单臂使枪也并不习惯,但枪法练得熟极而流,这一枪使出仍是毫无破绽。这一枪从正中直直刺出,正对着陆明夷的前心。他已算计停当,陆明夷纵然再用上次那种两败俱伤的无赖战法,他只需将枪杆一振,便可将陆明夷的白垩枪震落在地。
这一枪直如电闪雷鸣。齐亮见王离出枪,惊得失声“啊”了一下。王离发枪,哪里像是在操场上比试,简直就是生死相搏。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正待冲出去大叫,却听得“啪”一声响,这声音却极是暗哑,两匹同时发出了一声嘶鸣,王离和陆明夷也同时从马上摔了下来。
比试居然比出了这种结果,谁都没想到。两人虽然身上都披着软甲,却都没有戴护面、如果白垩枪扎在脸上,把眼睛戳瞎了也完全有可能。第二队和第五队的人同时向场上冲去,一些正在观看的人也随之上前。待上前几步,定睛一看,却见王离和陆明夷两人竟是稳稳地站在地上,倒像是从马上跳下来的,而不是摔下来一般。
齐亮心中一宽,见两人的前心同时有个白印,叫道:“两位将军当真了得,不分胜负啊!”他心想这样的结果最好,谁也不会丢面子,王离可以下台,陆明夷也不会被手下看轻。
王离的脸上,却有些异样。他嘴角抽了抽,忽然将白垩枪一扔,笑道:“不,我还是输了,方才我还是用双手握枪才算把枪稳住。”
方才他一出枪,眼看就要刺中陆明夷,突然间陆明夷的枪自下而上猛地刺上来。那一瞬间王离还一怔,心道:他怎么会把时机把握得如此之准?这时正是他力量使尽之时,陆明夷的枪自下而上,力道极大,枪杆已格住了他的枪杆,枪头却如毒蛇蟠着树杆般顺着他的枪杆直刺过来。王离只觉右手的虎口一阵发烫,但他这一枪刺出,力量已尽,再不能压住陆明夷的枪了,而陆明夷却借着马势而来,马上便要将他的白垩枪崩出。他心知不妙,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左手握住了枪尾,双臂猛一用力,总算把陆明夷的枪压住,可这样一来两枪就几乎并在了一起,随着战马一交错,两人